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明珠帶著紅枝和那報信的丫頭一路來到了清水齋。這是一座半建在荷花塘上的水閣,由曲折的迴廊聯(lián)接著。夏日在此可賞盡滿塘在紅荷,因此又叫清荷小築。此時,正值荷花盛開季節(jié)的末尾,塘中荷花開得豔麗非常,風拂過,清香四溢,似要吐盡最後的一絲芳華才肯罷休。
明珠三人一進門就聽見了裏麵傳來了一陣呻吟唿痛之聲。走進去一看,隻見一個丫頭立在床邊,急切的安撫著床上的艾綠色身影,“小姐且忍一忍,已經(jīng)派人去找高家小姐了……”
那丫鬟一聽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迴頭一看,一眼就認出了頭前立著的這位粉襖素裙,如瓷娃娃一般精致的美貌少女就是剛才主持花宴的那位高家三小姐,禁不住多看了兩眼。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隻見這位高家三小姐輕啟粉唇,神情中帶著疑惑的道:“這是怎麼了?”聲音甚是悅耳,還夾雜著一絲童音。
那丫鬟迴過神來,忙道:“高小姐,您快來看看我家小姐吧。剛才好似吃壞了什麼東西,現(xiàn)在腹痛得十分厲害!
明珠走到了床邊,床上躺著的正是孟芷媛。隻見她的半閉著眼,麵色蒼白如紙,雙手緊緊的捂著肚子,細碎的呻吟聲正從她的口中傳出。
“春紅,去請大夫了嗎?”明珠問。
領路的丫鬟春紅忙道:“還沒呢!
“花宴前我是怎麼吩咐的?要是孟小姐在咱們府裏出了什麼事,你擔待得起嗎?”明珠不悅的道,“還不快些跟你青雪姐她們說一聲,趕快去請大夫來!
“是!贝杭t領命,再次慌慌張張的離去。
明珠柔聲道:“這個丫頭最是笨拙的一個,還請孟小姐再忍耐一會。”
“高小姐,你們高家就是這樣待客的嗎?”孟芷媛忽然冷冷的來了一句,“給客人吃黴爛的東西,害客人生病,將客人丟在冷冰冰的屋子裏不聞不問……你們高家的女兒還真是跟上官家的一個模樣,都這樣喜歡捉弄人,都這樣無恥,還真真是好家教,好教養(yǎng)呀!”
明珠忽然止住了腳步,製止了一旁氣得麵色通紅,欲要分辨的紅枝,迴過身來,一笑,道:“孟小姐這樣在意教養(yǎng)的問題,怕是平時沒少有人這樣說您吧——”她故意將最後一句話拉長了音。
“你……你……”這句話正好踩中了孟芷媛的痛腳,氣得她嘴唇直哆嗦,“你”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明珠氣定神閑的走到桌邊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擱在了桌上,道:“孟小姐憑什麼就一口咬定是在我這裏吃壞了東西才會腹痛的?外麵那麼多客人,怎麼就您一個人吃了一樣的東西會生。扛呒业幕▓@這麼大,怎麼就偏偏跑到了水邊無人的地方來?我看,孟小姐根本就不是吃壞了東西,而是特意來找我說話的吧。”
孟芷媛陰沉著臉,盯了她一會,緩緩移開了按在腹部的手,坐起身來,道:“你以為我願意見到你嗎?你以為我願意和你說話嗎?還不是因為你……”她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垂下了頭去。
明珠道:“孟小姐找我來就是想跟我說這些嗎?如果沒別的事,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她本就對孟芷媛沒什麼好感,如今更加沒有閑工夫卻聽一個沒嫉妒心迷了眼的女人說些氣人堵心的話。她心知也許是剛才她和表哥在一起談笑的一幕刺激到了她,否則她也不會這樣無緣無故的將對上官鍾靈的火氣撒在她身上。
孟芷媛突然苦笑了一聲,道:“為什麼身為女子就這樣苦?你知不知道,就因為在上官家發(fā)生的事,我的整個後半生都被毀了!
她自顧自的繼續(xù)道:“我原本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就因為被上官鍾靈暗算,竟然看到了那樣不堪入目的場麵。自從上官家迴去之後,我夜夜都做噩夢,夢到那日看到過的齷齪的場麵。我爹日日唉聲歎氣,我娘摟著我哭個不停。最後,我爹實在沒法子,隻好厚著臉皮向上官家提親。哪知上官家連一絲情麵都不顧,一口就迴絕了此事,甚至還把這件事宣揚了出去。結果,所有人都笑話我,親戚,朋友,姐妹們,就連我的庶妹都敢當麵嘲笑我!最後,連爹都開始嫌棄我了……”她緊緊抓著身上的絲被,連指尖刺入了掌心都不覺得疼。
“我就這樣被送去了姑母家中。說是做客,其實形同軟禁。我的姑母認為我敗壞了家風,連姐妹的麵都不讓我見。我每日每日的隻能抄佛經(jīng),穿素服,住在巴掌大的小院子裏。我才十四歲呀!過的日子卻和那些老尼姑一樣!而將我害成這樣的人呢?她們一個個都活的逍遙自在!老天憑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過是喜歡上官公子,想多看他幾眼,我有什麼錯?我做錯了什麼?我這輩子全都被他們給毀了!”她幾乎是哭喊出了最後一句。
明珠站起身,冷冷的道:“你和我說這些以後什麼用?害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又有什麼理由要聽你抱怨?別說得好像別人害你似的。據(jù)我說知,你們孟家逼著上官家答應了好些條件才肯罷休的。要怪,也隻能怪你爹太過貪婪,連女兒的幸福都不顧!
孟芷媛惡狠狠的抬頭瞪著明珠,美麗的容顏有些扭曲,“你憑什麼說我爹?你有什麼資格說他?”
明珠冷冷道:“那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你的命數(shù)又不是被我毀掉的,你又有什麼理由遷怒於我?”
孟芷媛望著明珠精致而淡漠的麵龐,迴想起了剛才在竹亭外看到的一幕:蓮花般清雅的少年溫柔的笑臉,和高明珠並肩而立時是那樣的相得益彰,看向自己時冷淡的容顏,那句生疏而淡漠的“這位小姐是……”,最後,都匯集在了麵前這張美麗的臉上,都是她,都怪她!說什麼二人早有婚約,二人常常見麵,私相授受,二人耳鬢廝磨,說不定早已有了親密之事……一想到這裏,一股無名的怒火霎時就竄上了她的胸口,鼓脹著,叫囂著,迫不及待的想要發(fā)泄出來……
既然我下半輩子被毀了,那我也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你去死吧!”孟芷媛猛的從床上爬起來,朝著明珠就撲了上去。明珠哪裏料到她竟會這樣突然發(fā)起狂來,躲閃不及,被她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掐住脖子。
紅枝驚叫一聲,撲上來去一邊拚命拉孟芷媛,一邊大叫:“救命呀,快來人呀!”
孟芷媛帶來的丫鬟則嚇得連動都動不了了,口裏直念道:“怎麼辦,怎麼辦,老爺會打死我的……”
孟芷媛鬆開一隻手去甩紅枝,紅枝拚命抱住她不撒手,口中道:“小姐……快跑!
明珠趁此機會推開了壓在身上的孟芷媛,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就朝外跑去。她知道,孟芷媛已經(jīng)瘋了,她必須立刻找人來幫忙。
孟芷媛已經(jīng)紅了眼,也不知哪裏的力氣,猛的將紅枝推開,紅枝的額頭磕到了桌角,血流了出來,一下就昏了過去。
此時,明珠已經(jīng)跑到迴廊上,聽見身後聲音不善,猛地一迴頭,就見孟芷媛雙眼通紅,發(fā)髻淩亂的朝自己撲了過來。
她拚命往外跑去,與孟芷媛拉開了一段距離。眼見著已經(jīng)跑出了迴廊,來到了岸邊。哪知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剛一扶正身體,就感覺到有一雙手推了她一把,身體再也不受控製的向荷塘栽了下去。
水,那樣密不透風水將她全然包裹了起來,下沉的那一刻,隻見到岸上的橘黃色的衣角一閃而過,緊接著是孟芷媛驚恐的臉。眼前的光就這樣漸漸暗了下去,無邊無際的碧波將她包圍,淹沒,緩緩的拉入無底的地獄。記憶中,落水的恐懼再一次襲上她的心頭。
前世的那一年,她八歲。今生的這一年,她十一歲。
這是她注定無法逃離的劫難,一切絕望的開始。
她緩緩的下沉著,仿佛陷入了一場夢境之中。
腦海中,閃過了許多人的臉。林媽媽、青雪、素英、表哥、舅舅、外祖母、明沁、明秀、紅枝……可愛的,可恨的,可憎的,麵目模糊的,撲閃著翅膀,輕柔鳴叫的雪鸞……
接下來是各種零落的片段。漫天的白色中,孤單而立的小女孩。麵容憔悴的少女,孤零零的躺在床上。驚喜的端詳著鏡中那張重新變得稚嫩的女子。額頭受傷,被錦衣華服的人們包圍著,虛弱的指著地上的仆婦,因為表現(xiàn)乖巧,被老婦人憐愛的摟在懷裏,唇角卻帶著冷意的小女孩。獨自站在人群之中,看著她們一一卸下了臉上微笑的麵具,露出了背後的譏諷,嘲弄,冷笑,猙獰,惡毒……
然後,她看見了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懷裏抱著一個被海棠紅色的繈褓包裹著的皺巴巴的小嬰兒。他坐在床邊,深情的望著床上躺著的美麗卻又神色淡漠的女子。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們的女兒,才不叫什麼雪、雨之類的名字。她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是我最重要的女兒,就叫她明珠吧!
“掌上明珠,明珠,好……”女子喃喃道,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唇角梨渦隱現(xiàn),柔和的似能將冰雪融化一般。
男子望著女子的笑容,眼神中綻放出了灼灼的光芒。
“明珠,我的明珠……”
是誰,是誰在叫她的名字?
最終,她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