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鄰水照花。
梁輕坐在湖心涼亭中,懶懶的撥動著黑白棋子,獨自對弈。
五兒很是不解,想下棋不是有的是人陪嘛!
“到底是梁還是楚?”
五兒掰著手指頭細細盤算:“梁夫子神勇,楚夫子俊俏,梁夫子大氣,楚夫子瀟灑……”
“你是不是很閑?”
梁輕眼皮都沒抬,左手執黑,右手執白,盤中殺機盡顯。
淩雲剛剛被她警告過,其實根本也不用警告。
那廝一生隻有一個執念——造反。
大約他前世和皇權有什麼血海深仇?
或者解不開的結吧!
沐遠?
梁輕不否認,在她心裏還有沐遠的位置,在沐州的時候他們曾經心有靈犀,情愫漸生,甚至想過相約白首,可惜還是差些緣分,到底分道揚鑣。
現在?
各當其職,他是南方的王,她是北方的綠姑姑,如果說他們心裏都還有對方,也僅限於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情誼吧,誰又敢真的將身家性命輕易托付呢?
他暗中派人“保護”她?
這是妥妥的控製欲,也算是上位者的通病,什麼都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名曰保護,實為掌控,沒有誰喜歡被控製被監視,即便他說的是為你好。
沐遠他來到書院的目的也不單純。
梁輕絕對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他是為了她而來。
他沐遠是什麼人?
淩雲固然行蹤飄忽,牽扯多方勢力,一心搞事,來意不善……
可他沐遠又豈是兒女情長之人?
他行事沉穩,心中有溝壑,胸懷天下……
久別重逢,初見的驚喜,梁輕的反應很真實,她沒有刻意壓製自己的情緒,她亦能感知沐遠相見時的激動心情。
但,那有如何呢?
自沐州一別,荊山匆匆一晤,兩個人之間也有了陌生感和距離感。
梁輕所知的沐遠小小年紀就能忍辱負重,從山村癡兒一路成長為書院精英,甚至搖身一變成為沐氏少主,更是如今這九州天下的逐鹿之人。
如果說淩雲對皇權有著耿耿於懷的敵意,那麼沐遠就是對江山有著娘胎裏帶來的執著。
年少時候的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梁輕曾經以為她很了解他,最初她以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視沐遠為稚童,憐他因有些許缺陷被人恥笑,惜他可造之才不該被埋沒山野,助他改掉缺陷成為正常人。
梁輕以為小時候他多少算自己的學生,之後求學、習武,慢慢一起長大,他們都在進步,而梁遠的進步尤其神速,是他天賦異稟,更是有他背後高人的指點。
沐遠背地裏有無數名師教導,她能習武更是因為有了他的極力“保薦”。
梁輕從他的教導者,變成他的同路者,甚至是跟隨者,……
中都之行,他們嶄露頭角,聯手並肩大放異彩,歸途卻成亡命之徒。
雨夜截殺,連綿不絕的刺客就像流不盡的清江水,他極力護她周全,不惜以命相搏,為救她受傷,她曾經感動過,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最後的絕殺另有隱情。
逃出生天,攜手歸來之時等待她的還是徹底的絞殺。
重兵包圍,她力戰不敵,劫沉江,醒來物是人非,更是內力武功盡失,水上飄零,再被通緝,甚至落入歌舞坊……
十四歲那一年的梁輕,經曆了全員的背叛,先是隊友蔣勳出賣行蹤,後是梁遠避開她單獨迴村,再是沐氏所有勢力南遷,可笑她還主動請纓力戰張暖,而她曾經以為想對她趕盡殺絕的是南宮氏皇族。
梁輕無數次迴憶當時的情形,仍然不寒而栗,南宮辰楓臨死前告訴她“沒有”。
南宮氏既已直搗梁家村,沒必要路上窮追不舍,至少渡江之後的埋伏不是南宮氏,而最該在那時那地出現的人,不是追兵,而是接應……
梁輕曾經以為是張暖對她窮追不舍,痛下殺手,但是張暖臨死也告訴她“不曾”,張暖不曾追到水底去對她趕盡殺絕。
張暖為爭奪名利地位去做南宮氏的走狗,為仇恨蒙蔽了雙眼違背天理良心,做過屠村這種不可饒恕的事情,他心中一直有愧,在他心中她還是那個七八歲的小妹妹。
南宮宸楓知道梁輕被算計了,而算計她的人極有可能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他很開心,她不嫁給他,也嫁不成別人。
即便她給他下毒,他就要死在她手裏,他依然可以跟她談笑風生,她要尋仇,而他隻想敘舊,他慶幸她的仇家並不隻有他南宮一家。他暫時解釋不清,索性不去解釋,各說各的事兒,甚至臨終托孤。
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梁輕會明白的。
有誰有本事在迴家的必經之路設伏,甚至讓少主親身以血肉之軀擋刀負傷迫他停手?
有誰有權利調動沐氏全部力量南歸,卻獨獨棄她這個斷後之人於不顧?
有誰有手段斷了她的內功修為?
有誰有能力對少主瞞天過海,偌大的沐氏暗衛體係一年多找不到一個小小的梁輕?
沐州重逢之時,她以為自己又有家了。
可是沐遠議婚之事傳出,她再次被刺殺,她當時略有猜測,尚不知全貌,隻是覺得自己再呆下去會有性命之憂。所以淩雲喬裝而來,她假作不知,就坡下驢、借機被綁架,逃出生天。
一年,兩年,很多年,……
梁輕明白的太晚了,為此差點丟了性命。
沐氏有人不想讓她活!
這點沐遠即便是當時不知,事後也應該很清楚,有人貌似慈祥可親,實際可能也是知情者,甚至是直接決策者,有人本該親如家人卻可能是實施者……
梁輕親手報了屠村之仇,以仇人之血祭祀被屠村民,但是她不快樂,沁心之烈,不僅在於其可以讓別人流血,更在於它能讓自己的心也滴血……
她葬了沁心,因為她不喜武力,更因為沁心之烈也難免蝕骨沁心……
雖然梁輕覺得在自己被追殺這件事上,算是彼此心照不宣了。
但是,有些事心照不宣不行,一定要揭開了看。
顯然,沐遠還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想揭開這事兒。
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隻要一日還有人要她死,她都不會再踏入沐氏半步。
梁輕又不閑,憑啥沒事找事去送人頭?
梁輕的棋局下到一半的時候,沐遠姍姍來遲。
對麵而坐,一黑一白,兩人如往常一樣,邊落子邊閑聊:
梁輕:“聽說,文丞在吳楚邊界練兵?”
沐遠:“這兩年他在吳地曆練不少!
梁輕:“聽說西南戰事正酣,江少珨又打了幾場勝仗。”
沐遠:“嗯,江師兄頗有將才!
沐遠氣定神閑的樣子真像是在郊遊,可是哪有兩軍交戰,一軍主帥在別人地盤郊遊的道理?
梁輕仿佛無意間提到似的:
“聽說大將軍在甘州剿匪,成果頗豐,不日將會兵臨楚州!
陳武對戰大恆些許殘兵,自然不在話下……!
而沐遠察覺到梁輕已經不再稱唿陳武為師父了
“嗯,他~,比較急躁,對中都勢在必得!便暹h斟酌道。
梁輕微微搖頭,不以為然道:
“隻有他著急嗎?別人不著急?二哥難道對中都不是勢在必得的嗎?”
沐遠“嗬嗬”一笑,不慌不忙落下一子,吃掉大片白子,“中都易得,天下難當,這天下,如你所說,有德有能者居之,且看吧。”
——你三路大軍挺近中都,還一副不著急不著慌的架勢?
也就是,這天下,他要,且要得不疾不徐。
——你行,你沉得住氣。
謀定而後動,當真比彥廷更適合那個位子吧!
梁輕又問:“二哥在中都多時,打算何時迴去?”
——你不能賴在中都不走了吧?
沐遠:“並沒有什麼打算,該迴的時候就迴去。”
——切,故作高深,打啞謎,不坦誠。
“那端午節就一起賽龍舟吧!”梁輕發出邀約。
——總要賓主盡歡吶,你不說實話,那就相敬如賓吧。
“好啊”沐遠欣然應允。
上次賽龍舟還是在沐州,那時候更多是為了練兵,不是玩樂,梁輕身體也不好,並沒有下場,而這次梁輕也要帶領一舟的,沐遠有點期待。
梁輕很久沒有出聲,棋盤之上落子可聞。
“我最近總想起來兒時在荊山的時候。”沐遠打破了沉默,陷入迴憶之中。
“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卻也無憂無慮,連話也說不好,還是你教我,你對我有半師之誼,我很感謝你!
——好端端的發什麼好人卡呢?
半師啊,你師父夠多的,就算半個好了。
“嗬嗬,那是你聰明,況且……”
梁輕並不想居功。
沐遠聽出了她言外之意:況且什麼?
沐氏背後的托舉,梁氏背後的輔助啊。
“我當時已經被沐氏放棄了,癡長十歲還沒有開智,也並不知自己的身世,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我會在村裏終老,衣食無憂,性命無虞,也會被安排娶妻生子,為家族繁衍,但會一直是個沒有自主之力的‘二傻子’。”
這是第一次,沐遠以一個當事人的身份,揭開那段並不美好的往事。
梁輕想象了一下,前世那些被豢養配種的品種貓,……心頭一陣惡寒。
沐遠說的沒錯,他對自己當時的處境還是有認知的。
“沒有你就沒有我的現在,是你糾正了我的毛病,發現了我的優點,才讓他們看到了希望,開始想要栽培我,為我延師,教我文治武功,舉合族之力托舉我上位!”
老師發現好苗子,家族開始托舉。
——嗯,不用謝,這隻是身為教師的自我修養(職業。。
“是你改變了我,也給沐氏帶來了希望,他們實在感謝你,但他們內心更懼怕你!
——也算是攤牌了,沐氏對她明裏暗裏的敵意,她這些年遭受的各種暗殺,都有他們的影子。
梁輕接了一句:“就像他們一邊仗著天曌帝的名頭,讓她的後人奪取天下,延續家族榮光,又一邊懼怕天曌帝真的迴歸?”
沐遠一絲苦笑:“嗬嗬,……”
——誰還不是個工具人呢?
沒開智要為家族繁衍,開智了也要為家族做更大的貢獻吶,有能力的人更需要承擔更多……
梁輕:“你怕我嗎?怕我是天曌帝迴歸了?怕我會奪走你的江山?”
沐遠:“江山從來就不是我的,更不是沐氏的!九州之地總會有人問鼎,你不是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梁輕:“嗬嗬,你還挺聽話的!不過這個王侯將相裏可沒有我!”
“嗬嗬,我知道你誌不在廟堂!
“因為我沒那本事啊!
梁輕反問道:“如果我誌在廟堂呢?你會放馬過來一決雌雄?”
“是,這天下並非我沐氏非坐不可,若有力挽山河之能士,我並不介意沐氏一族之得失,憑本事取之。”
“我沐氏”?
——換句話,當仁不讓,這江山不是你想坐,想坐就能做的,陽謀天下,憑本事打江山,沐氏該有一席之地。
梁輕:“不怕輸嗎?輸了就萬劫不複,一切歸零!
——前世電視劇,為複國癲狂的龍子龍孫多的是,比如慕容複。
沐遠:“落子無悔,輸贏自負!
“輸得起,佩服!”梁輕讚歎一句,話鋒一轉,落下最後一子,“不過我輸不起,我比較惜命,不想再死一次了。”
——我已經快要死n次了,都是拜你沐氏所賜!
“輕輕,對不起!”沐遠伸手抓住梁輕的手,他的手幹燥粗糲又溫熱,抓的很緊,似要把她的骨頭都捏斷了。
——對不起什麼?
說話說的不甚明白。
但是,這是今時今日的沐遠能做到的極限了。
再多,就不符合他的立場地位了。
梁輕悶悶的,也沒說什麼。
有些賬,隻能自己慢慢算,不能指望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