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過往(上)
ep 60 黑暗過往
他光著腳衝下門廊的臺階時,身後的建築物已經不能稱之為房子了,它熊熊燃燒、熱浪蒸騰,仿佛一團巨大的焰火在黑夜中淒烈地綻放。
他頭也不迴地向前奔跑,汗濕的劉海糊在前額,身上還穿著充當睡衣的舊短袖短褲,狼狽得像隻剛從水塘裏掙紮著爬上來的小狗。他不知道方向,也沒有目的地,隻是狂奔,直至一頭撞上一個正準備上車的男人,被反彈出去,摔倒在水泥地麵。
“小鬼,沒長眼睛嗎?跑這麼快找死啊!”那人粗魯地罵道。
“算了,一個孩子而已。”旁邊的另一個男人說。跟塊頭魁梧的同伴比起來,這個亞麻發色、五官剛毅的男人語調要平和得多,甚至上前把他扶起,隨後看見他**在外的細瘦的胳膊上,那些新舊交錯的淤青和傷痕。“受傷了?需要送你去醫院嗎?”出於人道主義,男人隨口問。
他縮迴手臂,試圖將它藏在背後,黑眼睛滿懷警惕地盯著對方,“不用。”似乎擔心被人追趕,他有些張皇地迴首望了望,又轉頭說:“能不能給我一雙鞋?”
男人將視線移向他髒汙的光腳,上麵一些新鮮的劃痕正滲著血:“我沒有多餘的鞋,但可以給你點錢,自己去買。”
他猶豫一下,接過那張鈔票,發現身上沒有口袋,隻好揉在掌心裏。“謝謝。”他低聲說,似乎恥於受人恩惠卻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我會還你錢的。”
男人十分輕微地笑了笑:“行,如果我們還能碰見的話。”
他點點頭,拔腿就跑。之前被撞到的彪形大漢不快地嘟囔:“古怪的小鬼。是碰瓷嗎?”
“別計較了,方陣。”淺色頭發的男人說,“你沒看見他身上棍子和皮帶抽打的傷痕,還有些煙頭燙疤,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可憐的小東西。”
被叫做“方陣”的黑人大漢聳聳肩:“那句話怎麼說的,‘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老子十二歲時就把螺絲刀捅進變態繼父的肚子了,懦弱者活該被踐踏。”
他們上了車,開了不過幾百米,就看見路邊那棟正在燃燒的房子,它已經快燒成廢墟了,一對中年男女似乎是房子的主人,正站在院門口大唿小叫,激動地咒罵。
“我早跟你說過不要收養他!他媽的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白眼狼!”男主人衝著披頭散發的妻子咆哮。
女人不甘示弱地推了丈夫一把:“現在說這種話有個屁用!你幹嘛不把他鎖好?”
減速開過的越野車內,亞麻色頭發的男人朝同伴露出一個戲謔的眼色:“看來我剛剛資助的小家夥勇氣可嘉,不是嗎。”
消防車的鳴笛聲遠遠傳來,方陣望著火光裏爭吵不休的夫妻,哼了一聲說:“好吧,我承認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但他依然是個細胳膊細腿瘦得要死的可憐蟲,我在十五歲時足有他兩個那麼大。”
“你還是沒意識到,對一個男人來說,肌肉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同伴說,“我喜歡那孩子的眼神,怎麼說呢……像頭野生的狼崽子。”
“得了吧隊長,前幾年你把‘快客’收進來時也這麼說過。”方陣不以為然地齜了齜牙,“我們又不是動物救難中心。”
裏奧從路邊的一棟兩層公寓裏走出來。按照方陣給的地址,他又連夜趕迴洛杉磯,找到了這處民宅。
裏麵住著一家五口和兩條狗,男主人是個會計師,女主人是家庭主婦,身家清白,沒有前科,是七年前搬進來的。他們隻知道搬來時房子剛蓋好沒多久,至於之前什麼情況一無所知。
裏奧又接連拜訪了附近的幾戶,最後從一個老婦人口中得知,那棟房子在大概十一二年前被一場大火燒毀,原來住的一對夫妻賣掉地皮搬走,開發商重建了房屋,又賣給新客戶。
“我還記得他們姓……勞根,沒錯。勞根先生是個警察,為人比較嚴厲,但也不至於難以相處,他們夫婦沒有孩子,就從福利院收養了一個女孩,後來那小姑娘病死了,他們難過了一陣子,又收養了個男孩。”老婦人絮絮叨叨地迴憶,“那是個挺漂亮的亞裔男孩,怕生,不愛說話,勞根先生說他有點兒自閉。”
裏奧從口袋裏掏出合成照片,給她看上麵七八歲大的亞裔男孩:“請仔細辨認一下,這是那個孩子嗎?”
老婦人瞇眼看了許久:“有點像,但要更年長一點,十三四歲的模樣,氣色也沒這麼好。”
十三四歲……裏奧沉思片刻,又問:“那場大火是怎麼迴事?”
“誰知道呢,勞根先生說是電路問題。但我明明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兩夫妻在院子裏咒罵,說是收養的那個男孩燒了他們的房子。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那孩子,勞根先生說他離家出走了,他們找了一陣子,後來也不了了之。”
“最後再打擾一下,您知道那孩子是他們從哪所福利院收養來的嗎?”
老婦人搖頭不知。
裏奧隻好謝過她,上車後用衛星地圖調出附近所有的福利院,一共三家,他決定從最近的一家查起。
方陣說他們就是在這裏遇到十五歲的殺青,如果勞根家收養的亞裔男孩就是年幼的殺青,那他為什麼要縱火燒毀養父母的房子,之前又是怎麼被收容在福利院裏的?裏奧邊開車,邊默默想著。
為人嚴厲的警察養父、遮遮掩掩的失火原因、火災後莫名失蹤的養子……在看似瑣碎龐雜的信息量裏,隱藏著關鍵性的詞句,如同最重要的那幾塊拚圖,篩選它們,找出之間的聯係,最終拚湊出事實的真相,正是身為調查局探員的本職工作之一。
不,去他的本職工作,借口而已!他這樣不辭辛勞地奔波,根本與工作無關,完全是私心作祟——他隻是不滿足於走近殺青,想要更進一步地走進。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探訪他的過去,了解他的內心,他想知道那些虛假狡黠的麵具是如何一層層地覆蓋對方的真實麵孔,硬生生將一個柔軟單純的孩子,扭曲成滿手血腥、殺戮成性的連環殺手。
之後呢?他不止一次問自己,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麼?為此他迷惘過、矛盾過、憤怒過,也痛苦過,但如今已不再備受煎熬。是的,殺青的過去他無法介入,但未來的生活,他希望能參與其中——他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才想通這一點,拘留所探監室裏的強/暴事件不是決定因素,卻是種種感情累積到臨界點的一次爆發。
直到如今,他對殺青依然是愛恨交加:身為“裏奧”的那個部分不可遏製地被吸引,沉淪於愛欲;而身為“探員”的那個部分卻從未罔顧職責,始終深懷戒備。
或許方陣說對了,我他媽就是個神經病。裏奧自嘲地笑了笑,後視鏡裏映出一張略顯陰鬱的英俊麵容——陰鬱,卻並不猶豫,他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迴頭。
第二次碰到那個亞麻色頭發的男人時,他正在一家黑酒吧裏,用半根敲破的啤酒瓶脖子,戳傷了一個酒鬼混混的眼睛。後者醉醺醺地用巴掌扇他時中了招,捂著眼睛慘叫起來。
旁邊兩個混混同夥立刻兇狠地向他撲來。他靈活地從對方腋下鑽出去,朝酒吧後門奔逃,在男士洗手間門口,再度撞進方陣懷裏。
這次黑人大漢沒有開口罵他,兩拳就把追上來的混混揍昏在濕漉漉的地板上。
方陣拎著他的脖子,像拎隻小貓崽一樣,走迴到自己的包廂。
隊長和快客在沙發上玩骰子,極光搗鼓了一杯深水炸/彈,逼著雪原灌下去。看見方陣帶了個侍應生打扮的俊秀少年進來,一幹人頓時露出意外之色。
倒是隊長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微笑著說:“你是來還錢的嗎?”
眾目睽睽下,他尷尬地蹭了蹭腳尖,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零鈔,放在茶幾上。“我隻有這些,剩下的等發了薪水再還你。”
極光吊兒郎當地攬上他的肩膀,耳環鼻環唇環在熒光燈下閃閃發亮,晃得他有點眼暈,“喲,小家夥挺漂亮,來陪哥喝幾杯,剩下的錢我替你還。”
“抱歉,我不陪酒。”
“那陪/睡嗎?”
他在哄然大笑中變了臉色,揮拳朝對方臉上砸去。極光漫不經心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仿佛捕手輕易兜住一個緩慢飛行的棒球。但這隻是聲東擊西,他曲起的膝蓋隨即猛撞向對方胯/下,極光用另一隻手擋住了攻勢,嬉笑道:“狡猾的——”話還沒說完,頭臉被一杯酒水潑了個正著。
原來他在右手攻擊的同時,左手已偷偷握住茶幾上的酒杯,一心三用,虛實相間,倒讓極光因為輕敵丟了麵子。
眾人發出了一陣不屑的噓聲。
極光用袖子擦去臉上酒水,看著神色如常,眼底卻寒光畢露。隊長起身走過來說:“自己掉以輕心,就別遷怒他人。”極光悻悻然地扭頭走開,隊長又問他:“小縱火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是去警局自首,還是報案說你被養父虐待?”
他抿了抿嘴唇,用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成熟與冷漠口吻迴答:“有用嗎,我的養父就是個警察。至於自首,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錯,為什麼要自首?點火前沒在他們的飲料裏放安眠藥,我已經很克製了。”
“好家夥,天生就是個戰士。”隊長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一顆冷靜、堅定、不為外物所動的心,比任何力量與技巧更難得,因為後者可以練習,而前者卻是天賦。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來我的團隊?我能給予你所缺少的力量與技巧,隻要五年,不,三年,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他歪著頭想了想——這個動作依稀流露出一點稚氣的影子,但很快消亡在幽黑的眼神中——謹慎地開口問道:“這些力量與技巧,可以幫助我追蹤藏身黑暗的邪惡,殺死我所憎恨的任何人嗎?”
眾人再一次大笑起來。“當然,我們是職業人士。”快客插嘴。
“殺人專家。”雪原冷冰冰地補充。
“出手不凡,身懷絕技,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極光得意洋洋地起r&b來。
“——我們是‘北極狐’。”隊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