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器的一生,好像永遠被困在一座灰暗的墳墓內,再多的主人,也填不滿墳墓的空洞。”望舒喃喃地道,“如果哪一天,雪蓮可以開滿明陽真人的夢,他便會徹底擺脫神器的宿命。”
聽它言之鑿鑿江辰也開始將信將疑,明陽真人呢絢麗出塵的風姿確實完美得離譜。“那麼明陽真人應該就是……
“羲和劍!”望舒異口同聲地叫道。
呆了半晌,江辰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逆亦冷漠而熾烈的眼睛:“隻有深悉萬物,能跳出“小我的局限。”
“萬物”兩個字像奇詭的魔咒從他唇齒吐出。
江辰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望舒的揣測可能是真的!
明陽真人是神器羲和劍,最符合逆亦的利益!
無法化身神器,體驗其道索性把它收入門下,教化研究。逆亦是這麼想的吧。
明陽真人就是逆亦的一件試驗品!
夢從此有兩種顏色。
那是個軀殼。
可那僅僅是個劍光恍惚在江辰眼前徐徐綻開帶著三分惘然,兩分寂寞一分單薄。
而那藏起來的四分,誰也看不見。
“明陽真人蛻變的經曆,一定非常殘酷,望舒你是承受不住的。”江辰禁不住長歎一聲,“逆亦夠狠夠絕啊,真正舍棄了一切去求道。”
這是上位者獨有的近乎冷酷的智慧。江辰默默思索著,心中忽地一跳,想到了一個允天可能會去的地方!
江辰從懷裏出一條形似鯉魚的小玩意,它布滿金色條紋的身軀僵硬若死,雙目緊閉,肚腹空空,是雲浮島特有的傳信靈物雙生眠魚。
天刑離去時,專門交由江辰聯絡之用。
江辰找來紙筆,匆匆寫下一段話,塞進魚嘴。雙生眠魚驟然睜開眼,一口吞下信箋,在掌心搖頭擺尾,活蹦亂跳。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魚嘴又緩緩吐出一卷紙條,雙生眠魚合上眼,重新陷入了沉睡。
天刑迴信的內容在江辰意料之中,隨手燒毀紙條,他信步出房。天刑即刻離開了錦煙城,這意味著他和明陽真人的一戰,失去了強力後援。
偏偏江辰要竭力拖住明陽真人,為雲浮島爭取寶貴的時間。
江辰沉思著,向何花的香閨走去。
此時天已破曉,隻是仍有些灰蒙蒙的,望不見旭日。天際隱隱透出幾抹絳紫色的朝霞,輕矇似煙,顏色淡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
如果何花堅決不肯吐實,江辰真要嚴刑拷問嗎?他問自己。從什麼時候起,他被別人踩,到開始學著踩別人了?
“何姑娘,我進來了。”在門外等了一會,江辰推開門,不由得呆住了。
閨房內紅亮亮的一片,窗頭燈籠高懸,兩支巨大的龍鳳描金紅燭在朱色案頭“滋滋”燃燒,案臺上、幾凳上都墊著閃閃發光的金紅織錦,粉霞紗帷半掛牙魂,魂上疊陳的鴛鴦戲水緞被像一簇觸目驚心的火焰,映得一雙交頸鴛鴦鮮豔明亮,猶如浴火燃燒。
何花鳳冠霞披,獨守案前,對著銅鏡裏的新娘幽幽出神。
“何姑娘,你這是要一一一一一一?”江辰皺了皺眉,心中感到一絲局勢出掌控的不寧。
“聰明的江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來麼?我要出嫁了。”何花投向江辰的目光複雜難明,那裏仿佛有沉澱許久的顏色,又慢慢滲透出來。
“噢?江某先恭喜姑娘了。不知哪家幸運兒郎,能得何姑娘垂青。”江辰越發覺得有些不妥,留意察看她的神色變化,“東洲盟的事,姑娘考慮得如何了?江辰願為姑娘奉上一份豐厚的嫁妝。”“是給妾身的聘禮麼?”何花笑了笑,對鏡攏攏高聳如雲的發髻,“我想要嫁的人,恰好是江公子。”江辰身軀一震,沉聲喝道:“你在說笑?何姑娘,咱沒功夫和你瞎胡鬧!”喝聲震得燭光搖曳欲滅。江辰心念電轉,難道她識破了自己的底?
“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絕無可能!你到底耍什麼花樣?何花,別逼咱對你動粗!”江辰軟硬兼施道,“你不過是東洲盟的一枚棋,難道甘心被人利用?你就不想做迴原先的千金大小姐?換個條件吧,我可以替雲浮島答應你。”“可這就是我的條件。”
“為什麼是我?”江辰戒備地搖搖頭,“你一定糊塗了。”
“那一年,我就該嫁人了。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新郎該是誰。”何花凝視著鏡裏的江辰,癡癡惘惘,半晌嫣然一笑,“等了那麼久呢,江公子。”
“原來如此。”江辰望著鏡裏的她,呆了許久,木然道,“好久不見了,何姑娘。”
“是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何花小心翼翼地在額角貼上朱砂花飾,輕輕壓緊“江公子,江辰公子,你早就忘了吧?”江辰默然無語,惆悵別顧。那些刺眼的紅色無聲無息地焚燒著他的眼睛。
“但是沒關係,真的。
隻要我記得,就沒關係。”何花喃喃地道。
“已經隔了那麼久了嗎?”江辰的嘴裏泛起一絲酸澀。
“那一年,你就該娶我的。”何花咬著嘴唇,“如今我算是等到了麼,江郎?你走進我的花燭洞房,來娶我麼。”“那一年。”江辰心腸一軟,再也說不出一句重話。
那一年飄香河畔的星桂花閃閃爍爍,開得正豔。
“新房布置得還漂亮吧?我也不懂該怎麼弄,可就是想自己動手。
錦被上的鴛鴦戲水是我花了一晚上親手繡出來的。”何花像孩一樣,對江辰炫耀地展開纖纖手指。
張開的手指像綻放的花瓣。
那一年,騎在青鸞背上的少女,揮舞蛟鞭,贏得滿場喝彩。
江辰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別傻站著,替我把簪插上好麼?”她柔聲道。
“沒想到你真的認出了我。”江辰猶豫了片刻,揀起冰涼纖細的金簪仿佛重若千鈞。
“你初到怡春樓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軒也是我讓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麼能再見到你呢。”何花稍稍側過娥首,盯著簪慢慢插在了發髻上笑靨如花盛開。
那一年的單純,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潑辣嬌縱,像花一樣盛開。
“我變成這副鬼樣,你居然還能認出來。”江辰隻是苦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原來她沒有變,變的是自己。
“你走路習慣先邁右腿,你笑起來嘴角有一點向左翹,你沉思時會皺眉生氣時眉毛會微微揚起來……”何花輕閉上眼,夢囈般地歎息。
“你不明白。”她的歎息聲又輕又重“要不是一直念著你,五年十一個月零九天地念著一個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活著,會有那麼艱難。”
“所以想著你,就可以堅持那麼一天,再堅持那麼一天,於是又一天。芶且地堅持著,忍辱地堅持著,軟弱而固執地堅持著。”“到後來,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每。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對你的,還究竟是不是愛。”
“但無論那是不是愛,無論那樣的愛是不是比得過離姑娘,我都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哭得痛,笑得好。”她的眼淚慢慢滑過臉頰,像滾燙的燭淚一樣滑下來。
“別再說了!”江辰聽得心亂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氣,“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江辰了。就當我們從未見過吧,我絕不再逼你。我走了,悔多保重。”
“不,不要!江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江辰的袖口,玉手青筋綻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後的一根稻草。
“再看看我,多看一會兒好不好?就多一會會。”她仰起沾滿淚水的臉,苦苦央求著。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江辰一點點扯開衣袖,毅然向外走。
“別走!我對你有用,江郎,我真的有用!”她語無倫次地叫喊,慌亂拿起眉筆,在案頭的紅箋上疾書。
江辰扭過頭,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該走還是留下。可過了一會,他驚駭地瞪圓了眼。
細而淡的灰從她的裙尾飄下,然後,她的繡花鞋變得空空蕩蕩,她的大紅吉服變得空空蕩蕩,她露露的手腕漸漸化成細而淡的灰,塵一般消散。
眉筆“啪”地掉落幾案。
“你做了什麼?何姑娘,別做傻事!”江辰嘶聲叫道,搶上前去。
“終究還是寫出來了。你想要的都寫了,雖然不多。”她朝著江辰慘笑,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卻又綻出驚人的紅暈。
“喜歡嗎?你說隻喜歡有用的東西,我現在有用了麼?”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們以為,沒人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說出那麼一丁點的東西。可他們錯了,我堅持了這麼久,這麼久……”“這麼久啊,江郎,我嫁給你了。”她努力地對江辰笑,笑臉化作一蓬細碎的灰,悄無聲息飄散。
華燦的新娘吉服像一片雲霞,哀傷地垂落下來。那雲霞原來很淡,淡得風一吹,就會消散。
紅箋也被鑲珠嵌翠的鳳冠帶落,悠悠飄下,箋末的最後幾行字淩亂得幾乎辨不出:“生如陌上花,風起何斯往。
若君肯惜顧,落泥也勝妝。”
單薄的紅箋很重,重得江辰拿不起。
江辰動作僵硬地彎下腰,撿起猶帶體溫的新娘吉服,下意識地捏了一下,空空洞洞,觸碰不到絲毫血肉。
何花死了。剛還活靈活現、嬌笑哀泣的女一下灰飛煙滅,快得江辰來不及相信。
江辰茫然舉目四顧,紅箋似火,雕粱似火,鳳冠霞披似火,燒得江辰踉蹌後退,一直退邊,頑然坐倒。
何花應該早被東洲盟種下禁製,當她將所知之事寫出來時,禁製自動發作,要了她的命。
她也早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我的手抖索著撫過錦被。
冰蠶絲的錦麵很軟,很滑,鴛鴦沐浴在血一樣的紅色裏。
那一針,那一線,那一年的少女氣唿唿地抹著眼淚,對我嚷:“你等著”我一定會嫁給你的!”
江辰默默地坐著,守著這個淒豔的洞房,守在戰火動蕩的東洲中的一個小蝸殼裏。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又一點點昏沉,仿佛喜宴散場的帷幕徐徐落下。
“她是被我逼死的。”
“她是被北極聖地、東洲盟和這個殘酷的世界逼死的。”
“她始終沒有變。”
“她始終就無力去改變。”
“因為我斷絕了她最後的堅持。”
“因為她早已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沒有遇到我……”
“如果這個世界由我說了算……”
不知過了多久,江辰緩緩站起身,拾起紅箋,一字一字地看完,最後引燭燒毀。兩截變短的龍鳳燭掛滿紅淚,如火如荼地燃燒。即是堅持得再久,它們最終仍會熄滅。
江辰將新娘吉服展平了,仔細鋪在錦被上,遲疑稍許,脫下了自己的外衫,與新娘吉服並排而放。
江辰凝視許久,隨後放下紗帷,拿起紅燭。
“何姑娘,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江辰高高舉起紅燭,搖曳的燭焰著了飄蕩的婚帳。
江辰真的很歉疚。
火焰吞吐,畢錄燃燒,紅色的焰流向四處蔓延,小小的鴛鴦翻滾在熱浪裏。
但這不會阻礙江辰將來的堅定。
江辰拋掉紅燭,走出閨門。棄後升騰起熊熊烈焰,漫天火光。
他會堅持下去。
江辰一步步走下階梯,頭也不迴地走出火海中的怡春樓。人群在驚叫,粱柱在焦折。雖然他不清楚,自己堅持的是對還是錯,但還是會娶持下去。
因為這世上沒有一根稻草,比溺水之人自己的手腳更值得信賴。
夜色如潮,長街斑斕多彩。江辰的瞳孔驟然收縮,望向街道盡頭的高樓。
燈火通明處,那個人斜倚朱欄,懷抱琵琶,豐采奪去了所有的燈火。
明陽真人!
江辰的感知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先前的一刻,那座高樓上還沒有人。但在他走上大街的一刻,明陽真人離奇現身,時機把握得玄之又玄,就像是他的腳步帶出了他的身影。
沾之即來,揮之不去。
這是歸墟大成境界獨有的精神感應,江辰目前隻能望洋興歎。
這可算是明陽真人巧妙地給他一個下馬威,而他雖訝不驚,安神調息,渾身精氣流轉,複雜傷感的情緒剎那間拋之腦後。喧鬧的錦煙城一下消失了,茫茫視野中,隻剩下那個孤寞光麗的身影。
明陽真人的目光也於同一刻投向江辰,似是早已算定了他這一眼的方向,而有所準備地迎上來。
江辰不由得生出,他對自己一切變化了如指掌的錯覺。
這算是第二個下馬威嗎?
雙方的眼神霎時互鎖。遙遙交擊,但並不如江辰意料般迸出無形的刀光劍影,反倒讓他感覺仿佛一拳擊在空處,虛不受力。
“江龍兄?”盡管相隔幾十丈遠,明陽真人的語聲仍然清晰得就像在耳畔響起,不慍不火,不疾不緩。
“你是哪根蔥?”江辰嘴唇無聲蠖動,翻著眼皮也斜著他。算算時間,霄悠可能已將虎符交給了他。至於與東洲盟的會談,他想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當前局勢不明,聰明的野心家不會輕易下重注。
“本人明陽,江龍兄何不上來一敘,容我烹茶待客?”
“高處不勝寒,而且容易出事故。何況堂堂靈音派的掌門為我燒茶,粗人受不起啊。”
“不知江兄師出何門,興許和我等還有淵源。”
“咱獨來獨往,不愛到處攀親。興許五百年前,咱有朋友和你是一家吧。”江辰嘴不饒人,口吻完全沒有迴轉的餘地,實則是想這神器的脾性。而江辰眼角的餘光敏銳地觀察到,附近一帶隻有出,沒有進來的人流,心裏不禁暗忖,東洲盟的人是否也在暗中使了力?
明陽真人微微蹙眉:“江兄為何加害我東洲的美髯公?”江辰不耐煩地挑挑眉:“廢話!他要殺大爺,難道我還得伸長了脖請他砍?”
“美髯公已故,孰對孰錯不能單憑江兄一家之言。”
“既然如此,你還問我做什麼?閑得發慌沒事幹,所以就來幹人?”
明陽真人淡淡地道:“江兄當非尋常人物,何苦介入錦煙城的是非?我看你肝火過旺,屬心血不調,陰虛氣燥之癥。不如隨櫻迴碧落賦清肝降火,靜心調養一段時間。”
“聽你這個調調,強上也能說成是勾引。”江辰長笑一聲,氣勢如淵序嶽峙。身後方的怡春樓焰光翻湧,黑煙衝天,似升騰起戰鬥前的硝煙。
“來吧,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請動大爺!”江辰原本就要阻延他北上瀾滄之路,現在他主動挑上門,江辰沒有退縮的道理。
“恕明陽無禮了。”明陽真人從琵琶腹內緩緩抽劍。
一泓碧水似盈盈流出,貫穿夜色;又像皎皎新月升起,斜掛蒼穹。
這便是他蛻落的軀殼麼?江辰緊緊盯著羲和劍滑動的路線,心神也隨著它無聲而動。
一息,五息,十息,
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