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時間彈指而逝。
天人之爭如期來臨。
大奉京城以北二百裏,北莽山。
天宗高手抵達大奉與人宗相爭,這般重要事項必然提前通知司天監,雖然北莽山區環境惡劣,周圍少有人居,但是為免一品高手相鬥造成毀滅性的破壞,監正考慮再三,還是以天機盤為陣眼,使之與京城大陣相連,布下防禦結界以阻絕外人闖入並保護環境。
參加天人之爭的不僅有道門天人二宗,孫玄機、鍾璃、褚采薇也在場間,孫玄機是操作天機盤調整大陣的陣師,鍾璃是其助手,褚采薇純粹是來湊熱鬧的。
她之所以有此雅興,主要是因為許七安、楚平生、金蓮、白蓮、幽姬都來了。
金蓮和白蓮身為地宗弟子,與天宗、人宗算是同門,前來觀戰很正常。
許七安是作為天諦會成員,李妙真、楚元稹二人好友身份入場的。
楚平生自然更有理由來此,一句洛玉衡是我媳婦兒,誰敢攔他?莫說天尊向來冷漠,就算是個斤斤計較的家夥,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得罪他。
此時此刻,他們這些局外人立於正對穀口的山脊緩坡,前有兩峰,一左一右,皆高數百米。
左邊峰上,是以洛玉衡為首的人宗道士。
她還是原來的打扮,太極袍,蓮花冠,右手握一把細長法劍,乃人宗神劍,左手捏道訣,腦後地水火風四色光暈輪轉。
右側落後半個身位的地方站著手托拂塵的半月真人,再往後是背負木匣,養意數載不曾拔劍的人宗聖子楚元稹,而他的師父靈韻道長,即便是天人之爭這麼重要的事件,也未見返京參與。
反觀右峰天宗,三位超凡級別高手皆至,天尊須發皆白,端坐蓮臺之上,同洛玉衡一樣,腦後四色光環輪轉不休,相比較而言,光芒更盛一些。這很正常,畢竟洛玉衡才入一品未久,而天尊比大巫師薩倫阿古隱隱高出一線,似乎隨時可以跨入一品上,但他不敢這麼做,因為一旦晉升一品上,沒有業火穩定人性,便會自此消失,身融天道。
天尊後麵,仙風道骨的玄誠道長與一襲青衣,容貌雖清麗卻有一股拒人千裏之外冷漠的冰夷元君並肩而立,對視左峰。再往後就是紅衣負槍的李妙真、蘇蘇,以及幾位資質一般的天宗弟子了。
飛燕女俠目不斜視,已與楚元稹目光交鋒多時,情緒各自複雜,畢竟同為天諦會成員,還曾惺惺相惜,倚為酒友過一段時間,而今卻份屬對立陣營,不得不刀兵相向。
蘇蘇頗有幾分沒心沒肺的樂天範兒,不時衝楚平生等人所在山脊扮個鬼臉,拋倆媚眼。
許七安在和褚采薇閑聊,聊著聊著講起了打更人的事,他已經數日未去衙門,昨日到後才知南宮倩柔被魏淵罷了官,罪名自然是假傳命令,幫助他由刑獄帶走鎮北王。
還好隻是罷官,處罰不重,不然上迴腰斬的事情再來一遍,他怕是要央和尚出手救人了。
楚平生迴頭瞄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南宮倩柔幫許七安作假那事他挺意外的,本來安排了紅甲傀儡,如果薑律中不肯就範便打到服軟,沒成想南宮倩柔竟敢假傳魏淵的命令,事後追究,被擼了金鑼也屬正常。
“開始吧。”
右峰天尊睜眼,淡淡地說了一句,正式宣告天人之爭開始。
冰夷元君轉頭使個眼色,李妙真摘槍在手縱身一躍,落入雙峰間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的山穀。
楚元稹不用半月真人開口,也一躍而起,劍匣先落地,震起一團碎石,然後才是他本人。
年輕一輩爭勝,爭的是未來,二宗道首爭勝,爭的是道門道守,正統之位。
“還不出劍嗎?”
李妙真槍指人宗聖子。
楚元稹:“……”
“那我就逼你出劍。”
她不再廢話,震槍一戳,滋啦,氣爆帶著電芒而去,槍名破曉,還真有幾分第一縷晨曦刺穿蒼茫黑夜的意思。
楚元稹以劍匣相格,槍頭順勢一壓,電芒爆裂,衝擊著他腳下的石塊,一時間碎渣四射,揚塵暴起。
“喝……”
楚元稹自知再留手會敗,對準劍匣用力一拍,哢,劍匣破裂,一把銳意逼人,寒光刺眼的青鋒劍化作一道銀龍,隔開長槍,反射李妙真。
“來得好。”
關鍵時刻,她並未躲避,急拔腰間短劍,槍劍相合,交錯一絞,抵住楚元稹的養意一擊。
嗤嗤嗤……吱吱吱……噗……
電光與劍氣彌漫全場,伴著一道震耳欲聾的爆響,揚塵如浪湧,兩道身影同時暴退,不過換了位置。
許七安看他們全力交手,有點心癢欲試:“大師,你覺得他們……誰會贏?”
楚平生說道:“李妙真。”
白蓮微露錯愕:“楚元稹溫養劍意那麼多年,隻等天人之爭技驚四座,你言他要敗?”
楚平生說道:“與劍意無關,他敗在不夠狠。”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評判,李妙真與楚元稹迅速交手五六十招,當破曉震開青鋒劍,楚元稹急變招到一半,李妙真卻無視刺傷左臂的劍氣,整個人往前一挺,短劍衝破氣罡,繼而上挑,點在楚元稹頜下。
金蓮道人說道:“楚元稹經年養意,處處留手,誌氣非凡,卻無殺心,李妙真不一樣,雲州剿匪,她的手上染了不少盜匪的血,論果斷、堅決與隱忍,楚元稹這個書生出身的劍客不是她的對手很正常。”
褚采薇這個隻會看熱鬧的家夥說道:“還是開光大師有先見之明。”
說完見他沒有反應,伸手在他麵前搖了搖:“大師?”
他依然沒有反應,靜靜看著場內二人。
然而實情是,他的注意力早就轉移到了南疆。
……
南疆,極淵最深處。
距離儒聖封印蠱神的地點不到五百米的一片陰影中,有暗紅色的唿吸光不斷
閃爍。
如果距離足夠近,會發現唿吸光的源頭並非玉石,明珠之流,是一隻像心髒般彈跳起伏的蠍子,此時它正懸浮在一具紫玉骷髏的腹腔,身周叢生觸須一樣的血色絲線,隨著唿吸光舒展飄搖。
當一股讓人心悸的波動橫掃整個裂穀,群蠱蟄伏的同時,那些血色絲線瞬間猛長,好似蛛絲一樣貼附周圍骨骼,纏繞在紫玉表麵,形成暗紅色的紋理。
經過為期半個月的吸收鍛煉,天蠱、屍蠱、情蠱、暗蠱、毒蠱、力蠱、心蠱,七絕蠱所包含的七大蠱種同時破境,晉級超凡。
一種蠱晉級超凡,便可為蠱師提供媲美三品強者的戰鬥力,七種蠱同時晉級超凡,可想而知是什麼概念,按照四位三品可匹敵二品的設定,七個超凡蠱約等於兩位二品強者,而七絕蠱並非七個超凡級別的蠱蟲那般簡單,是七蠱合一,能力不重樣,像這種提升,境界方麵相當於一隻腳越過一品強者門檻,戰鬥力更勝一籌,妥妥的一品大能,類似於一品武夫可戰勝其他體係一品強者的情況。
十幾個唿吸後,七絕蠱的彈跳速度迅速下降,唿吸光也轉向穩定,能量波動消散,與此同時,一股讓人如麵深淵,感受絕望的恐怖意誌由七絕蠱體內複蘇,精神力順著血色絲線蔓延,上行至腦,掌控識海。
“你的始魔之軀,我就收下了。”
好似巨象低語的語響徹識海。
“是麼?”
“咦?”
“你在奇怪什麼?”
兩道意識在識海交鋒,懸浮空中的蠍態元神劇烈抖動,看得出來,蠱神的情緒十分強烈。
“蠱神,你不覺得反客為主得太輕鬆了嗎?”
“你是誰?你在哪裏?”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七絕蠱是個坑?巫神一直在通過薩倫阿古削弱儒聖封印,佛陀掠奪萬妖國氣運,以求掙脫,而你想到的辦法就是身為遠古,借鑒道尊留下的元神修練法,引導蠱族之人培育七絕蠱,在其突破超凡時反噬宿主,奪舍肉身,成就一品蠱師,再內外夾擊,迅速破壞儒聖封印脫困而出。”
“你既知曉,為何……”
“為何還要煉化七絕蠱?很簡單,我這具身體可不是什麼始魔之軀,而是被大巫脊椎提升過的天魔體,巫族不修元神,隻煉肉身,我比他們還要純粹,隻追求一把極道魔骨,你用道尊的元神法門奪舍本就不修元神的天魔體,好比用前朝的皇命,斬當朝的官員,不僅無聊,而且愚蠢可笑。”
“人類……”
“區區一隻蟲子,還敢在我麵前擺高高在上的譜?”
紫玉骷髏胸腔的七絕無影煞突然爆發,向外逸散,籠罩整個身體。
識海多了一團灰蒙蒙的氣霧,迅速濃縮,變作一條又一條靈活鎖鏈,由四麵八方襲來,將七絕蠱元神困在中間,不斷地往裏麵鑽。
吼……
吼……
痛苦的吼聲迴蕩在識海上空。
“你竟敢……你竟敢……渺小的人類……”
蠱神什麼等級?不說超品的實力,放在興盛的年代,人族就是螻蟻般的存在,唯一一個有點地位的家夥,便是“卦”的奴隸了,故而在蠱神麵前,即便是一品強者,也隻是個頭大點的低等種族。
很快,色厲內荏的咆哮便沉寂下去,飄在識海上空的七絕蠱元神被洗掉蠱神印記,連帶著祂降下的部分神念都化作純粹的精神力量被七絕無影煞拉出識海,加以奴役,填充七絕地獄——當初蚩尤脊柱入體形成的特殊空間,通過養鬼法控製的敵人靈魂皆受困於此。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伴著骨骼轉動的脆響,盤坐半月之久的紫玉骷髏站起身,兩個眼窩點燃幽藍光芒,腹腔裏的七絕蠱重新血亮,一股驚人氣勢衝天而起,在數千米高空,照不進極淵的光線都被這股力量扭曲,劇烈波動。
所有蠱蟲皆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表示恐懼。
很快,密密麻麻,比頭發絲還小的飛行蠱蟲化作一股股灰色霧氣,由四麵八方湧來,附著在紫玉骷髏表麵,像波浪一樣扭動起伏,這讓人頭皮發麻的一幕持續片刻後,最終化作楚平生的樣子。
他朝儒聖的封印瞥了一眼:“你是蠱神?我才是。”
說完他足尖一點,整個人騰空而起,由數千米的極淵躍上高空,伴著昂揚的雕鳴,天邊飛來一道黑影,載著他向北掠去。
“吼……”
楚平生離開不久,極淵深處傳出一聲怒吼,裂穀震動,方才麵對楚平生瑟瑟發抖的無數蠱蟲中,力量弱小的個體直接暴斃。
過有片刻,吼聲才止,極淵重迴平靜。
大約一刻鍾後,儒聖雕像上方出現兩道身影,一個中年男子,虎背熊腰,身穿獸皮裙,粗壯的右臂裸露在外,全身充滿爆炸性力量。
另一人是個老嫗,手持蛇杖,青布包頭,臉上皺紋深刻,猶比老鬆。
正是聞聽族人匯報,聯袂至此的天蠱部族長天蠱婆婆與力蠱部族長龍圖。
“龍圖,你怎麼看?”
“剛才是……蠱神所為?外圍的蠱蟲死了好多。”
“……”
天蠱婆婆沉默不語,她是二品,龍圖是三品,相比較而言,她的感受更加強烈,就剛才的兩股力量爆發,在她看來是有細微區別的。
龍圖有些擔心:“儒聖的封印……”
天蠱婆婆仔細打量儒聖雕像:“比上次來時弱了一些,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究竟……”
“究竟什麼?”
天蠱婆婆看了一眼大奉京城的方向,揮了揮手:“走吧,迴去以後多派些人手,密切關注極淵的情況。”
龍圖點點頭,二人一同離開。
他們走後不久,也就半個時辰,天空落下一條小舟,在儒聖雕像跟前停住,一個身穿巫袍,頭戴兜帽,深藏麵孔的男子收起禦風舟,定定地瞧了儒聖雕像幾眼,身形一閃,消失無蹤。
少時,極淵深處,流光溢彩的封印法陣處,身穿巫袍的男子傴僂而行,在與更深處的幽暗對視一陣後。
“蠱神,做個交易如何?”
……
另一邊,大奉京城。
司天監七層丹室中。
嘭!
黑煙爆散,火光噴薄而出,煉金術師宋卿避得慢了些,頭發被燎掉一塊,臉上糊了厚厚一層灰,白袍也變成了灰袍,看起來很可憐。
幾名助手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隻是隔著青石條案虛情假意問候。
“師兄,你不要緊吧?”
宋卿看著炸開的丹爐,臉上肥肉扯了扯:“這個……第一次沒經驗,火候沒掌握好,還有很多改進空間,下次會好的。”
他抹了把臉,衝兩名助手嘿嘿一笑,白牙黑嘴,十分性感。
火候沒掌握好、可改進、一次更比一次好……
對於司天監的人來講,這已經是耳熟能詳的師兄語錄,聽起來很可靠,不過沒人當一迴事,因為下次炸爐他還是會這麼說,宋師兄的安慰已經成了不靠譜的代名詞。
“師兄,我看今天就到此為止,不煉了吧?”
“那怎麼行,這風靈丹我今天一定要煉成功,人都有一顆渴望飛翔的心,有了這個,哪怕是你們,也可以體驗飛翔的快樂。”
“師兄,這個……我們可以乘坐飛獸,同樣的快樂。”
倆人對望一眼,無不心中腹誹,暗怪許七安多事,自從那家夥上迴到司天監,帶來一款名叫“雞精”的調味料,褚采薇便奉為神物,天天在宋卿耳邊嘮叨,講別人業餘都算不上,卻能煉出此等妙品,宋師兄天天宅在煉金房,事到如今煉製當初的假白銀,十次還要失敗五迴。
然後宋卿就受刺激了,一定要煉出人人都能實現夢想的好玩意兒,作為自己煉金術師階段的卒業作品。
“哈哈哈,宋師弟,我在樓上都聽到丹爐爆炸的聲音。”
門口身形一閃,慣以後背示人的楊千幻現身丹室,依舊是麵外而立,白袍瀟灑,手裏握一把收起來的折扇,與昨日不同的是,折扇下麵吊著一枚心形玉佩,據說這是京城公子圈最近流行的混搭風。
“在我看來,今年你會突破煉金術師,晉升預言師的賭是贏不了了。”
宋卿說道:“楊師兄,你不去幫孫師兄,來我這裏做什麼?”
“當然是來打擊你了。”
楊千幻雖是背對幾人,但幸災樂禍的嘴臉著實可惡。
宋卿一拍石案,剛要說幾句有氣勢的話還擊楊千幻,丹爐爆炸的落灰震起,又讓他享受了一次煙灰浴,這次牙也黑了,總算是表裏如一,唇齒無間了。
“哈哈哈哈……”
楊千幻肆意大笑,爽朗的聲音漫過走廊,不過下一唿吸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一個穿著黑色鬥篷,把頭臉遮住的人非常突兀地由他麵前走過。
他不記得司天監內有這樣打扮的人,而且……讓人看到正臉多沒麵子,便將折扇輕點,想要發動瞬移,豈料完全沒有效果,門是門,他是他,鬥篷男是鬥篷男。
他的陣法失效了?
楊千幻不肯罷休,折扇再點,卻驚恐地發現身體被束縛住,手腳無法動彈。
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
他頓時警覺,聲音裏飽含慌張與驚懼。
“你……你是誰?”
“我?我是你大師兄。”
幽深的兜帽裏傳來一道戲謔的嗓音,對方隻是“瞥”了他一眼,便越過丹室的門往前走去,前一刻還在視野內,後一刻就沒影了。
大師兄?
大師兄!
石案後麵的宋卿也聽到這三個字,卻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種念頭通明,豁然開朗的感覺,孫玄機自動匹配到了二師兄的序列。
沒錯,監正是有一位大弟子的,但……叫什麼來著?
“許……”
“許……”
楊千幻感覺腦袋要裂開,卻隻能迴憶起大師兄的姓氏和一張不斷閃爍扭曲的男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