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允天冷哼一聲,徑直向前。這也是迫不得已,否則僵持下去,即使到時菩提內院主動打開山門,允天和明陽真人在氣勢上已輸了一截。
明陽真人稍一猶豫。立刻跟上允天。兩人並肩走到山峰前的一刻,四周驟然一暗,整片天空都化成了濃重的山影,鋪天蓋地壓下,生出龐大可怖的巨力,壓得人心驚膽戰,汗毛直豎。在我們頭頂上方十丈處,山影停下不動,猶如一把駭人的巨斧垂懸,隨時會淩空斬落。
四人地修為高下立判。允天、明陽真人身軀巋然挺立,隻有袍擺微微抖動。江辰雖然離得遠,也隻能勉強立穩,不住喘著粗氣。無顏麵色赤紅,身不由己地向後連退數步,苦笑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江辰嘿嘿一笑:“你倒是七竅玲瓏心,明白得很。既然知道不能獨善其身,就別辜負了你的大好身手,跟著我轟轟烈烈地幹一場。”
“你不會明白的。”無顏默默搖頭,過了一會道:“若有一天,你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我定會全力相助。”
“走投無路?”江辰大笑,斬釘截鐵地道,“天無絕人之路。”
允天長嘯一聲,妖袍如同風帆鼓起,獵獵作響。明陽真人緩緩抽出千羽劍,一縷清光飄忽不定,忽隱忽現。眼看他們就要強行破門,天空猛然響起渾厚的喝問:“前路險峰擋道,何應?”
江辰微微一怔,無顏低聲道:“果然是‘山門偈問’。看來《野趣幽秘》記載得沒錯。”對江辰解釋道,“‘山門偈問’是菩提院最古老的論道儀式,山門提出關於道的疑問,來客隻要作答,山門即會現出通道。以往的蓮華會,菩提院從不曾開啟這個儀式,如今為允天、明陽真人破例了。”
江辰訝然道:“你怎麼不早說?”
無顏眼中露出狡黠地笑意:“《野趣幽秘》一書的作者是當年雲界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盜,書中內容多是偷香竊玉的私密,說出來,豈不是玷汙了我的清名?讓允天他們虛驚一場,倒也有趣。”
江辰心頭一熱,無顏是知道他和允天、明陽真人並不對眼,所以才故意不透露。
“前路險峰擋道,何應?”雄渾地聲音再次響起,仿佛天地的喝問。山影又向下落了數丈,“嘩啦啦”,附近的路麵裂開無數道細紋,恐怖強大的氣勢猶如實質,壓得人透不過氣。
允天與明陽真人對視一眼,前者略一沉吟,昂然作答:“險峰擋道,斬!”
奇峰轟然從中裂開,露出隻容一人進入的山縫,允天飄然而入,山峰在他身後重新合攏。
“允天明白得倒快,我還以為要看一場毀山破門的好戲呢。”江辰悻悻地道。山影的巨斧繼續下壓,竟生出隆隆的雷鳴,地麵劇烈顫抖。
“前路險峰擋道,何應?”
明陽真人灑然道:“險峰擋道,不如繞著走。”
話音剛落,險峰旁奇跡般出現了一條羊腸小道,明陽真人踏足其上。漸行漸遠。
“又剩我們兩個拖後腿地了。”無顏笑道:“你放寬心,‘山門偈問’的用意是讓拜訪者在論道之前,先審視自心。所以無論江辰他們怎麼迴答,山門都會開啟通路。”頭!”轉身就走,幾步間,便消失在江辰的視線中。
山影轟鳴下落,要將江辰吞沒。一道靈光閃過腦海,他急急喝道:“道心所指,處處通途,又哪裏來地險峰?”
聲勢浩然的山影宛如冰雪消融,奇峰“噗”的一聲坍塌下來。放眼再看,不過是一顆滾動的小石子。江辰鬆了一口氣,向前走去,剛越過那座奇峰的位置,腳下突然步步生蓮,赤紅色的蓮花猶如火焰盛開,托住他地腳步。向上冉冉升騰。
眼前景物驟然一變,空中懸浮著無數白雲彩霞凝結地洞窟,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靜止不動,或輕揚飄浮;或光芒閃耀。絢麗多彩,或氤氳蒸騰,煙霧繚繞??????。個雲洞霞窟內,都有人盤膝端坐,有的寶相莊嚴,氣宇高華,有的像僵硬的屍體,衣衫。鬢上積滿灰塵,但偶一睜眼,精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原來這就是菩提內院。”江辰驚歎道,的確氣勢恢弘,不同凡響。四周傳來悠遠的鍾鳴。似一聲接著一聲,連綿不盡;又像千萬聲匯聚成一個亙古不變的音,響徹在過去、未來地時空中。
一時間,塵囂盡去,心明氣爽。他們仿佛進入了與世隔絕的仙境。
“恭迎四位進入菩提內院。”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語聲淡泊祥和,洗淨鉛華,仿佛從浩瀚的虛空遙遙傳來,在耳畔環繞不去。
剎那間,一道光華萬丈的紅蓮之橋從前方延伸出去,曲折盤旋而上,沒入天際。允天、明陽真人、無顏的身影前後出現在橋上。
“險峰擋道,妖主斬山而入,氣勢無雙,然能斬斷天地否?明掌門繞山而行,智者所為,隻是繞來繞去,怕反倒偏離了原先要走的路。無顏公子知難而退,難道不知局勢不由人,退無可退地道理?江公子視險峰為通途的豪氣固然可嘉,但何嚐不是盲目?而通途又怎見得不是另一種險峰?”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話鋒直指他們四人迴答山門偈問時的弊漏,毫不留情地將了他們一軍。然而,盡管他言辭淩厲,語氣卻不慍不火,仿佛誠意探討,使人生不出半點反感。
江辰微微一笑,雲浮島、北極聖地、東洲的正式交火,以別開生麵地論道方式開始了。
允天冷冷一哂,舉直視紅蓮之橋的另一頭:“依座長老所言,險峰擋道,何應?”
“我也不知。或許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答案。”對方悠悠歎息,滑頭地避開了允天的反擊。
允天冷笑:“座長老連迴答的勇氣都沒有麼?”
“即然不知,又怎能妄言,以魚目混珠?”對方心平氣和地應對允天。
“黃鸝長老,快請四位貴賓入觀涯臺一敘。”
黃鸝綽越的身姿出現在紅蓮橋上,款款而來,引他們一路前行。
橋盡頭,八根雪白的參天雲柱巍峨聳立,噴薄出白茫茫地雲氣,柱頂似要捅破蒼穹,托起一座雄偉壯麗的青銅八角高臺。遠遠望去,像是一個龐大的古鼎。
步入高臺,浩浩蕩蕩的雲霧升騰起伏,猶如浪濤圍住了孤島。臺角懸掛黃鍾大呂,鍾上雕刻著雄奇秀麗的山脈峰巒,隨著悠長的鍾聲,山峰閃耀出千萬條瑞氣霞輝。高臺周邊浮動著無數繁複奇妙的符咒古文,色紋斑斕,如河流一般遊淌不停。中央以絢麗的奇石異珠鑲嵌出星辰日月,熠熠生輝。看久了,星辰仿佛在隱隱轉動,日月交替升落,氣象萬千,神妙無比。
最特別的是,頭頂上的天像是空中切割出獨立地一塊,呈渾圓的光斑,與四際天色涇渭分明。猶如一麵碩大無朋的明澈水鏡,罩住了整座青銅高臺。與此同時,江辰的靈犀脈生出微妙的氣機感應,仿佛在那麵水鏡內湧動著神秘而浩瀚地天地力量。
允天、明陽真人都察覺出了異樣。凝望上空,久久出神,連無顏也仰頭多瞅了幾眼。
“菩提院座梵摩恭迎諸位貴客,我不良於行,無法起身禮迎,還望見諒。”一人半裸。盤坐在日月星辰的環繞中,對他們點頭致意。
直到話音入耳,江辰才看見此人。他的眼神純淨、質樸,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起伏。仿佛他原本是青銅臺上的一顆星辰,璀璨流爍,是以無從察覺。如今突然蛻落了光芒,化為凡人現身。
梵摩頭微微卷曲,像嬰兒細小的絨毛。臉孔紅潤,身軀昂藏,飽滿的肌肉透著古銅色地光澤。腰間係著一件潔白無瑕的麻衫,遮住了下身,小腿以下空空蕩蕩,失去了雙腳。與青銅臺接觸的膝蓋、腿彎閃耀著金屬光澤,竟然銅化。與臺麵緊緊粘合成一體,無法挪動。
江辰瞠目結舌,雲界的幕後操控者,名震天下的吉祥天菩提院座長老,據傳有超越歸墟境界的絕頂高手。難道是一個站不起來的殘廢?
允天、明陽真人也楞了一下。後者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梵摩的殘肢,道:“梵長老無需多禮,是我等打擾長老靜修了。菩提內院氣象萬千,別有洞天,令人歎為觀止。能一睹這雲界聖地,別說是耗費些氣力闖三關,哪怕是傾盡一切,也是難得地殊榮。”話中隱隱帶刺。
梵摩道:“自從昔日蓮華會。昆侖山公孫世家的道友連闖三關,進入菩提內院之後,觀涯臺已多年不曾有貴客踏足了。今日見到各位,方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梵某心中不勝歡喜。”
明陽真人輕輕歎息:“可惜那一屆蓮華會後,從此再無任何消息。”
梵摩肅然道:“這是我最欽佩的地方。當年公孫世家盛名無雙,堪稱雲界第一世家,門人正值人生風光無限的頂峰。卻選擇了銷聲匿跡,悄然隱退。深諳‘道’字真髓。須知強不能持久,日不能永升,進退有度才是天道至理。”
江辰心中暗忖,梵摩這幾句話裏有話,矛頭分明指向允天的野心,勸規他急流勇退,以免盛極而衰。
允天反擊道:“此言差矣。若是萬事遵循天道,豈不受困其中,何來突破?何況一山更比一山高,對允某而言,人生哪有什麼頂峰呢?”
梵摩不以為忤,溫言道:“妖主可曾見過不落山的太陽麼?”
允天放聲大笑:“正因為不曾見過,所以要極力追尋。人定勝天,才顯大丈夫本色。”
“人定勝天,並不意味著破壞。”梵摩歎道:“生長萬物,並不據為己有;作遇萬事,並不自恃其能;成就萬物,也不自居其功。所謂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豈不聞先破後立?”允天眼中閃過一絲譏嘲之色:“雲浮島操控雲界數千萬年,也算是‘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梵長老的這番妙理原來是對人不對己地。”
梵摩眉頭微蹙,與允天四目相對。兩人一言不,久久沉默。
霎時,梵摩整個人仿佛陡然消失了一下,複又出現。在消失的瞬間,江辰的靈犀脈感受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雖然渺若鴻毛,卻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仿佛突然置身於洪荒險澤,被無數暴戾兇惡的怪獸團團圍困。
無顏輕唿一聲,盯著梵摩,臉上露出驚愕地神色。
與此同時,允天一襲妖袍猛地抖動了一下,四周仿佛憑空爆響了一記霹靂,令人氣血翻湧,震耳欲聾。霹雷過處,那種蠻荒兇獸的戾氣被炸得粉碎。
短短一剎那,雙方由論道辯駁,到氣勢突然正麵碰撞,猶如天雷勾地火,觸目驚心。兩人幾乎同時作勢力,又不約而同地停下。梵摩身軀微微晃動,允天臉上閃過一抹紅色。兩人似乎平分秋色,誰也沒賺到什麼便宜。
菩提內院的長老們也感受到了異樣,千萬座雲窟霞洞內同時釋放出氣勁,宛如翻滾不休,滔滔不絕的雲海,在觀涯臺四際動蕩起伏。
允天、明陽真人微微色變,四下裏驚人的氣場實在恐怖。雲浮島雖然人數遠遠少於北極聖地、東洲,但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精英高手。江辰心裏拿定主意,不到生死相搏的絕境。他決不能和雲浮島翻臉。
許久,長老們地勁氣才緩緩消退,餘波猶在半空震蕩。
梵摩低歎一聲:“妖主被譽為當今雲界地第一高手,果然盛名無虛,我自愧不如。”
允天淡淡地道:“長老何必過謙?剛才你我並未分出勝負。”
梵摩笑了笑:“不敢相瞞,我是借助觀涯臺孕育多年的天地靈氣。才沒有在妖主手下吃了虧。妖主的法力已快臻至歸墟巔峰,再無人能與尊駕爭鋒。”
他說破觀涯臺的優勢,明言自己不如允天,坦陳地風範極易贏得人的好感。然而,話語裏暗喻明陽真人比起允天還是稍差一點,又有挑唆雙方矛盾之嫌。江辰暗想,這個座長老不是迂腐的老學究。就是一個善於偽裝的大奸大惡之徒。
“梵長老太客氣了。閣下的法術奇玄異常,允某也琢磨不透。真個較技地話,允某沒有必勝的把握。”得到雲浮島最高掌權者的金口讚譽,允天地神色不由緩和下來,梵摩那樣的身份說出來的話,無疑坐實了允天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頭。
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為之一鬆,允天歎道:“可惜公孫世家曾經的族長下落不明。否則若能與他一戰,當是人生第二大快事。”
梵摩奇道:“妖主的第一大快事可否透露?”
允天長歎一聲:“便是在蒙界之日。”語氣出現了難得地唏噓。
江辰聽得一陣惘然,昔日他們兩人在蒙界的一幕幕浮現腦海。往事如煙,他和允天則成了勢不兩立的對頭。
梵摩撫掌歎道,伸手向參天雲柱虛揚。一大團雲絮冉冉飛起,隨著梵摩手指輕抖,雲絮凝聚成型,化作五隻潔白如玉的高腳杯盞,飄向在座各人。
江辰接過杯盞一瞧,裏麵盛滿了晶瑩的甘露,盞口蒸汽氤氳。散出來的陣陣清香使人塵囂盡洗,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無顏盯著梵摩的一舉一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梵摩道:“此乃雲浮島的特產——雲水露華,有補氣歸元地功效,諸位不妨一嚐。”常聽說北極聖地出了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魔頭,還以為尊駕沉迷權勢,心狠手辣。嗬嗬,傳言果然不可盡信。聽妖主剛才言語,當知為人胸襟。這一杯,敬妖主!”
眾人舉杯,江辰一飲而盡,杯盞內又頃刻溢滿雲水露華,再飲再滿,奇妙無比。雲水露華清冽甘甜,江辰心中卻生出一絲異樣的苦澀,忍不住對允天道:“說到底,還是允天你的野心太甚。”
楚度靜靜地看了江辰一會,道:“征服雲界,我求的是道,而非名利權勢。你——不懂。”
江辰冷冷地道:“你的道,無非是犧牲別人,成全自己。道是什麼?難道是天地至理,萬物運行的規律?依我看,道不過是內心深處的野心罷了。”
梵摩搖搖頭:“高雅清玄的天道豈能和野心俗念混為一談?江小友此話有失偏頗。”
無顏插口道:“我倒覺得江辰這話說得實在。來,小子,我敬你一杯。”舉杯對江辰一笑。
江辰侃侃而談:“道是高雅清玄?再美地花草也是從泥土裏長出來的。求道追仙是道,吃飽穿暖是道,爭權奪利也是道。隻要是人心,就會有七情六欲,無論是歸墟高人,還是乞丐富翁,誰能免俗?沒有欲望,就不會有什麼法術高手;沒有欲望,北極聖地至今還是一片汪洋湖沼,哪來千萬座白玉橋梁?沒有欲望,盲豚鼠永遠是盲豚鼠,無法跋山涉水,化成美麗神奇的浪生獸。”
“從來就沒有誰注定是天生的高貴。”目光掃過凝神傾聽的眾人,江辰沉聲道:“我不懂什麼是道,每一個人心中的道也不盡相同。但我明白,什麼是生命奔騰不息,渴求向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