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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嗤——”


    老拉弗的牛皮軍靴踏碎了一簇濕噠噠的薊草,紫色花冠在靴底發出細微的爆裂聲。


    摘下三角帽,頭頂熱氣與潮濕空氣凝結的汗珠,順著帶著白發的鬢角滾入亞麻襯衣的領口。


    碎石原五月的雨水散布在黃褐色草場上,稍有不慎便會踏入一攤汙泥。


    站在山坡上,老拉弗可以看到在及腰的金絲草中,緩緩移動的黑點。


    那是牧羊人,還有他們的麵無表情嚼黃褐色金絲草的綿羊。


    隻不過由於剛薅過一次羊毛的原因,這些綿羊大多隻有一層短短的羊毛覆蓋在身上,配合著相對涼爽的天氣是羊們最舒適的時候。


    碎石原與千河穀不同,氣候相當涼爽。


    除了冬天,在春夏秋三個季節,最低和最高氣溫的區別,隻不過都是穿脫一件牧羊人坎肩。


    庫什人當初就準備遷徙到這裏,繼續他們的放牧生涯。


    隻可惜當時的艾爾帝國秉承著,你作為外族很會騎馬放羊,那你就不允許去騎馬放羊的原則,將庫什人留在了千河穀。


    而原本荊棘園腹地的諾恩人擅長農耕種植與鍛造,所以被艾爾帝國趕到了碎石原去放羊。


    身後傳來濕噠噠黏糊糊的腳步聲,老拉弗轉頭看去,卻見到貝瑟團長派來的書記官阿爾傑農正緩步走來。


    這個來自霍塔姆郡會計家庭的年輕人皮膚蒼白,像是從沒曬過太陽,袖口還沾著墨水漬。


    他用羽毛筆戳著手中的油紙封皮的小冊子:“你確定是這裏嗎?”


    老拉弗肯定地迴答道:“是這。”


    “你怎麼確定是這裏的?你懂占星學嗎?”


    老拉弗看著較真的書記官,一時有些無語。


    你管他是不是那個村落呢?隻要帶迴去九個壯丁,把缺的民夫補上不就好了?


    老拉弗將一旁路過的卡勒一把拽過來:“喏,這位是騎士的兒子,他懂占星學。”


    將這個毛頭小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阿爾傑農皺起了眉毛,這看著可不像是懂占星學的。


    沒等阿爾傑農質疑,卻見那些放牧的牧羊人中,竄出了一個腿腳矯健的老人。


    這幹瘦老人三下五除二,掰著巖石爬上了山坡,幾乎將腰彎成了九十度。


    “幾位爺來找我們是什麼事?”一邊低頭,他的目光一邊掃過這十幾人腰間的軍刀和身上的鐵甲。


    能穿甲行進這麼遠,這些士兵大多都有超凡!


    老人的心頓時沉到了穀底。


    老拉弗上前一步:“奉專製公墨莉雅提之命,征募民夫九人,你的村落有多少青壯男人……老實點,別逼我下去自己數。”


    老人渾身顫了顫,還是苦著臉道:“十八個,能拉弓的有七個,剩下的多是些抱不動羊羔年紀的。”


    “哦,那正好。”老拉弗用軍刀指了指遠處的村莊,“帶路吧,你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大家都叫我老羊頭。”


    一行人繞過長滿苦艾草的山坡背麵,卻能看到三百步外的牧羊少年正用投石索驅趕羊群,粗羊毛鬥篷在風中翻卷。


    牧羊人村落比老拉弗想象中還要破敗。


    夯土牆被雨水衝刷出道道溝壑,鏽蝕的青銅鍾掛在腐爛的木架上,甚至聽不出響聲。


    老羊頭使勁用羊骨頭敲著青銅鍾,很快,村莊中的眾人就聚集到中央曬場。


    “我們是專製公殿下的部隊,是為了翼巢公爵非法奪取爵位而來,你們都是翼巢公爵的子民,應當為真正的翼巢公爵而戰。”


    阿爾傑農充滿激情的宣言並沒有撼動這群牧羊人,他們要麼麻木要麼機警地看著眼前的士兵們。


    老拉弗則是走到了阿爾傑農身畔,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錢袋:“每日一枚第納爾,安家費三枚第納爾,現在就發。”


    老拉弗話剛說完,便有一個背著弓的年輕人,在妻子哭天喊地的阻攔聲中將她一腳踹翻,來到老拉弗麵前。


    兩枚銀幣落入滿臉泥土的妻子手裏,一枚銀幣落入了老羊頭手裏。


    那年輕人沉默地來到了書記官麵前,開始登記姓名。


    差不多在三人之後,便不再有人主動上前,老羊頭隻好開始點名,不管點到誰都是一片慟哭之聲。


    “不,您不能這樣,我的丈夫去年去修大壩,現在還沒迴來,現在又要我的孩子了!”


    “老爺,您行行好吧。”


    “跑什麼,不許跑,騎士老爺在看著呢!”


    手臂麻木地伸出,老拉弗將一枚枚捂得溫熱的銀幣塞入冰冷的手心。


    當他看到那個滿臉泥巴的孩子,抱著父親的大腿不鬆手時,遞出銀幣的手指都抽搐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小拉弗的影子。


    這個世界的確不如伊甸園美好,可聖孫卻想要在人間造一個伊甸園,這真的可能嗎?


    征兵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名冊上的名字在潮濕的水汽中洇出墨團。


    老拉弗轉身看向來時的方向,一抬頭便正巧看到鐵鏽河旁升起了狼煙。


    黑煙筆直地刺向絳紫色天空,那是軍團要求返迴的信號。


    老拉弗摸了摸腰間錢袋,二十七枚第納爾的錢袋此刻空空如也,身後的則是九名神色悲戚的牧羊人。


    “別一副哭臉了。”走在這些壯丁身側,老拉弗安慰道,“你們這是走運了,不僅管飯還有錢拿。


    咱們這可不是隻有貴族能夠當軍官,你們看看我,我都當上十隊長了。”


    說著,老拉弗解下了腰間的酒囊,將橡子酒遞給了這群壯丁。


    那些壯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一口酒,麵色便紅潤了一些。


    或許是酒精衝散了恐懼,這幾人顫抖的身體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隻不過對於老拉弗的話,他們還是半信半疑。


    給錢是真的,當軍官可就不一定了。


    不說別的,想想自己能當軍官,不少牧羊人都覺得滑稽可笑。


    安撫了這群新壯丁,老拉弗這才安心地帶著這麼一群人踏上了返迴營地的路程。


    穿梭在金絲草之間,鞋底擠開泥濘的土地。


    他們每一次抬腿都能感覺到泥土在拉扯他的腳底,比奶酪都能拉絲。


    看著褲腿上的凝固板結的泥塊,老拉弗苦笑起來。


    五天前,他押著潰兵們迴到費爾德海姆,連晚飯都還沒來得及吃,就被守城官叫走。


    沒用五分鍾,他就被升官成了正式的十隊長,但代價是他被歸入了墨莉雅提手下小將貝瑟的新編製步兵團。


    而他的第一個任務,跟著貝瑟將後方新運來的一門12磅獅鷲炮、四門原屬於熊啃堡的3磅鷹隼炮以及一批從費爾德海姆募集的物資運送去拉丹堡。


    雖然薪資漲了十個第納爾,可老拉弗卻還是難以衝淡愁苦的心情。


    這可是從守備軍變成了野戰軍啊!


    和卡勒不同,他就是個莊稼把式的士兵,難道真要和碎石原的那些騎士對決嗎?


    他去打騎士,真的假的?


    這種情緒普遍蔓延在軍隊中,他們可不是訓練有素的救世軍,更沒有救世軍那麼充足的聖銃手。


    一個五百人的步兵團,能補充到一百個聖銃手就不錯了。


    隻是這情緒可不能在壯丁們麵前露出來,更不要說在貝瑟等中上層軍官麵前暴露出來。


    貝瑟倒是不貪墨薪資,但打罵起來是真的狠啊。


    老拉弗帶著新拉的壯丁們蹚過及膝深的泥漿,跨過攔路的斷樹,眼前便是新紮的營地。


    大車在泥濘的草地上胡亂擺放成一線,兩側則是來來迴迴的人流。


    從郎桑德郡來的聖銃手們抱著發條銃,坐在火堆前,安然地煮著藍漿咖啡。


    老拉弗忍不住露出了羨慕的表情,這些聖眷者可是人上人,貝瑟團長的寶貝疙瘩。


    不少苦活累活都得老拉弗他們去幹,這些人卻能舒舒服服地坐在火堆旁享受。


    將壯丁們交接給勤務長,老拉弗便帶著阿爾傑農朝河邊走去,他要與貝瑟團長匯報一聲。


    還沒等他們靠近,便聽到一聲怒吼。


    “這都什麼時候,車還沒弄出來嗎?”


    “貝瑟閣下,這輪轂和車軸都斷了,得等後麵把工具運來……”


    “那得多長時間啊?我管你這那的,月亮升起來之前,必須得修好。”


    那位年輕的步兵團長揮著鞭子,在馬車邊暴跳如雷。


    負責工程的勤務兵則是木訥又無奈地低著腦袋,任由唾沫星子落在腦袋上。


    在他們的麵前,八輛馬車陷在淤泥裏,馱馬噴著白沫,徒然地用蹄子刨著地麵。


    數十名士兵們圍住這些馬車,一邊咒罵一邊用木杠撬動車輪。


    那些覆蓋的油布被風吹起一角,老拉弗能清晰地看到,油布下便是從熊啃堡拉來的發條炮。


    它們重得宛如一塊塊墓碑。


    正常情況下,以發條炮的重量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隻是貝瑟運氣太差,剛好來了一陣急雨,土地太軟,叫馬車陷入了淤泥。


    “貝瑟閣下……”


    “講!”貝瑟言簡意賅地


    “九個民夫都征募來了,一共花費二十七第納爾,如今歸入了勤務兵行列……”


    “不要告訴我那麼多沒用的。”貝瑟語氣緩和了一些,“還有一把力氣的,都過來抬馬車,這該死的獅鷲炮,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看著陷入泥坑的馬車,老拉弗也不免皺起了眉頭。


    原本他們預定是在明日中午從水淺的河灘過去,可這一陣雨卻是打亂了所有節奏。


    假如耽擱了時候,水位漲起來,那原先的淺灘大概率就沒法過河了。


    所以貝瑟才會如此著急地命令士兵們抬出馬車,及早前行。


    以老拉弗當獵人這麼多年的直覺,他莫名感覺到就算馬車修好了,都來不及了。


    看看三角帽的水汽吧,如此潮濕的空氣配合咆哮走廊滲出了冷風,明天估計又是一場雨。


    但老拉弗估計錯了。


    因為在午夜之前,雨水就稀裏嘩啦地砸了下來。


    次日清晨,穿著遮雨鬥篷的老拉弗,哪怕用肉眼,都可以看到水位漲了。


    等到車隊來到預定過河的溪流邊,老拉弗低沉著腦袋,不去看貝瑟鐵青的臉色。


    但是他能聽到水流嘩嘩之聲。


    掀起遮住眼睛的鬥篷兜帽,老拉弗忍不住發出了“嘖嘖”的歎聲。


    上遊衝來的橡樹枝纏著破漁網,在渾黃的旋渦中時隱時現。


    原先清澈見底的小溪,如同黃色的巨蟒穿過了眾人的眼前。


    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油布上,貝瑟等一眾軍官的心情是越來越沉。


    貝瑟用馬鞭敲打長筒軍靴,老拉弗能聽出他強壓的煩躁:“那個誰,你去看看,水深大概有多少?”


    沒用多久,一個濕漉漉的漢子便返迴到貝瑟的麵前:“團長閣下,水性好的能過,水性差的難了,更別提還要駕著馬車了。”


    “見鬼!”貝瑟發泄般地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他第一次獨立領軍,怎麼就遇到了這種事情?


    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這個時候下,搞得水位上漲這麼快,總不能灰溜溜返迴費爾德海姆吧?


    雨水浸濕了貝瑟的鬥篷,披在他身上感覺比鐵甲都要沉重。


    “去問問附近的牧羊人,有沒有別的過河的路。”貝瑟朝著周圍的百隊長們問道。


    老拉弗思索片刻,舉起了手:“團長閣下,我先前問過了,沿著鐵鏽河向東北走一段,有一座石橋。”


    貝瑟脖子一抻,眼睛一瞪:“有石橋你不早說?”


    老拉弗則是猶豫道:“團長閣下,往東北走是條斜坡路,而且會進入碎石原軍隊的占領區。”


    “別放屁了。”貝瑟搖著頭,“邊境又沒有咱們的哨所,隻有遊騎兵,根本攔不過來。


    人家從鹽灘集派騎兵進攻,到這裏來,還是到石橋那去,不過是時間問題,風險是一樣的。”


    說完,他朝左右的五名百隊長以及隨軍牧師望望:“你們怎麼想?”


    讓大多數人失望的是,軍官團居然決定繼續北行。


    他們並不能原路返迴,而是繼續沿河向著北邊行進。


    在心中謾罵著貝瑟這個酷烈小人,士兵們不得不再次推著車子向北行軍。


    但這一次,他們卻是出乎意料地順利,一天後便抵達了石橋。


    石橋橫跨在鐵鏽河最湍急的河段,苔蘚覆蓋的橋墩上布滿裂痕。


    當第一輛馬車軋過橋麵時,老拉弗清晰地聽見碎石滾落水中的脆響。


    馬車一輛一輛地通過石橋,車夫揮動短鞭抽打馬臀。


    鐵箍車輪碾過青石板縫隙時,居然發出了某種類似動物嗚咽的摩擦聲。


    跟在馬車後頭,老拉弗忽然感覺自己被扯了扯袖子。


    順著卡勒指著的地方,他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後快步上前撫摸起來。


    那是半片暗紅色的馬糞,凝固已久,沒多少臭味,不像是新拉的,但也不會太久。


    先前這裏有騎兵經過?


    “我們得和貝瑟閣下報告此事。”老拉弗嚴肅地對卡勒說道,但卡勒卻仿佛在走神。


    “你聽到了嗎?”卡勒忽然將腦袋貼在了地麵。


    老拉弗神色凝重起來:“聽到什麼?”


    下意識地,他跟著側耳傾聽起來,立即便聽見了雲層後傳來悶雷……不,不是悶雷……是——


    “馬蹄聲,是馬蹄聲!”卡勒從地麵跳起,朝著四周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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