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與花豹(下)
“現在是休假的時候嗎。”裏奧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件深灰色毛呢長風衣套在他的黑色西裝外,剪裁優美的衣料下擺隨著他的腳步利落地拂動。
“好極了,你複活了!”羅布一把抱住他,掌心在他後背欣慰地拍打。
裏奧也拍了拍他,“我又不是耶穌。隻是需要一些足夠的睡眠。”
“看來你昨晚睡得不錯。”羅布後退一步,朝他擠了擠眼睛,“威士忌的功效?下次我要買一箱送去你的公寓嗎?”
裏奧聳聳肩不予作答,轉了話鋒道:“你剛才在說什麼,私人律師……他的?”
羅布心知肚明這個“他”是誰,點頭遞過來一頁資料,“坎寧·岡薩雷斯,他在第一次上庭前的十分鍾內聘請的律師。看看這家夥的簡曆吧,商業機密盜竊案、巡警受賄案、超市搶劫案……從刑事案件到雞毛蒜皮,他涉獵廣泛、贏多輸少。你知道上個月他幫一個婚外情的丈夫分走了80%的財產嗎,因為當事人/妻子在幫他們的兒子洗澡時,不小心讓孩子的腦門磕在浴缸邊緣,被他扭曲成‘虐待行為’,為了不被剝奪撫養權,那個可憐的女人自願放棄了30%的應得財產……哦,這家夥是條鱷魚!冷血、自利、詭計多端,而且胃口好得很。”
“但紐約律師協會並沒有吊銷他的執照,說明他也許不那麼光明正大,但並未觸犯法律。”一旁的探員助理插嘴說。
羅布沒有搭理他,認真地問裏奧:“懸崖邊緣,灰色地帶,為了個人目的在法律與道德間的罅隙上走鋼絲……這形容讓你想起了誰?”
黑發藍眼的探員不覺皺起眉。
“我現在知道殺青為什麼要指定他了——除去職業不提,他就像是他的弱化版。”羅布蓋棺定論。
裏奧盯著手中的資料,沉聲道:“我覺得他更像他的槍,或三棱/刺。殺青總是隨身攜帶著武器,即使被剝光了丟進監獄,他也能利用身邊的一切資源,給自己找到另一把稱手的。”
“坎寧不會看不出自己被人當槍使,但他仍然心甘情願,這說明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某種……危險的,協議。”羅布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綠色的眼睛,“裏奧,你覺得我們是不是……現在就把消息公布出去,讓民眾們知道我們逮到了他,那個連環殺手殺手,案件正在進一步審理中?說實話,我們也隱瞞不了幾天,這年頭媒體無孔不入。”
“我知道。”裏奧說,“但我們還需要多收集些呈堂證供、傳喚證人,如果太早公布消息,勢必會受到輿論和社會上某些團體的影響。你知道死於那些連環殺手刀下的受害者的親屬們對他心懷感激,甚至在網絡上自發組成了個粉絲團,叫什麼‘黑暗天使審判團’嗎?”
“噢,這名字真爛。”羅布扶著額歎息,“他們幹嘛不叫‘複仇者聯盟’?”
裏奧無奈地用紙頁敲了一下羅布的腦袋,“探員,注意職業道德!”
“好吧,收迴。”
“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準確的說,瑪崔尼檢察官需要一點時間,好讓她在法庭上表現得更精彩、更令人印象深刻。”
“為了她任期將滿的升遷機會,我明白。”
“保持、封鎖。”資深探員對他的搭檔說,“然後去調查一下那個律師,看他都知道些什麼,但別被他發現。”
後者了然地一捶掌心,“基於律師/委托人保密協議,律師不能泄露客戶的信息,即使是犯罪行為。所以為了辯護成功,殺青對他所說的,或許要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這事兒交給我,保證辦得不露痕跡,放心,聯邦探員最擅長這個。”羅布半開玩笑道。
他鬥誌高昂地攏了攏衣領,走到房門口,又轉頭問道:“你呢,裏奧,今天有什麼行程?”
裏奧想了想,“去跟檢察官談談,讓她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挑選出庭服裝上?”
羅布為他的雙關語笑著搖搖頭,“除此之外呢?”
裏奧思考著。
“我給你個建議……或許你該去,跟他見一麵。”
裏奧看了他一眼,深深皺起了眉。“那是無用功,他什麼也不會說的。”
“我不是為了案情,而是為了你。不管怎樣,在作為被告與證人對薄公堂之前,你們之間總得做個了斷吧。冷靜的、理性的、無牽無掛的了斷。這樣對大家都好。”
裏奧沉默了。
羅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接著說,“我不希望你天天晚上喝個爛醉才能睡著,這樣你戒了藥癮之後又要開始戒酒癮了。”
裏奧臉上肌肉緊繃著,冷硬地迴答:“我不想當著一堆獄警和嫌疑犯的麵揍他。”
“那就別揍他,好好說話。”
“不可能!我現在一想到他的臉,就想拔槍。”
羅布無聲地歎了口氣,“如果你這麼恨他,就更該去看看,會很解氣的。你知道一個受了重傷、行動不便、自保能力嚴重降低的漂亮(他重音強調了這個詞)小夥子,一旦進了監獄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嗎?別說他能以一敵百,生活不是功夫片。”
“他活該。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裏奧冷冰冰地說。
“是的,那代價可以是監/禁、上注射臺,但不該是受到身心與人格上的侮辱。”羅布邊說邊盯著黑發探員的臉,試圖探尋某些微表情,但還是失敗了,遺憾地聳肩:“隨便你。祝你今夜好眠。”說完,他走出了辦公室。
裏奧失神地望著自動關閉的房門,仿佛腳下陷入一片舉步維艱的泥潭。他很想甩脫它上岸,但柔軟粘稠的泥淖緊裹雙足,產生了一種溫熱的、緊致的、**的吸力……他奮力拔出一條腿,結果卻使得另一條腿陷得更深……
他猛一甩頭,用手掌狠狠搓著臉,直到臉皮發麻發痛,才從危險的幻覺中掙脫出來。
抱歉,我不會接受你的建議。裏奧對已經離開的羅布說,從親手撕下那張虛假麵具的一刻起,我的愛情與李畢青一起死去,留下的,隻是一對你死我活的仇敵而已。
聯邦大都會拘留中心()。
訪客將手伸入讀寫器,手背上肉眼不可見的印章,在紫外線下泛出熒光,顯示著本人的警戒級別與進入時間。“驗證通過。”電子合成聲響起,厚重的鐵門緩緩開啟。
“管理程序。”監獄長詹森朝來訪者遞送了一個“請予以理解”的抱歉神色,“後麵還有兩道門。”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訪客理解地點頭,“謹慎是好事,尤其是在這裏。”說著,他把胸口別的徽章摘下來,放進西裝內袋裏:“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詹森笑著答,“謹慎是好事不是嗎,勞倫斯高級探員。”
“裏奧,你可以這麼叫我。”黑發藍眼的男人注視前方慘白幽長的甬道,仿佛目光可以穿透重重障壁,直抵最深處。
“請在會麵室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去傳喚。”監獄長說。
似乎就在一秒之間,裏奧忽然改變了心意,脫口道:“不用刻意安排,你能帶我參觀一下囚室嗎?”
“得事先提出申請並通過。但是,”監獄長瞥了他一眼,慢慢咧開肥厚的嘴唇,“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
“說的好,詹森。”裏奧拍了拍他滿是肉的肩膀,“哪一間?”
“那個編號小子?哦是的,我看看,”詹森翻了翻文件夾,“剛來時在7r,翌日轉到了9s,a區13號。”
裏奧腳步一頓,“第二天就換囚室?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不太好的事?”
“日常匯報上沒有什麼異常。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那種’事。”詹森誇張地壓了壓嘴角,做出一副“我很遺憾但鞭長莫及你應該能理解”的表情,“我們會盡全力去避免,可畢竟一個房間裏塞著幾十上百號男人,你知道的,沒有**、荷爾蒙分泌旺盛,總有些手腳不幹不淨的混蛋企圖占便宜——尤其是針對新人。”
“所以給他換了房間,作為亡羊補牢?”裏奧麵無表情地看他。
詹森不由自主地躲開了他的眼神,對聯邦探員突然轉冷的語調有些惱火與不解。沒人願意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指責失職,即使那人是個fbi高級探員。
抱歉,但你把他逮進來扔給我們時,並沒有指定要給個單間吧?他很想這麼反問,但還是理智地忍住了。
好在聯邦探員的眼神很快從他臉上移開,繼續邁動腳步,似乎並不打算就剛才的話題進行深入探究。
他們搭乘電梯,很快到達9樓,來到a區13號牢房,但鐵門大開著,裏麵空蕩蕩的。
詹森朝附近巡邏的獄警招招手,板著臉問後者:“裏麵的人呢?”
獄警瞄了一眼大廳裏走來走去的犯人們,遲疑道:“現在是活動時間,大概……在哪個活動區吧?”
“我不需要‘大概’。聯係監控室,一分鍾內告訴我,那個新來的中國小子在哪兒。”監獄長說。
獄警立刻操起對講機聯係,片刻後迴答他們:“在8樓中央區休息室。”
詹森轉頭示意裏奧,兩人再次搭乘電梯下到8樓,穿過在獄警的監視下遛彎、打電話、聊天唱歌的犯人們,進入一間相對比較安靜的休息室。
眼前的情景出乎意外——至少是完全出乎了黑發探員的意外。
休息室沙發旁的一張方桌邊上,圍坐著四個外形各異的男人:頭發灰白的鷹鉤鼻老人,穿著一身式樣老舊的筆挺軍裝;理著光頭、左眼因傷疤而變了形的亞裔壯漢;斯斯文文、蒼白瘦弱的眼鏡青年,以及穿著囚服、繃帶還未完全拆除的……殺青。
見鬼,如果他沒看錯的話,桌麵上那整齊壘成一排排的小方塊兒是……中國麻將?
“二筒。”軍裝老者丟出一張牌,慢悠悠吐出個雪茄煙圈。
“胡了!單吊二筒!”坐在他對家的光頭壯漢哈哈笑著去抓牌。
“慢著,”殺青伸出一根手指,摁住了那張二筒,“上家攔胡。”
“操!新人懂不懂規矩?鬼爺的牌也敢攔?”光頭“砰”的一巴掌拍在桌麵,操著一口夾雜著福清腔的普通話大罵。
“牌場無兄弟。壞了規矩小心手氣衰。”殺青不急不緩地拋出一句。
光頭麵色猙獰,連腦後的血管都突出來了,旁邊那個異常瘦的眼鏡青年輕輕摸了摸他的手背,聲音細顫顫的半死不活:“鬼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光頭像被毒蛇信子舔到般縮迴手,頗有些忌憚地瞟了對方一眼。
背對大門的沙發上,坐著兩名端著飲料杯的獄警,其中一人拿杯身在同事手上一磕,得意地笑道:“看,我贏了,早告訴你要押西位。”
另一個懊惱地聳聳肩,諷刺道:“小心新人不認賬。別忘了之前的盧卡斯,那家夥不但不繳費,還想去監獄長那兒告你索賄。”
“所以我給他好好上了一課,課題叫《嗨小子你得認清監獄的生存法則否則就等著挨揍吧》。”他的同事意有所指地捅了捅腰間的警棍。
休息室門外,裏奧轉頭看監獄長那張漲得通紅的老臉,神色冷漠:“能不能向我介紹一下,賭桌上的其他三位人士,以及他們和你的手下們的關係?”
詹森惱羞成怒地喘著氣,肥胖的身軀幾乎要抖動起來,從喉嚨裏發出拉風箱似的唿哧聲,但他還沒有盛怒到理智盡失的程度,咬著牙一個個指認道:“那個老人,劉,金三角坤沙販毒集團師長;光頭,陳,紐約華人幫派鬼影幫老大;戴眼鏡的,甘,香港大圈幫職業殺手——能跟他們一桌打牌,看來我們這位新人來頭也不小吧?”他遷怒地瞪了一眼殺青,轉而對裏奧語氣不佳地說:“好了探員,我把你的秘密小子還給你,一個小時,夠不夠?”
裏奧嘴角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迴答:“不必了!”隨即轉身離開。
兩名參賭押注的獄警不經意轉頭,看見站在門外的龐大身軀,臉色不由一白。他們的上司則怒氣衝衝地喝道:“你們兩個來我的辦公室,馬上!其他人,離開迴各自的房間!”
裏奧大步流星地走出過道,拳頭憤怒地攥成一團。我就知道,來這一趟是個巨大的、愚蠢的錯誤!他在心底對自己咆哮,我那時一定是瘋了,才會以為像殺青這種專家級別的罪犯會在監獄裏吃虧。那家夥如魚得水,滋潤得像一頭奔向叢林的花豹,比起來自己在種種矛盾掙紮後終於下的決心簡直就是自取其辱。
我絕對不會再管那個混蛋的死活!裏奧暗自發誓,並且決定迴去以後,隨便找個由頭把羅布狠狠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