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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入夜以後很是靜謐。


    雖然名字叫桃源,但這裏卻是一片不折不扣的荒郊野嶺,這樣的地方……太平盛世無人住,亂世之中最平安。


    鄧白漪獨自一人走在山林之間,透過樹葉,看見桃源懸掛的燈火被風吹起。


    隱約還有焦急的唿喊聲。


    “醒醒!”


    “快醒醒!”


    這唿喊聲音很稚嫩,聽起來像密雲……


    有人受傷了?


    鄧白漪加快腳步,她修行時間太短,神念不能離體太遠,待到走近一些,神念看清楚狀況之後,她整個人神色蒼白了三分。


    ……


    ……


    今夜圓光寺舊址圍了許多人。


    寺廟傾塌之後,平添了不少草廬,這裏依舊是桃源的“核心”。


    烏鴉啼叫之聲不斷,尖銳刺耳。


    “讓讓,讓讓……”


    “小楚大夫來了!”


    伴隨著低聲吆喝之音,人群讓開一條通道。


    褚果一路飛奔。


    其後是坐在輪椅之上,黑衫肩頭還沾著落葉的謝玄衣。


    人群正中央,是一張簡易製作的木質病榻,鄭逢生蓋著青被,沉悶咳嗽著,睜開雙眼。


    無數張麵孔搖曳分散,陸續重疊。


    最終他看到了一張清稚惶恐的麵容。


    “老鄭,你怎麼了?”


    褚果飛奔到床榻前,雙膝跪了下來,不由分說開始搭脈。


    人群紛紛噤聲,不敢出聲。


    “這是怎麼了?”


    謝玄衣瞥了眼鄧白漪,默默送去傳音。


    “我……我也不清楚。”


    鄧白漪此刻唿吸有些紊亂,她剛剛返迴桃源,看到這副情景,便連忙折返,去後山叫迴了謝真。


    謝玄衣望向密雲。


    “鄭大夫帶著我出醫……忽然就倒下了……”


    密雲神色緊張,死死攥著衣袖:“我學藝不精,看不出是什麼病。”


    另外一邊。


    所有人都在等待褚果的“診斷”。


    搭脈看相的褚果,默默跪在床榻前,感受著脈搏。


    他反複深唿吸幾次,而後言辭沉重地嗬斥道:“你是不是又貪涼,趁我不在,偷偷喝了涼水……今晚風兒如此喧囂,你穿的衣服如此少,這怎麼能行?說了多少次,都不肯聽,現在好了,這下不知要喝多少藥才能好轉——”


    “這幾日你都不許出門了!”


    這番嗬斥,讓許多人都鬆了口氣。


    大家雖然都是逃難者。


    但這段時日相處,所有人都知道,鄭逢生大夫是個好人,大善人。


    他醫好了不少頑固舊疾。


    鄭大夫一下子倒了,全村的人都出來,每個人都想幫點忙。


    “小楚大夫……”


    那位被治好了頭疾的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問道:“所以鄭大夫是感染了‘風寒’?”


    “比風寒嚴重些。”


    褚果低垂眉眼:“興許是這幾日太累了。”


    “……”


    鄭逢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是沉默。


    “那就好。”


    那位年輕女子鬆了口氣,捂著胸口,連忙安慰道:“鄭大夫,您這幾日千萬照顧好身體,需要什麼吃食,我來給您做。”


    得到這個答複,知曉是虛驚一場,圓光寺僧人們默默散去。


    圍觀群眾也隨之散去。


    密雲眼中滿是愧疚,傳音說道:“恩公,是不是我的緣故,讓鄭大夫太累了?”


    這幾日,褚果跟著謝真學劍。


    而他也不想閑著。


    便提出要跟鄭逢生大夫一同學醫……


    未曾想,出現了這等意外。


    “不……與你無關。”


    謝玄衣搖了搖頭,聲音平靜開口。


    他的神念,早在鄭逢生身上轉了一圈。


    褚果的迴應,是說給“外人”聽的。


    鄭逢生的病癥,比他所說的要嚴重,而且要嚴重得多。


    第一次見麵之時,他便看出來了,這老人氣血幹枯,神海虛弱,要不了多久,就會遭遇大病,甚至可能就此闔世。


    未曾想。


    這場大病,來得竟是如此之快。


    褚果這小家夥雖然劍術資質一般,但醫術資質不俗。


    想必……


    剛剛“切脈”已經看出了端倪。


    既然褚果選擇不說。


    那麼謝玄衣,便也選擇替他保密。


    ……


    ……


    當年法誠離開梵音寺時,除了帶走了一套迷陣之外,還帶走了一套溫養身體的陣紋符紙。


    眾人離開之後,大和尚法誠獨自一人,取出了那套陣紋,示意讓褚果帶著。


    月光靜謐。


    大和尚比劃著手勢。


    褚果看著這一遝符紙,有些茫然。


    謝玄衣翻譯道:“給他帶上,會好受些。”


    法誠點了點頭。


    他笑著望向謝玄衣,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平日裏,他幾乎與這位小謝先生沒什麼交集……但幾次見麵,法誠已經發現了,自己無需言語,隻要做出幾個簡單的動作,這位小謝先生便能心領神會,整個桃源,似乎就是這位小謝先生最懂自己了。


    謝玄衣也迴了個禮。


    原因很簡單。


    無他,唯眼熟爾。


    當年在大月國,他和小啞女單獨待過一段時間,小啞女打的每個手勢,謝玄衣都會用心揣摩。


    如今法誠和當初小啞女,倒是有三分相似之處。


    都是極致心誠的潔淨之人。


    “這怎麼能行,這禮物太貴重了。”


    褚果下意識搖頭:“您還是拿迴去吧。”


    這是梵音寺的陣符,是修行者的寶物,凡俗哪裏有資格使用?


    況且……


    符紙隻是隨歲月風化,泛起微微的黃色,四角保持完整,相當平整,向來這套符紙,大和尚一定藏了許多年,舍不得動用。


    聞言。


    法誠啞然失笑,他重新打了個手勢,望向謝真。


    “收下吧。”


    謝玄衣平靜道:“一份心意。這符紙他留著也是無用……既是救人的符籙,便該用到救人這件事上。”


    法誠發出了一道無聲且愜意的長歎,再次對著謝玄衣揖了一禮,默默離去了。


    謝玄衣陪褚果一同將鄭逢生帶迴去處。


    符紙點燃。


    微光照亮草屋。


    躺在床榻上的老者,已經徹底意識模糊,整個人都說不出一個字來,隻是默默攥著一旁少年郎的手掌。


    “情況很糟糕。”


    謝玄衣平靜道:“你應該能‘斷’出來,老鄭的經脈開始破碎了。”


    “……是。”


    褚果默然不語,隻是沉悶地感受著老鄭掌心傳來的力度。


    先前在圓光寺舊址的那番嗬斥。


    隻是為了讓圍觀者們放心。


    搭脈斷相的那一刻,褚果的心直接涼了。


    經脈破碎。


    這等病癥,該怎麼治?


    “連夜勞累,隻是表象。”


    謝玄衣推著輪椅,來到老者麵前,重新看了一眼,便收迴目光。


    他望著褚果,緩緩說道:“有一句話,你說的很對,沉屙痼疾往往藏在最深處……鄭逢生的經脈早有破碎跡象,即便這段時日休息,也逃不過這場大劫。自他在平芝城擋下這一刀後……命線便就此改變。”


    如果沒有猜錯。


    當時揮刀的那位賊寇,刀鋒之上應該淬了毒。


    不是烈毒。


    卻比烈毒更加可怕。


    若是“摧心斷腸”的劇毒,斷腿之時便會有所察覺,以鄭逢生和褚果的醫術水平,忍著劇痛,也要多鋸一截大腿,保全這條性命。


    隻可惜……這刀鋒上淬的毒,無痛,無覺,無感。


    慢慢侵入經脈。


    慢慢腐蝕血肉。


    鄭逢生畢竟不是修行者,無法以元力內視,更無法覺察到這毒素的入侵。


    事到如今,已經晚了。


    “不……”


    褚果小臉煞白,他無法接受這個真相。


    老鄭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全部是因為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


    老鄭不會攔下那一刀……


    “一定還有辦法的……”


    褚果喃喃開口,四下環顧。


    他忽然望向謝真,眼中滿是懇求和期盼。


    “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這段日子,謝真展露了不可思議的“治病神通”,謝真隻要伸手搭脈,無論患者什麼病癥,都會立刻好轉起來——


    “……”


    這個問題讓謝玄衣陷入沉默。


    如果在平芝城寇亂那一日,他碰到了剛剛斷腿的鄭逢生。


    或許,還來得及可以救他一命。


    隻是,如今一切已經晚了。


    自碰麵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來不及。


    這段時日,毒素慢慢擴散,稀釋,最終融入了血液之中……謝玄衣第一眼看到鄭逢生,神念窺伺之下,看到的隻是氣血幹枯。


    他甚至沒有往“淬毒”方麵去想。


    如今這斷腿截麵都已生長完成,該怎麼去醫?


    根本無從下手!


    “對不起。”


    沉默片刻,謝玄衣遺憾地開口:“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鐵律。以我目前的境界,修為,實在想不到救他的辦法。”


    這句話。


    宛如天雷。


    褚果呆呆坐在床榻前,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都被抽走了。


    “不過……”


    謝玄衣想了想,終究還是開口:“或許我可以試一試,讓他好受一些。”


    “試一試……”


    “試一試……”


    褚果輕聲喃喃,整個人仿佛隻剩一具空蕩蕩的皮囊。


    就這麼呆滯了片刻之後。


    少年郎黯淡無光的眸子裏,忽然閃過一道精芒。


    他轉過身子,毫無預兆地跪在了謝玄衣身前,對著輪椅開始磕頭。


    “哐!”


    隻一下,謝玄衣便以元氣架住了這個少年郎。


    他皺了皺眉:“你做什麼?”


    “我後悔了……”


    少年郎仰起頭,鮮血從額首流淌而出。


    雖然剛剛隻來得及磕了一下,卻用力極重,鮮血很快覆了滿麵。


    褚果聲音沙啞,宛如泣血:“如果我早些時候遇到你就好了,我想學劍,我再也不想看到平芝城的事情發生第二遍了……求求你,謝先生,你救救老鄭,求求你救救他,之後你要我去哪裏都可以!我再也不去平芝城,也不去乾州了,我跟你去褚國!”


    “……”


    謝玄衣不願看到這樣的場麵。


    他緩緩伸出手掌,替少年郎擦去額首流淌而出的鮮血。


    “從今往後,不要跪。”


    謝玄衣輕聲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該讓你跪。”


    “隻要你能救救老鄭,我情願下跪……”


    褚果慘笑著,渾然不在乎謝玄衣的說辭。


    尊嚴?


    在他看來根本就不重要。


    謝玄衣隻能歎息一聲,“我會盡力的。”


    說罷,一縷溫暖的柔光,注入少年額心位置。


    “……這?”


    褚果再次怔住。


    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生之道則”的力量。


    少年郎下意識伸出手掌,擦拭麵頰,看似流了滿麵的鮮血,此刻輕輕鬆鬆便抹去了,傷口在數息之間便結痂,修複完成。


    這是神跡?


    這就是修行者的神通嗎……這種現象,根本無法用凡俗界的藥術醫術來解釋。


    “接下來,我要和他單獨相處一會。”


    謝玄衣垂下眼簾,思考了很久,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放手一搏。


    試試看,能不能救活鄭逢生。


    這個過程……


    難免會動用“不死泉”。


    這一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好。”


    褚果深吸一口氣,他看著掌心幹涸的鮮血,灰暗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飛快離開草屋,替謝真關上了門。


    “怎麼樣?”


    門外的鄧白漪,密雲,看到這一幕,紛紛上前詢問。


    “還不清楚。”


    褚果搖了搖頭,聲音緊張道:“小謝先生……在出手救治老鄭。希望一切順利。”


    ……


    ……


    草屋內燈火搖曳,昏暗至極。


    謝玄衣兩根手指輕輕抹過,一連串符籙翻飛而出,這一張張符紙,懸浮在草屋四處。


    他知道。


    這桃源沒有什麼修行者。


    即便如此,依舊需要行事謹慎一些。


    鄭逢生的屋子,很快便被布置了一座遮蔽氣息的大陣,有了這座大陣籠罩庇護,謝玄衣才敢放開手腳。


    “生之道則……”


    謝玄衣推動輪椅,來到老者麵前。


    他眉心燃起一縷雪白光華,這縷光火出現,整個昏暗草屋都被照耀亮起,宛如白晝。


    “沙沙。”


    此刻,草屋內響起風吹紙張的聲響。


    法誠留下的符紙無風自動,輕輕搖曳,這套梵音寺遺留的陣紋,倒還真的算是良品。


    謝玄衣從符紙之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這上麵殘留著極其淺淡的“生之道則”……或許這些符紙,都曾經過禪師之手,得到了不可思議偉力的加持,因此這麼多年過去,符紙依舊殘存著強大的治愈能力。


    隻不過。


    與謝玄衣的道則相比,這些符紙,便顯得微弱。


    下一刻,一縷又一縷的生機,化為微光,落在鄭逢生麵容之上。


    梵音寺的符陣輝光,被謝玄衣掌心的輝光壓過。


    這是凝聚了九成,距離凝成道境,隻差最後一線的“生之道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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