從西域往大宋,數十年來都隻一條河西走廊,大夏的軍隊也就是仗著這一點,才對河西走廊嚴加控製,向來往的客商課稅。
此時驟然知曉這舊吐穀渾路,百花難免心生不安。
楚清飲罷一杯酒、又道:“不止如此,唃廝囉還在青唐城設立了榷場,甚至派兵護送商隊;聽哥哥說,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商人從那條道途徑青唐城去往汴京,更有商人在青唐城定居,久而久之,那條路便被稱作‘青唐路’了。”
百花沉默良久,歎道:“原以為占領河西走廊便能扼斷大宋的貿易咽喉,殊不知天下之大,大白高國不過在這四麵楚歌的腹地上。”
楚清方才連著喝了好幾杯,此時後勁上來了、便拉著百花鬧:“阿皎你怎麼不喝,你快陪我喝。”
百花拗不過她,再喝了三四杯便覺得臉上火烤似的燙起來,方才想的事情也沒頭沒尾地混入繁雜的思緒中去。
楚清提起酒壺輕飄飄的,揭開蓋子一倒才發現已沒酒了,忙高聲叫白蒿添酒。
一旁伺候的幾人走來瞧見這情景,都忍不住地掩嘴笑,珊瑚見楚清醉裏失態,關切道:“要不就讓娘子歇在這裏罷,喝成這樣送迴去也不好交代。”
琥珀道:“娘子的軟轎向來是直接抬進垂花門的,不必擔心鬧得別人知道。若是夜裏留在這了,明兒早上哥兒醒了見不著娘親要鬧的,隻怕到時候才是瞞不住。”
百花神思已有些飄忽了,強撐著去拉瑾瑜、讓她備轎送楚清迴去;說罷搖搖晃晃地起身、要迴皎月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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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瞧見百花是被攙著迴來的,忙取了溫著的醒酒湯來,又道:“喝了這幾杯,隻怕明天起來要頭疼了。”
幾人七手八腳地忙著,待到給百花洗漱罷了、換了幹淨的中衣,一切收拾妥當才伺候著她歇下了。
承平寨這酒後勁雖大、卻不上頭,百花安安穩穩睡了一夜,醒時隻覺得有些口渴。
此時四周還是漆黑一片,百花伸手推開窗戶、瞧見月兒還掛在樹梢上,便知道已是後半夜了。
她估摸外頭值夜的珊瑚多半睡著了,便自己撩了帳子起來倒水喝。
正當此時,隻聽得東窗上輕響三聲,隨即有黑影閃過。
珊瑚睡得淺,被那聲響驚醒、叫了一聲“公主”,隨即起身推了窗一躍而出、追著那人去了。
百花擱了茶杯,伸手取下一旁掛著的披風,也跟著躍了出去。
那黑衣人跑出幾十步去便堪堪停住,迴頭卻見珊瑚的長劍已送到了;他側身躲過,右手去奪珊瑚的劍、左手拉下麵罩,低聲道:“姑娘手下留情。”
珊瑚見他伸手來拿劍,忙轉身迴肘去擋,聽得這句時已收不住手,這一肘結結實實地打在那人右臂上。
待到看清楚那人的模樣,珊瑚又驚又喜道:“狄指使?”
話音未落,隻聽得遠處有人厲聲道:“誰在那裏?”
狄青方才奔出幾十步,故意選了處背光陰暗的地方才停下來,巡邏的侍衛從亮處望過來瞧不真切,為首的領隊正欲前來查探,先出口問了一句。
夜風簌簌中,隻聽得女子清越的聲音:“是我。”
領隊聽出百花的聲音,拱手行禮道:“更深露重的,公主當心身體。”說罷領著眾人去了。
狄青站在原地,瞧見火光的暖意一去,周遭都是冷冷的月色,百花靜靜地站在清輝中,恍若遺世獨立的仙人一般。
兩人中間隔了十幾步,狄青卻不上前、站在原地拱手賠罪道:“深夜驚擾實屬無奈,還請公主見諒。”
百花微微點頭:“無妨,先移步皎月齋說話。”
夜裏皎月齋都上了閂,白芷幾個還睡著,珊瑚便從正屋的窗子裏迴去開門,餘下二人悠悠地往正門上去。
百花一步一步踩著月光,低聲道:“狄指使好身手,知州府也罷了,連這守衛重重的親王府也進得來。”
狄青低歎一聲,聲音裏滿是歉意:“貴府上守衛森嚴,若非白日裏進不來,狄某也不會如此失禮了。”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正門上,狄青抬頭瞧見門頭“皎月齋”三字雋逸灑脫的,兩旁又題著“耿耿憶瓊樹,天涯寄一歡”,隻覺得風雅得很;珊瑚迎了兩人進來,複又閂好了門退下去了。
皎月齋裏種了些銀杏,春日裏已長得枝繁葉茂了,百花轉頭道:“怎麼?延州出事了?”
“劉平將軍身陷投敵惡名,此前從宥州討迴的兩名士兵也突然失蹤;河中府禦史衙門經此一節隻怕已失信於官家,劉將軍家兩百號人性命危在旦夕。”
狄青是在迴延州的途中知曉此事的,張衷李宜二人正一路地尋他,請他早做打算。
孫富二人失蹤,河中府的人即便到了延州,查無人證也是枉然。
此前文大人已將範大人親筆手書轉錄上呈,此時若鬧出人證失蹤一說,便是給黃德和一黨當靶子,輕則參上一本玩忽職守,重則便是偽證欺君、結黨營私的罪名也能扣過來。
他得了消息半刻鍾也沒耽擱、馬不停蹄就往興慶府來,一路上跑壞了好幾匹馬。
黨項是遊牧民族,建國又短,還不曾有這樣官官相護的事態,百花聞言蹙眉道:“大宋朝中竟有人能隻手遮天、蒙蔽聖聽?”
狄青沉默了片刻,又道:“公主應當明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百花聽出他是想借著巴勒一事試探她的處境,轉頭岔開話題道:“即便如此,你去宥州再尋兩人豈不方便,何必千裏迢迢跑來興慶府?”
“要在宥州數萬軍民中尋到忠義無畏之士,實在如同大海撈針;再者,就算找到,區區小卒在高官權臣的重壓之下,難保不會倒戈——金明砦那兩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也不知是被滅了口還是逃走了。”
狄青垂了眸子低歎,字裏行間滿溢著無力感,“敵暗我明、敵眾我寡,實在是防不勝防,正因如此,狄某才冒險而來,鬥膽向公主討一個人。”
百花聞言微微抬頭,挑眉笑道:“狄指使為了兩名無關緊要的士兵便獻了一計釜底抽薪,不知這迴又打算用什麼來換呢?”
狄青聽得這一句便知她已應允了,心下立時豁然開朗、笑道:“公主若有所求,狄某萬死不辭。”
百花狡黠道:“包括,要你替他留在興慶府?”
此時晨光微明,百花披著淺杏色軟毛織錦的披風,一頭長發如墨般潤澤,她微微抬著頭,烏黑的眼珠閃著光澤,竟讓狄青想起雲臺山上的小鹿來。
狄青微一恍神,大大方方笑道:“若我應了,便是不忠不義之人,公主又怎麼肯用呢?”
百花笑著揭過這茬,正經分派起來:“我在翔慶軍有一處宅子,你且去那候著;人一要到,我自會派人給你送信。”
狄青道:“公主還不曾問我那人的名字。”
百花揚起嘴角,語氣有些輕快的得意:“盧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