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說的沒錯,這場大搶購之風其實一場突發性的亂局,由於買賣雙方力量的失衡,和有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必然造成商品市場極不正常的劇烈波動。
雖然有一些商品會因為價格放開,原本被計劃手段一直強行壓製的低廉價格得到修複,從此一路上揚。
但大部分的東西怎麼漲上去的,最後還得怎麼跌下來。
因為普通人完全沒有這種判斷能力,他們也不是為了賺錢的目標才參與搶購的。
他們隻是出於擔心,為了能夠有備無患,保證日子的平安穩定,才會不惜代價去買那些過日子必不可少的東西。
無論江念蕓這樣為職工著想的董事長,還是扇兒胡同二號院的鄰居們,他們的心理和出發點幾乎是一樣的。
可以說,這幾乎就是純天然的韭菜命,不出意外都是被收割的。
不過話說迴來啊,幸好他們的身邊有寧衛民這麼個明白人啊。
有他的指點當然就不一樣了。
實際上,寧衛民的主意不但避免了大家踩雷,給大家指明了應對之法。
甚至他還能讓這些親朋好友們反向收割,沾一沾這場大亂子的光,發一筆財呢。
先說說這扇兒胡同二號院的情況。
寧衛民是從打電話找他要章程的羅廣亮嘴裏。得知他的老鄰居們都哭著喊著,要砸鍋賣鐵當冤大頭的。
敢情就在寧衛民和江念蕓、沈存解釋這場搶購風潮的本質之時,邊大媽和米曉卉也不約而同都唿了羅廣亮,要他迴家去“解決問題”。
可羅廣亮麵對這事兒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啊,他就隻能問寧衛民主意。
而這一個電話,那當然是十分必要的,羅廣亮算是問對人了。
寧衛民電話裏給羅廣亮的迴複是,讓他告訴各家各戶的老鄰居們,可千萬別上當。
不要怕漲價,現在買什麼都不值。
尤其得提醒邊大媽,那些庫存的滯銷貨,瑕疵品一定不要留,趕緊都賣出去換錢,更不能留咱們自己人手裏頭。
因為現在所有商家,有一個算一個,不論國營的還是私有的,都在以清庫存的方式高價賣破爛呢。
現在是誰買誰後悔,誰不賣誰傻。
至於對米嬸兒給大家占著貨的事兒,寧衛民也覺得不好完全辜負人家的好心。
但買也不要多買,頂多日用品和吃的可以稍微買點,夠家裏十天半月吃用的就行了,其他的真不用。
現在關鍵是要冷靜,大家攢幾個錢不容易,可別輕易都給糟踐了。
當然,寧衛民也表示自己理解大家的顧慮。
看著別人買,自己不買,怕錢留手裏毛了不是
那沒關係,反正都是花錢買東西,那幹脆買他的貨好了。
剛好,他庫裏剛吃進的好酒多的是,很願意以進價轉讓給大家一部份。
這些酒水,外麵已經買不到了,今後送禮也用得上。
買這些東西那才保值呢,甚至他能給大家一個百分百的安心。
什麼意思呢
就是大家都不用急著給他錢,各家的存折根本不用取啊,依舊可以留在銀行裏吃利息。
誰要買酒的話,就把金額統計一下,迴頭報給他就行。
如果事後,大家覺得用錢換酒不劃算,那錢就依舊自己留著,當這事沒有。
如果酒的價錢果然上漲了呢,大家願意要酒,他就把酒送去,到時候再按照當初約定的價格找大家要錢。
就這樣,羅廣亮隨後就替寧衛民把話都給各家帶到了。
這倒是管用,鄰居們一聽就消停了。
因為誰都了解寧衛民的品行,知道他能開出這樣的條件來,就壓根就沒想掙大家的錢。
聽他的,那自然是不可能吃虧的。
說完了老鄰居們,再說說江念蕓這邊。
聽說老太太手裏有四百萬的人民幣,寧衛民就動起了心眼了。
他覺著經營蕓園實在用不著那麼多的錢,就給江念蕓也出了個主意——買玉。
哪兒買啊
京城玉器廠啊。
別忘了,康術德原先可是玉器廠幹過的。
寧衛民最早開放的石雕工藝品,還是走老爺子的門路,去請廠裏手藝好的工匠們承接活計呢。
後來,寧衛民辦了壇宮飯莊之後,為了給店裏增加文化氣息,也多次光顧過京城玉器廠。
他用自己的錢從中買過不少仿生的玉器。
什麼花卉類的玉石盆景啊,什麼瓜果類的玉石拚盤啊,還有仿海鮮,仿食物的玉石擺件,也算是個玉器廠的大客戶呢。
再後來,寧衛民和宋華桂的誤會釋懷,他也曾多次從玉器廠購置翡翠類的東西送給宋華桂。
甚至很快也把宋華桂介紹到了玉器廠,使其也成為玉器廠的一位重要的客戶。
那麼自不必說,無論是康術德還是寧衛民對於玉器廠的情況那是再了解不過的了。
對於玉器廠的庫存裏究竟有什麼,他們更是門兒清啊。
照寧衛民的說法,給江念蕓出這個主意,原因有四。
一是“北玉”、“京作”、“精作”的美名譽滿中外,從元代就開始興盛,通過明清兩代的發展,更達到了空前繁榮。
可以說,京產玉器早就已經獲得海外藝術鑒賞家的普遍認可,名聲遠揚,是眾所周知收藏價值極高的珍寶。
尤其京城玉器廠裏的好東西,那可不光是數量上“多”,這些東西的藝術水準也是特別高,還有“精”與“美”呢。
要知道,京城玉器廠裏可不但有現今挑大梁的老師傅們,每年送去參與評獎的優秀作品,還另有許多名家留存的稀世珍品呢。
隻可惜,因為國內計劃經濟的特征,以及過去外貿出口方麵的長期管製,曆年來玉器廠出產的大多數產品都留在庫裏。
不但價格相對低廉,而且至今也沒能創造出多少經濟價值來。
再加之近年來,珍貴的,上檔次的原石產出越來越少,連原材料都在持續的漲價。
這些被留在庫裏的精品藝術佳作,哪怕從材料質地上來論,對比現在的價格,未來的價值空間,升值潛力簡直無可估量。
可以說,現在入手相當合適。
隻要不是急性子的人,買到手裏踏實擱著,過十年二十年的賺個上百倍壓根就不叫事。
這其二呢,是近年來內地收藏市場的現狀隨著國門開啟的程度越來越大,在共和國對外展覽與貿易活動持續增加的情況下,外國人和港澳臺同胞持續進入大陸內地的情況下。
包括玉器、牙雕、骨刻、琺瑯景泰蘭、雕漆、花絲鑲嵌、絹花、絨鳥、料器、木刻、硬木家具、首飾、國畫、內畫等多種行業在內的特種工藝品行情,發生了很大變化。
像字畫和印石之類的,比較容易獲得收藏者認可的青睞,上品越來越少,導致價格飛升,不斷創出價格新高。
目前,就連玉器這的東西,價格方麵已經開始蠢蠢欲動,有點要壓不住了。
所以從短期來看,現在下手也是應該的。
這要真漲起來,那弄不好就是一兩年內,翻幾個跟頭的事兒了。
其三,從收藏的角度來講,買下玉器廠的這些玉器,並非隻有坐等升值的好處。
就像寧衛民存酒似的,既可以坐享升值的好處,同時經營飯莊也用得到。
要知道,蕓園作為涉外酒店,和京城其他的涉外酒店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這裏是古香古色的園林,是當年京城第一首富的私家宅院。
不但氣派,奢侈,更有豐富的文化內涵,並非無名之地,庸俗場所。
所以這些玉器買迴來,還能增加蕓園的底蘊,提升格調,怕是任何客人來到蕓園,見到這些豐富的玉器收藏,也會為這些精美的藝術品而感到震撼的。
自然而然,也會增加對蕓園的評價。
要知道,賣服務並不是蕓園的本質追求,也不是蕓園獨樹一幟的核心競爭力,賣文化才是。
最後,寧衛民認為,現在要去玉器廠買東西,時機也是非常合適的。
因為大家都在搶東西,買多了也不惹眼啊。
過去可不行。
寧衛民早就看著那些東西好了,巴不得都想搬迴自己家來。
可不行啊,過去想多買一些,他就怕惹人注目,萬一引來有關部門調查他的財務狀況,那就不大好了。
所以一直以來,他每次去玉器廠,都必須克製自己,保留一定分寸,隻能是細水長流,慢慢購買。
但現在就沒這方麵的顧慮的了,反正京城的商業市場已經全亂套了,即使是他們把玉器廠搬空,在這種情形下也不算什麼了。
不得不說啊,寧衛民出的這個主意可是太能算計了。
而且能夠投其所好,一下子就把江念蕓給說動了。
要知道,原本江念蕓就是個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父親又是學建築的。
對於藝術品的喜歡和審美,對她那都是胎裏帶的。
尤其對於玉石和翡翠的喜愛,更是由女人的天性所決定的。
一聽寧衛民把玉器廠裏的玩意說得那麼好,而且方方麵麵考慮得還那麼周到,江念蕓頓時也把糧食什麼拋於腦後了,馬上就要去看看,讓寧衛民給安排。
康術德雖然對此有點意外,卻也不反對。
老爺子琢磨著,買這些玉器確實也是個玩意,怎麼也比花錢囤糧食強啊。
這大熱天兒的,幾千噸糧食最後都得喂了蟲子,還不如買這個呢,於是主動成全,跟玉器廠的廠長打了電話,替江念蕓約好了拜訪的時間。
就這樣,第二天早起,連寧衛民,帶康術德,都陪著江念蕓去了京城玉器廠了。
還別說,一逛倉庫,那琳瑯滿目的玉器,直接就把江念蕓看的頭暈目眩。
特別是其中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大作,簡直太精彩了。
比如說解放前,京城玉器業藝人中就曾流傳有一首順口溜。
“叫花子,潘秉衡,小辣椒,劉德盈,小諸葛,王大頭,下三濫,是何榮。”
這並不是罵人的話,而是指京城玉器行中的“北玉四大怪”,每句順口溜道出了其各自的突出特征。
而這四個人後來可都被吸收進了京城玉器廠,每個人均有佳作留存,而且就放在庫房裏吃灰呢。
像“四大怪”之首潘秉衡,此人一心撲在琢玉上,生活裏不修邊幅。
晚年竟得了個“玉饕”的外號,可見其癡迷程度。
他的主要工藝成就是,發明了套材取料的辦法。
並於1937年把乾隆朝已經失傳的玉器壓金銀絲嵌寶工藝重光,此技藝後來又被稱為“金鑲玉”技法。
如今他的作品在廠裏還能見到的有,碧玉《待月西廂》、鬆石《二喬理妝》等。
那都是各色寶石、象牙、珊瑚等珍貴材料互相結合的作品,漂亮、巧妙與華麗程度,遠不是今日人們所能想象的。
尤其是一尊珊瑚《六臂佛鎖蛟龍》,更是潘秉衡巔峰之作。
其藝術水準遠超已經被法國巴黎盧浮宮、美國費城博客館所收藏的“珊瑚黛玉戲鸚鵡”,“俏色瑪瑙嵌寶蚌佛”,這些同樣出自其手的佳作。
劉德盈呢,他在業中被推讚為立體花卉的宗師。
其花卉作品在工藝上綜合立體圓琢、深淺浮琢和鏤空琢,被稱為“耍手藝見功夫”。
要知道明清兩代京城玉器的花卉作品多為平麵浮琢,單件的單體圓琢和鏤空相結合的產品極為少有,即便有也隻是淺浮琢。
可劉德盈卻能從改進工具、提高工藝技巧著手開始創新路。
他最擅長做珊瑚花卉,利用多枝杈的料形,在製作技巧上,常用鑽鉈或小勾鉈施藝使花枝的穿枝過梗和花卉的翻轉折迭聯係起來。使花、葉、梗三層氣韻貫通。
雖然由於工具的局限,對茂密的花葉隻能做一麵活(即正麵)。
但是因為章法安排得體,花、葉、梗的翻卷折迭有序而變化多端,作品最終便能達到三麵的環視效果。
京城玉器廠留存他的作品不多,僅有利用一塊主枝較粗、枝杈不繁的珊瑚材料構思創作的《百鳥朝鳳》。
瓶體的一邊是盛開的牡丹,另一邊是一棵枝高葉大又挺拔的梧桐與瓶蓋上的枝葉相接直通瓶頂。
梧桐旁立著一隻祥鳳,低頭窺視豔濃的牡丹。
梧桐枝頭,鳥兒成雙作對,展翅欲躍,似一派新秋光景。
就這件玩意,在眾多的精品中異常引人奪目。
因為太生動太形象了,一切細節的形態都是人們想象不出的完美表達。
任你再沒有藝術細胞,也得好好看一陣才能把眼睛移開。
還有“北玉四大怪”的第三位代表人物王樹森,他以“花片”和琢製“怪人”聞名。
諸如達摩、濟公、鍾馗,以至屈原、李白等。
所謂“怪”,是王樹森的創作思想“精品必絕”的表現。
他的“怪”在不落俗套,有自己的表現形式。
廠裏能見到他的作品有瑪瑙《屈子行吟》、珊瑚《觀音渡海》、鬆石《韓湘子》等。
另外,王樹森還有一手獨到的瑪瑙“俏色”技巧。
他創作的瑪瑙《五鵝》,是用一塊帶紅色的白瑪瑙製作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俏色經典之作,非常罕見的出現了十四處俏色點。
五隻鵝全是紅冠、白羽、黑瞳,造型形態逼真、惟妙惟肖、意韻豐富。有似“活鵝一般”。
無疑這是一件千古絕唱的“孤品”,其價值是無法估量的。隱喻了“豐衣足食”的太平盛世。
而其“花片”代表作品,京城玉器廠尚存有剛剛完成的高翠《龍鳳呈祥》和《天女散花》。
這兩件作品料質都是少見的“美玉高材”。
堪比他1979年為國慶獻禮製作的《群仙賀壽圖》。
要知道,那件作品可是獲得國家珍品稱號,被永久收藏的。
至於最後一位何榮,他自幼專攻圓琢人物。以佛像作品為主,兼涉獵器皿、鳥獸。
京城玉器廠裏留存有他的作品珊瑚《飛佛》,白玉《飛天》、《仿唐佛》,都是有一定境界的佛造像。
而他的仕女人物強調高潔雍容的情氣。
六厘米的珊瑚作品《十三妹》,是小料大作的典範,取得了因材施藝的極致效果。
總而言之,這些佳品,就隻有“東方瑰寶”四字可以形容啊。
那都是登峰造極水準的造物,是供業內人士頂禮膜拜的聖物,已經沒有什麼可能被後人超越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現代社會幹擾太多,沒人能夠再窮其一生的精力,如此專心、精心、心無旁騖的追求藝術。
所以日後的所謂“大師”跟他們這些東西一比,那就是個渣兒啊。
哪怕是江念蕓這樣算是見過大世麵的主兒,對這些超乎人所能想象的傑作,也看得心曠神怡,激動不已。
但說實話,即便這些也不過是兩家玉器廠庫存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是那些參與了評選的獲獎作品。
像京城玉器廠的瑪瑙俏色《和合福壽》、珊瑚《寶蓮燈》、珊瑚《反彈琵琶伎樂天》、青白玉《番作爐》、珊瑚《花卉瓶》、翡翠俏色《秋景瓶》、瑪瑙俏色《喜上眉梢》、岫玉俏色《仙鶴》、《鳳凰牡丹》、瑪瑙《龍鳳如意》、平素《千古一樽》、翡翠《五福同喜》、青金石動物《萬象更新》、翡翠花卉瓶《田園聲色》、瑪瑙俏色《無量壽佛》、瑪瑙花卉《梅蘭竹菊》、瑪瑙俏色《海市蜃樓》等等。
還有碧玉《雉雞》、《荷花翠鳥》、岫玉《黃雞》、《孔雀》、《丹鳳朝陽》、翡翠《鬆鶴》、《鷺鷥臥蓮》、《三秋瓶》,瑪瑙《龍盤》、《蝦盤》、《蟹盤》等等……數不勝數。
這些照樣是難得一見,出神入化的奇珍異寶,隨便拿出哪一件,都夠進世界級博物館陳列的。
所以說這就趕上點兒了。
江念蕓和寧衛民才逮著這麼個千載難逢的大空子鑽。
別忘了,即便是玉器廠從頭幾年開始已經可以自己售賣商品了。
但來參觀的老外買走的基本也都是小件兒,大件兒幾乎全留在廠裏沒動窩呢。
而在原先的曆史中,這些東西,除了一小部分後來送去海外拍賣,被外國人抄了底。
其他的就是最終擱置幾十年,最後被收進國家博物館的命。
至於這些在職的,最後一批有真本事的工匠們,也很快就到退休年齡了。
那麼如此高水平的創作,很快就不會再有了。
所以這真是實實在在的末班車。
眼下就是絕無僅有的收購良機。
關鍵是價格還便宜,真是曆史大底啊。
江念蕓一問工作人員,兩件高翠“花片”《龍鳳呈祥》、《天女散花》竟然隻賣一萬五千塊。
如此低廉的定價,讓她都不敢相信,在港城,這頂多也就買個好點的鐲子而已。
這麼個大寶庫裏,買著一件兒就能頂外麵十件百件的,這不跟撿錢一樣嗎
得,也甭廢話了!
老太太果斷拍板,決定就按寧衛民的主意辦。
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