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停,太陽便破開雲層探出頭來。
桐城東市一家家開始往外出攤,恰趕上正午,連架子上野生的紫藤花苞似乎都是熱氣騰騰的。
蘇錦蹲坐在蘇拉麵包店的屋簷下,臉上烏七八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著不和年齡的複雜。
已經是第八天,昨天晚上她完全奪得了身體的主導權,終於能夠下地走路。女人的身子已是太過沉重,又不能說話,於是到這座距離神廟五裏拉遠的城鎮乞食的任務,便被蘇錦自告奮勇的包攬下來。
雨水沿著房簷滑下,水珠吧嗒吧嗒滴在青石路麵上,長年累月鑿出一道道溝壑,水窪窪上還泛著光,三兩個小孩兒踩著水花從牆沿底下走出來,老遠就能聽到臭屁的童音。
“那是,我父親給人捐了二十枚金幣才換來的,藍卡老板說明天就送我們過去,要是能被選上就能學魔法,以後準能當魔導師!”
“就你?人家說是初級測試沒有通過的才會送金幣塞人進去,你就做夢吧!”
前麵那道是米行胖老板唯一兒子的聲音,蹲在麵包店角落裏的蘇錦一聽到腦中便自動浮出了來人的身份,身體更是不由自主的顫了顫,以前被欺負的場景便一波波滌蕩而來,連恐懼都是如此真實。
她瞇起眼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發現依舊控製的不大靈活,看來現在不是報仇的好機會,便向後重新縮了縮身子,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三個小孩兒繼續擴聲議論著加迪學院招生的消息,越走越遠,蘇錦潛伏在屋下的陰影裏,心下一轉便決定了自己的去向。在這個實力為尊的世界裏,她沒有家族的庇護便隻有受氣的份兒,而改變命運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變強。
太陽又往正南偏了偏,雨水慢吞吞開始蒸騰,地上的影子都被曬得縮迴了人腳下,小水窪都已幹了大半。
蘇錦揣好偷來的麵包與一罐奶酪重新站起來,一溜煙就跑出了城鎮。
神廟位於城東五裏拉遠的地方,相當於前世的兩千多米,該是破敗了許多年,四周全是半人高的狗尾草,蘇錦細弱的身子在野草裏飛跑也不過隻能看到個腦袋,身後的草秧被踩得七零八落分向兩邊,直到人過去好久才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生命力不可謂不頑強。
隔著不遠的神廟裏突然傳出一聲粗噶的嗓音,像是鋸子磨礪在破布上的哧啦聲,蘇錦腳步不由一頓,很快便從這粗啞而不成語調的叫聲裏分辨出這該是同住的女人發出的。她隻是嗓子受過傷不能說話而不是不能發音,這樣的叫喊該不會是遇上什麼危險了吧?
蘇錦心下一緊又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叫聲一波連著一波,蘇錦剛衝進神廟便看到女人平躺在地上滿頭大汗,身下的衣襟濕漉漉的還能看到血跡不斷滲出,這……明顯是要生了!
女人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一小盆熱水就放在她身邊,還有半片剪刀。似是感覺倒了蘇錦的到來,女人伸手費力的指了指自己身下,又疼出了滿頭汗。
蘇錦手足無措的順著她的指點移到女人腿前,發現孩子竟已露出了半個身子,哆哆嗦嗦地接住嬰兒並輕輕托住頭部,女人嗓子裏又發出一聲嘶嚷,孩子終於被擠了出來!
在嬰兒發出第一聲哭喊之後,女人本還抓在枯草上的手,鬆開了。
蘇錦忙放下孩子去看她,那雙湛藍的眼睛依舊是張著的,卻再也沒了燦若星辰的浮光,蘇錦慢慢把指尖探到她鼻下,手跟著抖了起來。
人,已經死了。
嬰兒的哭聲將蘇錦從來不及陳鋪的悲戚中拉迴現實,忙又轉迴嬰兒身邊替他剪斷了臍帶,打結,這才把孩子抱到女人眼前。
“是個男孩子,”蘇錦拿起布替嬰兒擦幹身上的血跡,看著自己懷裏這皺巴巴的一團,眸色加沉,“你放心走吧。”
說完,在自己的承諾裏,慢慢替女人撫上了眼瞼。
太陽早已落到西南,蘇錦用盆中轉涼的水替寶寶洗淨,又憑著印象包好他,這才把孩子重新放到他母親身邊,隨後拿起那半片剪刀,轉身出了神廟。
離神廟不遠的小土包上歪歪扭扭長了棵禿脖子柳樹,頂冠半個都是焦的,一看就是下雨天給雷劈了,哪有一點兒那些酸腐文人詩裏的綽約姿態。蘇錦繞著樹轉了一圈,終於選好了位置。
當即蹲下開始用那半片剪刀挖土,剛下了場雨,土質雖不至於鬆散,但確實比往日硬邦邦的土塊好挖許多。鬆下的土便捧到一邊規規矩矩堆好,一會兒這坑挖完了還要填上,她抹了把額頭的汗,落滿泥汙的臉上瞳仁透亮。
這是要挖個墳坑,給那個女人的。
這麼多天,她甚至連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雖是個為人不齒的小偷,卻也知道該知恩圖報。
這具身體實在是過於羸弱,挖到太陽已經偏西,成人大小的長坑才算差不多完成,坑底全是糾結盤亙的樹根,粗丫丫虯成一團,時不時鑽出兩隻小蟲子,一接觸到夕陽又立馬舞動著觸角縮了迴去。
方才挖出來的濕土已經快被蒸幹了,蘇錦仰頭看了看天,估摸著不能再耽擱,忙丟下裂口的刀片折身迴去。
重新迴到神廟的時候孩子依舊在哭鬧,卻根本沒空哄他,自己進廟後便徑直走到那屍體旁邊,也不害怕,伸手從女人肩窩底下掏過去,試圖把她往外拖。
女人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這會兒她的身體正在慢慢變硬,也開始形成大片暗斑。因為早已瘦的枯骨嶙峋,蘇錦一個人拖著,竟沒想象中那般費事。
屍體在草叢裏蜿蜒出一道長長的壓痕,蘇錦努力加了把勁兒,終於一口氣憋足把她運上了土坡,女人被這麼一顛簸懷裏有樣東西兩下便給跌了出來。
正好滾進挖好的坑裏。
包東西的是方上好的手帕,磨光淨麵細綢,她忙放下女人跳進坑裏,把那東西撈了上來。綢緞層層打開,一抹金色簡直媲美頭頂的霞光在眼前驟然炸開,不自主的便吞了口唾沫。
女人寧可乞討也不肯拿來換錢的東西,是件樣式古樸的懷表。
表盤光禿禿的並沒有什麼特色,隻在最內側不顯眼的地方,鏤空雕了朵寬葉蘭花,婀娜舒展著,完全抵消了金屬的冰冷色澤。
蘇錦看了眼手上的金表,隻看外觀就知道價格不菲,而錢,卻是自己想要進入加迪學院最需要的東西……
一隻老鴉嘎呷著嗓子在頭頂盤旋了一圈這才收迴翅膀落到柳樹上,頭縮迴羽毛裏,小眼睛貪婪地盯著地上的屍體,卻礙於蘇錦還在旁邊不敢俯衝下來。
被這叫聲驚醒,蘇錦狠狠跺了下腳,閉著眼重新把懷表塞迴了女人的胸口,再不遲疑片刻,重新夾起她一點點兒拖進了挖好的大坑裏。
重複動作的填土,踩實,老鴉棲息在樹上,確定吃不到便重新縮了脖子把頭埋進了翅膀下,一動不動掛在那兒,幾近融入背景。天邊最後一抹霞光藏起來的時候,暮色已經濃鬱到深沉。
蘇錦大口喘著粗氣,一邊把削尖的木棍插入地麵,略微鼓起的夯實土包,成了女人最後的歸屬。
肚子又不爭氣的叫了起來,蘇錦再次反身走迴神廟,嬰兒哭夠了又睡下,包著他的布片早就被尿浸得冰涼。
幫孩子換好後,蘇錦把女人的一件舊衣服纏在孩子身上,頭部四周用軟布填充固定,而後從自己背上繞過去纏了兩圈,將他固定在自己胸前,伸手顛著試了試,覺得孩子應該掉不下來了,這才站直身子。
暮色踉蹌,城西月亮並不圓滿的影子砸在地上,虛影綽綽。
蘇錦自己本就是個孩子,身上還墜了一個,滑稽不說,行動也不方便。她小心翼翼的走了兩圈,覺得差不多了這才托著嬰兒轉頭去麵對那株柳樹,然後慢慢跪了下去。
“我讓他給你磕頭了。”
說著低頭彎腰,額頂在地上梆梆梆碰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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