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盛興的流言,許七安不知道是誰傳的,魏淵怎麼與和尚勾兌,和尚怎麼破局,那是他們的事,他與朱廣孝、宋庭風三人拿到賞銀和休假後,便去了教坊司聽曲,因為看到疑似懷慶公主侍女的人拿著他寫給浮香的詩詞尋找大才子楊淩,想起南宮倩柔告訴他是長公主懷慶介紹他去打更人的情報,便“詩興大發”,應諸位才子之邀,當場吟了一篇《愛蓮說》,贏得掌聲滿堂,喝彩連連,最後,他說這是為懷慶公主所做。
但不知為何,那女扮男裝,疑似長公主侍女的人竟未與他接洽,啐了一口便轉身離去,他對此很懵逼,相當不解。
……
城郊,臨湖小築。
吱呀,吱呀,吱呀。
麵湖的秋千麵湖搖蕩,繩索纏紅繞綠,中間插了幾朵盛開的鮮花。
距離秋千不到三米的地方,日常與長公主懷慶較勁的二公主臨安穿著一件月白色宮裙,手挽紅帛,在書案來迴走著。
她的手裏拿著一張紙,上麵寫有一行字“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正是昨日那位才子楊淩在教坊司所做愛蓮說。
“敬獻懷慶公主。”
“敬獻懷慶公主……”
“懷慶,又是懷慶!”
嚓,嚓,嚓。
這笑起來有一對可愛酒窩的皇宮吉祥物氣哼哼地將紙扯碎,提著裙子小腳快奔,跑到沒有扶欄的水榭邊緣朝水麵一丟,紙片如雪,紛紜飛灑,這麼做是解氣了,但是因為沒有剎住車,腳下無根,整個人向前傾倒,兩條手臂掄了又掄,小手抓了又抓,還是沒能挽迴馬失前蹄的命運,伴著侍衛們的驚唿砸向湖水。
她的目光掃過通往莊園大門的棧橋,看到貼身女官剛子驚慌失措的臉,看到剛子身後那個一身粗布僧衣的俊俏和尚,心想完了,公主我還想著在天域禿驢麵前展示一下大奉皇族的雍容高貴,氣度非凡,結果要做落湯雞公主了。
侍衛和婢女都在驚唿,個個手忙腳亂,隻有楚平生會心微笑,眼睜睜看著大奉國二公主一頭紮進水裏,跟隻失足落水的母雞一樣撲騰掙紮,水榭門口的侍衛二話不說趕緊跳水救人。
楚平生當然有能力讓她不與湖水親密接觸,但他沒有助人為樂,因為不助人,他才會樂,樂得嘴角壓都壓不住。
一隻鳳紋繡鞋丟在水榭邊緣,另一隻在水裏隨波起伏,落湯雞公主站在秋千旁邊,水流順著衣服、頭發、鼻尖、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一邊唿哧唿哧喘著粗氣,偶爾咳兩嗓子,應該是嗆到了。
本來就談不上厚實的宮裙被水一濕,緊緊貼在身上,線條明晰,胸腹可見。
平心而論,有點小,對a要不起的那種小。
不過沒關係,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過來人,他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隻要給她一粒種子,就能收獲兩個甘甜豐滿又多汁的果子,不差的。
“你……你看什麼看!”
侍女們在忙著給她擇頭頂和身上的水藻,落湯雞公主一抬頭,對上那道不正經的目光,頓時察覺自己的窘境不隻落水那麼簡單。
剛子也意識到問題所在,趕緊上前擋住楚平生,可她身高不夠,隻能再加碼雙手,捂住他的眼睛,一邊給另外兩名侍女使眼色。
“不許看。”
臨安在侍女的攙扶下,拖著濕漉漉的裙擺走向裏麵的房間,可能是因為動作太快,過於心急,跑沒兩步小腳一滑,啊地一聲撲倒在屏風前麵,摔得呲牙咧嘴,一勁兒叫“疼”。
想到那個削了大奉麵子,讓打更人金鑼出大醜的和尚就在後麵,她強忍眼淚爬起,但是白白的腳丫剛踏中地板,又滑了一腳,不過還好,比剛在強多了,剛才是摔馬趴,這次是屁墩兒,由下而上的力道震落因為忍疼噙在眼角的小豆豆,落湯雞公主兩手一垂,仰頭咧嘴,“啊……”哭了起來。
太丟人了!
兩名侍女不敢強攙主子起身,問她哪裏疼她還不說話,隻情哭,搞得她們慌得一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當下無比尷尬的局麵。
楚平生說道:“看來地板打掃得太幹淨並不一定是好事。”
“不許看!”
剛子把他推到水榭外麵,吩咐玄子看住他,扭頭跑到臨安身邊,一番勸說,把人攙起來進了裏屋。
大約一炷香後,這人設沒立起來的臨安公主換了一身紅色宮裙走出,發型和頭飾也換了,沒有了珠光照人的小點綴,就一根金鳳釵從左到右插在髻上。
“哼。”
她故作端莊地哼了一聲:“進來吧。”
玄子接過楚平生手中的茶杯,衝裏麵比個請進的手勢,他便一點禪杖,重入水榭,走到落湯雞公主身前。
她吞了口口水,微微仰頭,做一臉高傲狀。
“看看,這詩是不是你寫的?”
剛子上前兩步,將寫有“楚客秋思著黃葉,吳姬夜歌停碧雲”的紙條遞給他。
“沒錯,確是貧僧所做。”
“和尚,那我問你,願不願意幫本宮寫詩?”
“呃……”
不隻是楚平生,她的貼身女官都有點看不下去,輕揉鬢角連連歎氣。
和尚初次登門,好歹先做個自我介紹,一起喝杯茶什麼的,熱熱場再道意圖,沒有懷慶的氣質硬學懷慶的作風,像這般開門見山也太尷尬了。
“公主……公主……”剛子小聲提醒一句,指指茶案上冒熱氣的茶杯。
“他不是才喝過嗎?”
“哎。”
剛子感覺天都塌了,終於意識到讓這位主子明白人情世故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楚平生笑了笑,打斷主仆二人的小動作:“為你寫詩?什麼意思?”
“這個……”
臨安看了貼身女官一眼,見她什麼都沒說,便放心說道:“不久後便是皇祖母八十壽辰,屆時宮中將舉辦萬國詩會,諸皇子皇女皆要出席盛典為皇祖母賀壽,我讓剛子召你過來,便是因為欣賞你的才華,想讓你助我摘得詩會桂冠,壓服懷……咳,是討得皇祖母歡心。”
為了備戰萬國詩會,諸皇子皇女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國子監的才子被七皇子招攬了,知雅軒的才子被四皇子招攬了,明德齋的才子被八皇子招攬了,就連那個九歲的小東西也在到處找有詩才的學子,煉金術都要和懷慶比個高低的她當然不甘示弱。
本來她是讓剛子去教坊司尋那個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楊淩的,昨晚好不容易在教坊司遇到了,結果那小子整個“愛蓮說”,好歸好,卻是用來取悅懷慶的。
她一氣之下,便讓剛子去找之前在影梅小閣勝過楊淩,把浮香的心和人都拐走的和尚,雖然無論是剛子,還是她的太子哥哥,都說和尚的詩才比不過那個楊淩,浮香選和尚做對課榜首,隻是因為看對眼了。
那和尚能贏第一次,搞不好也能贏第二次,反正站在她一個號稱皇宮第一不學無術皇女的立場,“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和“楚客秋思著黃葉,吳姬夜歌停碧雲”基本上沒有多少分別。
楚平生說道:“幫你詩會折桂,我有什麼好處?”
臨安大大方方說道:“想要多少銀子,你隻管說。”
“貧僧方外之人,要那黃白之物何用?”
“那事成之後,本宮讓人幫你在城郊建一座寺院,以後你就是方丈,沒必要跟許家人擠一棟房子。”
“和尚以天地為家,無拘無束習慣了,對那畫地為牢,自縛一隅的事沒有興趣。”
臨安急了:“那你說,要怎麼做你才肯幫本宮?”
楚平生想了想說道:“很簡單,隻要你迴答我一個問題。”
“就一個問題?”
臨安與剛子麵麵相覷,不理解他的操作。
楚平生說道:“貧僧出身天域,精修佛法,無論是走南闖北、與人交際,講得是一個‘緣法’,這很難理解嗎?”
他這麼一說,臨安笑了。
“我險些忘了,你是一個和尚,和尚的想法自然不同於一般人。”
說完還衝貼身女官挑眉眨眼,意思是“看吧,本公主選定的對象,肯定有過人長處。”
“和尚,你說吧,本宮聽著呢。”
楚平生說道:“說從前有一個窮秀才,與當地士紳家的女子兩情相悅,心許意合,當地縣令為了自己利益,要把士紳家的女子獻給頂頭上司,女子不肯,便與秀才私奔,誰想縣令知道這件事後惱羞成怒,命人攔截,棒打鴛鴦,女子不堪受辱,跳崖自盡……”
這邊話沒說完,臨安已是怒雲滿麵。
“和尚,你告訴我,哪裏的縣令如此可惡,我來辦他。”
楚平生沒有理她,繼續說道:“秀才大難不死,後來學武有成,返迴家鄉找狗官索命,別看狗官為非作歹,但他有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兒,此女為救父親,央秀才高抬貴手,願將自己頂替士紳家的女兒,當牛為馬,一生一世常伴左右。你覺得這女子做的對是不對?”
“不對,她不是士紳家的女兒……這種事怎麼能交換呢?”說到後麵又自作聰明地道:“但如果秀才同意了,好像也可以理解。”
楚平生又問:“如果你是縣令的女兒,會希望秀才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呢?”
“如果我是縣令女兒,那一定希望他能同意了。”
楚平生說道:“我知道了。”
“那萬國詩會?”
“我會幫你的。”
“這就可以了?”臨安小嘴微張,似乎沒有料到和尚的問題這麼簡單,隨便答答就過關了。
“阿彌陀佛,何謂緣?有的人,你看他一眼便刻骨入心,有人相伴十載,仍然同床異夢。”
臨安可聽不懂這些,她隻知道和尚答應了。
“公主……”剛子又遞眼色。
“怎麼了?”
“詩。”
“啊,對,詩。”她很快反應過來:“那我總得了解一下你的水平吧?萬一上次你在教坊司做的詩是討巧之作呢?”
楚平生沒有多言,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紙。
臨安接過,看了兩眼讀道:“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她眨了眨眼,以詢問的目光看向貼身女官。
楚平生沒有理她,禪杖擊地,噠噠作響,朝著外麵走去。
“哎,你……”
臨安揚了揚頭,想喊他留步,最後卻隻是衝門口太監揮揮手,示意送客。
“剛子,這詩……”
那女官咀嚼一陣:“公主,這和尚好像很有故事的樣子。”
“我問你這詩寫的好不好,誰關心他有沒有故事了?”
“不好說。”
“不好說,那就是不好了?”
“這……哎呀……公主!”
剛子十分抓狂,末了想了想:“好詩。”
“真的?你莫騙我。”
“公主!”剛子跺腳道:“不信你拿給太子殿下,讓他幫忙點評一下。”
“我才不給皇兄,若真是好詩,被他偷去怎麼辦?”
臨安很得意,拿著那張紙揮了揮。
“剛子,你服不服。”
“服什麼?”
“服我的眼光好啊。”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落湯雞公主說走到秋千前麵:“我就說嘛,和尚能在教坊司的對課中贏下楊淩,一定有兩把刷子。如今因為他大鬧打更人衙門的事,四皇子七皇子那些人不敢上門招攬,他們不敢,我敢,試想一位至少三品金剛境的天域僧人,連魏公都拿不下的大和尚如今做了我的客卿,我這是既得詩才,又為大奉賺迴顏麵,一舉兩得,父皇和母妃知道了一定會狠狠誇我,哼哼,懷慶,你拿什麼跟我比,哈哈哈……”
她越想心裏越美,越想越抑製不住興奮,正要臨湖抒情,未想一腳踏上還沒晾幹的水漬,立足不穩,身子一偏,在剛子錯愕的目光中倒向湖麵。
臨安:又來?!
“公主!”
噗通,水花四濺。
此時玄子已將楚平生送到莊園門口,聽到水榭那邊的落水聲和侍女的驚唿,二人齊迴頭。
“公主這迎送客人的禮儀,嗯,很別致。”
玄子:“……”
……
許七安最近過得不怎麼好,南宮倩柔小心眼兒,他惹不起,覺得楊硯不錯,便跳槽到楊硯手下,跟了春風堂的李玉春。
他本以為這個見識過開光和尚厲害的銀鑼不敢給他穿小鞋,豈料完全不是那麼迴事,就拿巡城這件事,他不就是跑了一趟司天監,見見大眼睛褚采薇姑娘和福滿多宋卿嗎?結果李玉春大發雷霆,劈頭蓋臉給他一通訓,還好他在打更人呆得這段時間沒有閑著,對當下規章製度進行了深刻的反思,結合現代思想找出諸般漏洞,拿來反擊李玉春,南宮倩柔這小婊砸還想揍他,結果浩氣樓上潑下一杯茶,給她嚇得不敢輕舉妄動,至此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迴。
“寧宴迴來了?三缺一,要不要搓兩把?”
胡同裏的人招唿他湊數。
“劉叔,你是不是知道我剛發了月俸?又想贏我錢了?我告訴你,沒門兒。”
許七安惡狠狠地瞪了那留著兩撇小胡子,一副賬房先生打扮的老家夥一眼,這群人自從知道他加入打更人,月俸從原來當捕快時的二兩銀子漲到了五兩銀子,便有事沒事找他湊數,隻要應了,準輸。
要知道以他天天上街撿錢的運氣,居然每次都輸,也太古怪了,後來他留了個心眼兒,仔細觀察劉叔等人的細微動作和表情變化,終於發現了其中的貓膩,原來這糟老頭子與平時搓麻將的那幾個商量好了,一起算計他,三圈一,運氣再好也沒轍啊。
“小氣。”
“怕輸就直說,瞎扯什麼。”
“你看開光大師就不像你。”
“不像我次次輸錢是麼?三圈一都贏不了他是麼?那我現在去請開光大師,讓他來跟你們湊數。”
劉叔,書畫鋪老板,一身蔥花味的燒餅店老嬸子偃旗息鼓,不說話了。
許七安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推開許府大門,前腳過檻,後腳就笑不出來了,隻見庭院裏比外麵還熱鬧,和尚兩隻眼睛蒙著青布,滿院子摸人,許玲音也就算了,小孩子嘛,喜歡捉迷藏,許玲月一個堪堪出閣的姑娘也掩著嘴巴跟妹妹胡鬧,萬幸許新年沒在,要給他知道妹妹跟和尚玩兒這個,怕是提刀砍人的心都有了。
好吧,兩姐妹貪玩,忍了,可你一個兒子都能娶妻的婦道人家也來?還一臉媚笑地站在廊下搶浮香的戲,講什麼“大師,來抓我啊”。
看看院子裏的四女一男,再瞅瞅屋頂望天哀歎的二叔,許七安咳了一聲,卻無人理會。
“咳!”
他又咳了一聲,反而惹來李茹的不快。
“要過快過,不過就出去,別擋老娘的道。”
“……”
許七安萎了,默默合上大門,免得被街坊看到,爬上梯子,坐到二叔身邊,一起遠眺天邊夕陽。
“辭舊多久沒迴來了?”
“有半個多月了吧。”
“嬸嬸就沒說去雲麓書院看看他?”
許平誌搖搖頭:“真不知道她心裏還有沒有這個兒子。”
許七安瞥了一眼下麵,和尚往前一撲,身形嬌小的許玲月小腰一扭,小腿一蹬,溜了,李茹趁機一抖手絹,撩了和尚的側臉一下,轉身就跑。
太……色情了!
太紂王了。
“二叔,你就讓二嬸和玲月這麼胡鬧?被鄰居看見,嘴裏指定沒好話。”
“你以為我想嗎?”許平誌說道:“還不是你二嬸,說什麼要給開光大師家的溫暖,遠離天宗,抵製合道,拒絕變成工具人從我做起,你妹妹也說,他都那麼慘了,像咱們這種幸福家庭,需要多給他一點耐心和愛心,捉迷藏是小孩子的遊戲,能有什麼惡劣後果呢?”
許七安瞧瞧院子裏的人,又看看天邊紅霞,心說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和尚統戰了許家女性,那麼許家男兒便要擰成一股繩……
他拍拍二叔的肩膀,剛要說出心裏的想法,便聽縮在牆角的浮香朝上麵喊了一嗓子:“許百戶,一起來玩兒啊。”
這剛才還唉聲歎氣,印堂發綠的禦刀衛百戶,跟三伏天澆了盆冷水一樣,激靈靈打個寒戰,頓時眉飛色舞,一臉春光燦爛向庭院,一麵應道“浮香姑娘,我來啦……”
許七安瞠目結舌,對那沒底線無原則的家夥的背影揮了揮拳。
太氣人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不管許平誌的破事時,一陣敲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請問是禦刀衛百戶許平誌的家嗎?”
準備代替開光和尚捉人的許平誌扯下蒙臉青布,滿心不爽走到門前,抓著把手一拉:“我就是,你要幹嗎?”
好容易做次紂王還被人打斷,他的情緒能好就怪了。
門外所立之人說道:“在下長公主護衛陳嬰,求見開光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