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魚被烤得外酥裏嫩,金黃的油色襯著雪白的細肉,瞧著分外可口。
夜色濃重、也不知是幾更了,百花自午後就不曾吃過東西,此時嗅見這魚肉鮮香,毫不推辭地接了過來;待到咬上一口,隻覺得那魚肉又腥又寡淡,頓時有些咽不下去。
“方才烤魚的時候,我就想著、能有一點青鹽佐味才好,”狄青瞧她皺了眉頭,忍不住地笑道,“從前聽聞邊境有人走私青白鹽,總是替諸位大人煩擾憂心,今日吃這沒滋沒味的魚肉、倒有些想念起來。”
“陝西不也有鹽池麼,為何要想著青鹽呢。”百花忍著腥氣咽下一口魚肉,頗有些不領情。
狄青毫不在意地笑笑:“官鹽多土而鹹澀,而青鹽純白不雜、又是味甘鮮香,此時此刻、自然要想著些好的了。”
百花早已明白個中緣由,隻是好奇道:“你吃過青鹽麼?”
“不過是聽保安軍的私鹽犯說起罷了,”狄青搖搖頭,見她肯搭話了、又特意多說上幾句,“宋夏邊境上的民眾冒著殺頭的風險也要走私青鹽,可見這也不是胡誇。”
百花沉默了半晌,果然追問道:“販私鹽的量刑同太宗朝比可有變過?”
“盜販私鹽之罪或有減輕,可私販青鹽卻從來都是不論多少皆坐死。”狄青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認真思索片刻方才答道。
“那個時候都不怕,怎麼如今倒怕了呢...”
不知是紅柳河還是黑水河的緩流淙淙流過,篝火偶爾爆出一點劈啪響聲更襯得周遭的世界寧靜得如同無人之境一般。
百花低頭端詳著那魚肉,愈發覺得委屈起來。
“我跟著先生造了河西字、跟著父親打下了河西走廊,後來,又跟著陛下打下了三川口一戰。殊不知,這其中沒了我,也沒有什麼不同。”她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小而膽怯,像是從八歲那年穿梭而來。
“沒了我,河西字一樣會造出來,河西走廊一樣會被收複,三川口也會有這樣漂亮的一戰”,她自嘲似的輕笑兩聲,鼻子有些發酸,“偏偏我沒有這份自知之明,隻是矜功自伐,還大言不慚地要學先祖重建會市,外貿青白鹽。”
她低頭喃喃著,像是隻說給自己聽一般:“從前宋太宗時,先祖也曾開了會市交易青鹽,那個時候邊境宋人不堪律法之嚴、叛逃者甚眾,可如今,這律法也沒什麼變動...”
“會市卻毫無波瀾就被壓了下去。”啪嗒一滴眼淚掉在烤魚上,她的音調也抑製不住地顫抖著,“白白費了這麼多人力物力還不知悔改,非要把你們引入冶鐵務去,如今不僅苦了這許多工匠士卒,連自己也折了進來...”
周身的袍甲仍然濕冷著,四周隻有篝火發著柔柔的光和熱,像極了邊寧部族那個難捱的冬天。
那個冬天,充滿了對生活的苦惱和對未知的恐懼。
後來,春風吹過了草原,她也順著風一路往西往南迴了興慶府,殊不知卻是離春天越來越遠。
興慶府的流言和譏諷分明比雪片和冰淩更凜冽些——
“一個在中原長大的漢人憑什麼當我們的公主。”
“她那樣卑怯小氣,哪有公主的樣子。”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幼時的凍傷會沉寂、卻似乎永遠也好不透徹,每當她在逆境中四處碰壁,它就隱隱地發疼,像是提醒著她仍然是從前那個怯懦的漢人女孩。
...
狄青半晌才聽明白,原來五月裏那屢禁不止的青白鹽竟是她運往大宋的;而如今,又多半是為著犯禁走私者愈發少了,才如此挫敗和頹喪。
他和天成曾經為青白鹽一事煩擾得輾轉反側,如今見了這始作俑者,連從前的那些恨意都漸漸消散開去,隻餘下心底一處隱隱地難受著。
“哪裏有說的這般容易,”狄青故作輕鬆地笑道,“這事可讓範大人頭疼了許多天,隻怕比修築捍海堰時還難些。”
百花自然也是知道範仲淹的——天禧五年範仲淹在泰州沿海築堤、重修捍海堰一事也是有口皆碑,可為名垂青史之美談。
而她,不過小小女子,怎能與這位名動天下的大相公相提並論。
明知狄青這話是哄她,她卻真切地生出幾分喜悅,抬頭望著狄青追問道:“那,範大人是做的什麼對策?”
火光爆出兩聲清響,狄青迴頭撥弄柴火,故意避開這問話。
“我也不教你為難,你冒險進犯冶鐵務,又執意要抓我的精騎走,大約是想問問這軍器司的事?”見狄青迴頭,百花眸子一轉,竟帶上了幾分笑意,“你先問我,若你覺得合算了,再同我說說範大人的對策?”
狄青聞言挑眉,直截了當道:“可射三百步的弩機如何製得?”
“我不知道,”百花坦然道,“即便我知道、教會了你,大宋的軍隊也用不上。”
“嗯?”狄青見她已從方才的自艾中脫離出來,心中有些莫名的輕鬆愉悅。
百花笑道:“一則,製這弩機所用的、三尺有餘的犛牛角,是大宋有不起的;二則,貴國朝廷固步自封、抱殘守缺,竟讓一群文人來統領戰場,就憑你這小小的無階武官,還能幹涉軍器之事不成?”
雖出言不遜,卻是在理,狄青含笑點了點頭方道:“範大人說,要以李繼遷時的青鹽之事為前車之鑒,將蕃漢之戶分而治之,減輕蕃族量刑,叛逃之事便可避免。”
百花好奇道:“漢人安土重遷而不肯叛逃尚可想見,蕃戶卻是不以其歸屬為意,怎麼刑罰輕了、反而沒誘使羌人犯禁?”
狄青低頭思索片刻,反問道:“襲擊鎮戎軍一戰的軍師是個漢人?”
“他叫張元,陝西永興軍的人,早年間殿試時黜落了,大抵是鬱鬱不得誌,才奔逃來大夏國。”百花據實以告,罷了又忍不住歎道,“他也算個人物,隻是好大喜功、太好戰了些;我同他不是一路人,旁的也不知道了。”
狄青立時迴想起來宥州那晚聽到巴勒的閑話,追問道:“宥州軍中的巴勒是他的人?”
百花不料他消息這樣靈通,應聲笑道:“吳昊和張元是同鄉,他二人奔逃往興慶府後、為博得陛下關注才特意改了這犯忌諱的名字;巴勒是吳昊手底下的,也算是張元的示下吧。”
——如此說來,那日那位小吏所說、要尚公主的張大人,就是張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