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餘生其實隻是想要試探一下,沒想到眼前的老人直接承認了,顧餘生並沒有從孫婆婆的身上感受到任何靈元波動,心中難免驚詫。
這種感覺,他隻有在秦先生的身上感受過。
或者說,隻有在秦先生盤坐悟劍時,才會有這種渾然天成,與常人一樣,又完全區別於常人。
見顧餘生不答,孫喜婆才知道自己被詐了,她嘿嘿一笑,蠟黃的臉抖動幾下,給顧餘生一種異常滲人之感。
如同那一夜他在陸家看見那尊石像一樣,非常的恐怖。
若不是知曉這位孫婆婆曾經對自己不錯,顧餘生都想要拔腿就跑了。
這位老人家,修為絕對不輸秦先生,或者說,在境界上,甚至可能比秦先生還要高出半籌。
顧餘生雖然不知道授自己劍術的秦先生究竟是什麼境界,可他知道,秦先生能斬妖皇!
八境?
還是之上的第九境?
顧餘生在青雲門見過儒道大儒的風采,能以聖書撼驚雷。
他聽過佛家金剛能以肉身不滅修正果。
道家真人馭太虛逍遙四方。
皆為世上高人!
為什麼青雲小鎮會有這樣的隱世高人存在?
青雲鎮外那些古老的石像神隻,究竟隱藏著什麼?
顧餘生心中充滿疑惑,種種猜測在心間萌芽。
孫婆婆這時卻將竹籃遞到顧餘生麵前,竹籃裏有幾件縫製好的白袍,她聲音低沉道:“小餘生,天冷了,多穿一些衣服,這可是七秀坊最好的布料縫補裁剪的衣服,試試看,當前可能大了一些,等春天來的時候,就差不多合適了。”
“謝謝孫婆婆。”
顧餘生恭敬的拿起一件衣服,披在肩頭。
孫婆婆圍著顧餘生,一點點的幫顧餘生整理衣服上的褶皺,一雙渾濁眼睛好似在欣賞自己縫製的衣服,一邊圍著顧餘生兜轉,一邊道:
“小餘生,世上的事,順心順意就行,你要知道,你離開青雲鎮三年,這裏其實沒有任何變化,沒人會在意你走了多遠的路,也沒有人在意你吃了多少苦。
更多的人隻怕你長了本事。當年你爹啊,就是吃虧在這上麵,青雲鎮就那麼大,陸家沒了,小鎮真的就太平了嗎?”
顧餘生若有所思,片刻後,說道:“婆婆,至少我心裏的氣順了。”
孫婆婆繞到顧餘生的前麵,仔細的端詳眼前穿著白衣的少年,她的眼眸中,露出些許的追憶,隨即又目光深邃的道:
“你既然已經踏上大道,就應該遠離塵世的喧囂,若是時間久了,對你磨劍會非常不利。”
“晚輩記住了。”
顧餘生拱手道。
孫婆婆目光又落在顧餘生腰間的木劍上,奇道:“這三年,你就用的這一把木劍?”
顧餘生不解。
將木劍平放在手上,目光落在木劍的劍鞘以及那紅繩做的劍穗上,他的眼中露出思念與青澀,輕撫道:“前輩,這把劍對我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
“老身明白。”
孫婆婆收迴目光,彎下腰,從地麵撿起一塊枯黃的槐葉,放在顧餘生的麵前,遮擋顧餘生一邊的視線。
“老身不懂劍,可你的劍,缺了些東西。”
顧餘生心中驚奇,這件事,秦先生怎麼沒有對他提起過。
“請前輩賜教。”
“你看這一片枯黃的葉子。”
孫婆婆微微把手中葉子抬高一些,在顧餘生好奇的目光中,孫婆婆手中的老槐葉一點點的變綠,仿佛恢複了生機。
“枯木逢春?”
顧餘生不由地咋舌。
等等,這術法,好熟啊?
青雲門中的何紅念師叔,似乎也會類似的術法,用來治愈身受重傷的弟子。
然而,沒等顧餘生臉上的驚詫消失,孫婆婆手上的綠葉又眨眼間枯黃,並一點點的零落在地上。
“障眼法罷了,這世上,隻有一種力量可以讓枯黃的老葉煥發新的生命,那就是春天的風和雨,那是生命複蘇的靈魂。”
孫婆婆說到這,她身體周圍的雪花在瞬間消融。
她蒼老的手指著顧餘生手上的木劍。
“它也應該有自己的生命才對,不應該是如今的樣子。”
顧餘生驚奇道:“劍靈?”
孫婆婆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我觀你氣息綿長,其身如玉,基礎打得極為牢固,已超越修行者中絕大多數人。”
“然而僅僅這樣是不夠的,你的心曆練得還不夠,別說劍靈不在這把木劍中,就算在,你也絕對無法感應,喚醒,得到認可。”
“如果沒有劍靈相隨,你縱然心通劍意,亦無法在感悟劍道時提升自身境界上的修為,你身上應該有些奇遇,也吞服過一些可以增長修為的東西,可你現在的境界非常模糊,未能做到涇渭分明。你應該有一段時日沒有頓悟突破了吧。”
聽見孫婆婆的話,顧餘生如夢初醒。
他自青雲門大比以來,縱然是在那一夜登山突破自我,在劍道上有所精進,可他在自身的修為境界上,可謂停滯不前,他以為這是因為自己三魂過魂橋,與常人不一樣而有所耽誤,故而並沒有太在意。
畢竟在顧餘生心中,他三年達凝魂境,已經絕對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無形中,這種思想阻隔了他向前的動力。
顧餘生連忙拱手,虛心道:“晚輩該如何曆練自己?”
孫婆婆見少年躬身行禮,眼中又露出幾分恍惚,她小聲道:“村裏的老石匠,藏有一塊奇特的磨刀石,如果你能讓他借你磨劍煉心的話,對你修行大有裨益。”
“婆婆,你是說,那位整天背著石像到處跑山的老石匠?”
“除了他還能有誰。”孫婆婆說完,又叮囑道:“你找到他,可別把我給抖出來。”
“晚輩記住了。”
顧餘生默默記下,送走了老人家,便在屋內打坐,凝視手中木劍。
迴想起孫婆婆說過的話,顧餘生隻覺收獲頗大。
劍靈之說。
他自然是知曉的。
他原以為隻有真正的好劍,傳承之劍,天階品質及更高品階的劍,才能蘊出劍靈。
雖然心中有所盼,但顧餘生還遠未想那麼遠。
可今天孫婆婆的話,讓顧餘生心中感到驚喜之餘,又覺得有些奇怪,難道青雲門中,關於劍道的書記載有誤?
顧餘生思考一陣,又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
那孫婆婆也不至於騙自己。
“難道我這把木劍是天品?”
顧餘生隨即搖頭。
這個念頭有些荒謬了。
那年,青雲門的掌門玄機子當著那麼多青雲門弟子的麵,將他的木劍折斷,那是他藏在心中的痛,也是他對青雲門沒有任何情感和歸屬的原因。
若非他父親的劍在青雲。
若非他曾在那一片桃花林留下諸多童年記憶!
他自始至終。
都不會入青雲門。
顧餘生的手撫摸在劍鞘上,喃喃自語:“秦先生隻對我提及劍修其心,則意可成,氣可成,勢可成,唯獨不提劍靈一事,難道是因為我資質愚笨的緣故嗎?”
顧餘生微微歎息。
秦先生教他的伏天劍訣。
如今依舊隻能施展出前四式。
明明他已經進入劍心境了。
後麵的五式,一旦暗合劍訣心法,就會有一道阻礙,無法施展。
顧餘生盤坐沉思。
窗外又下起鵝毛大雪,放眼看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顧餘生心有所念,自然靜不下心來修行。
於這茫茫大雪中。
倒是尋人的好時機。
顧餘生白衣佩劍,以靈力裹身,縱然是白天行走在青雲鎮大街,亦非凡人能感應得到。
陸家因他滅門而改換門庭,可小鎮依舊。
顧餘生這幾天徹底明白一件事:世上的不平事,不可強求改變,隻求順心意即可。
青雲鎮的人間煙火,隻是顧餘生心中藏著最美好的記憶。
心中念念不忘的記憶,是他的執念。
也是他這些年仗劍的念頭。
他怕有一天自己真正的忘記了,那個決然離去的背影。
人間多有不平事。
拔劍的同時,也不要迷失自我,忘了初心。
風雪中。
顧餘生在尋找那位老石匠的身影。
平常。
顧餘生能偶爾瞧見老石匠背石像行走的蹣跚背影。
在顧餘生的心中,這是一個老瘋子。
可當他真正要找這位老瘋子的時候,卻在風雪中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對方。
不知不覺間,顧餘生已來到小鎮郊外的官道上,目光所及,是那一座破舊的道觀。
一縷縷青煙,從道觀塌斜的觀頂上飄出。
空氣中,彌漫著肉的香味。
不知怎的,顧餘生的手下意識的就去握住腰間的酒壺,想要整上一口。
“唉。”
顧餘生飄然一晃,已出現在道觀前。
“方老先生。”
顧餘生踏檻入觀,驚得老書生方秋涼兩手忙把那柴火上的土罐抱起來,往身後藏,咕咕的熱氣從他背後升騰。
不一會,方秋涼便被滾燙的土罐燙得滿臉通紅,嘶嘶的吹了吹手,又聽那土罐哐嘡一聲,就要歪倒。
方秋涼連忙轉過身,用兩隻手當蓋捂住土罐口,一臉吝嗇與窘迫。
“你這小子長著狗鼻子啊,聞著味來的,去去去,我可沒偷別人家的雞吃,是那雞不長眼,撞死在我土罐裏的。”
顧餘生聞言,忍不住哈哈哈大笑。
如同當年懵懂無知時,看父親與方先生在老槐樹下一起品讀經典,不知看了什麼內容,揚天大笑。
無半點讀書人的矜持。
笑著笑著。
窘迫的方秋涼肆意敞懷的大笑起來。
風雪中,歲月蝕刻的痕跡在方秋涼臉上化作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又被笑容一點點的熨平。
那他鬢邊青絲星星點點。
白衣少年同樣霜雪滿頭,一番敞懷大笑,方才覺已多年未曾如此的開懷笑過了。
方秋涼指著顧餘生腰間的酒,撚須道:
“一生大笑能幾迴,鬥酒相逢不須歸!你自添一雙筷子便是,隻是一會老夫喝光了你的酒,可不許哭鼻子!”
方秋涼取來顧餘生上次留在架子上的竹酒杯,給顧餘生挪了挪位置,讓顧餘生對坐。
顧餘生摘下腰間酒葫蘆,於風雪拂過的破觀中麵對火塘坐下來,豪爽道:“老先生放心喝就是,我有酒一壺,曾敬謫仙人,這酒啊,是喝不盡的!”
方秋涼透過那絲線般柔順流淌的美酒,凝視眼前的白衣少年,一臉不信的道:
“在吹牛這方麵,你小子比你爹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