紺珠轉瞬無影,好似順著下沿穿透巨幕,真從畫麵裏滴了出來一樣。
不等落雲子將浮光掠影術覓跡尋蹤,所有人便已不約而同扭動脖頸,齊刷刷仰望誅仙劍所在的方位。
那液滴僅比黃豆大些,狀似雨珠,又與神照殘峰相距甚遠,單憑肉眼探望其實空空如也;其氣機又深斂不露,令尋常道眾根本無從感應。
但數萬看客偏偏煞有介事。
明明看不見,仍不自覺下移目光。
明明聽不見,不久後耳畔卻似蕩起一縷若有若無的迴響——
啵兒!……
雨滴入海的聲音。
隻這海裏裝的並非水,而是火,是赤液金漿,——一片以原本的淨妖地界為限、漫及整個廢墟的滾沸火海。
此乃黑風老妖熔巖道意生成,人仙級手段自非等閑。若想化解,要麼有遠超這道意的力量將之強行抹除,要麼老妖自個兒收迴或身殞道消。
除此三者,火意難滅,火海長存,彈指間便可熔金鍛鐵。先前受神刀所汙的幾件寶貝,每入火海即被化成漿水,其熾盛由此可見一斑。
火,如此之烈。
海,如此之闊。
區區豆大滴液,按說濺不起星點浪花才是。
然則實情卻教人大跌眼境。
君不見,誅仙劍被封印了多少年,內中的殺伐之氣便鬱結了多少年,積而不發迄今,該是何等深重,當下一朝開釋,豈如兒戲?
雖隻一滴,卻似藏著一片汪洋!
雖輕如鴻毛,卻堪比隕星天降!
迨紺珠落下,偌大一片焦黑冷不丁撞入眼簾。
——赫然大地!
千瘡百孔。
觸目驚心。
原本覆於地表的赤液金漿,早在與紺珠相觸的剎那便無影無蹤——並非緩緩蒸騰,而是憑空消失,就像連土帶皮被掏空了一樣;甚至可以說本就不存在!
那黑圈沿著地形走勢,朝四下裏飛速擴展。
十裏。
三十裏。
五十五裏。
七十!
……
幾息間,方圓百餘裏內再無點滴火漿,猶不見黑圈有絲毫止歇之勢。
無形的劍壓也隨之攀至巔峰。
那畫幕當即破碎!
神刀刀煞頓受壓製!
氣旋甬道緊接著湮滅!
孤寂的異感被滌蕩一空!
循跡而來、窺伺多時的眾多神念,且不管屬於何人,其人又是何修為——天命眾佬亦不例外!——但凡沒有及時後撤,統統被劍壓碾碎;直到氣機漸趨平穩,才從四麵八方試探著去而複返。
此乃後話,毋需細表。且說當前萬眾尚未從驚駭中迴過神來,便見以那黑圈為界,一柱紅黑相間的殺伐之氣,猛然拔地而起。
往上直衝天鬥。
往四周則繼續延伸。
劍壓就此徹底宣泄開來,威勢卻陡然倒轉。
若說之前還像山嶽蓋頂那樣極度壓抑,那此時此刻的氣機便似火山噴發一般張揚至極。但見殺氣倒卷,同風揮斥,“扶搖直上九萬裏”,與霄外的天衣紫膜兩相激撞,霎時地動天搖,山河變色。
穹頂電閃雷鳴,弧光交錯,烏雲滾滾,日月無光。
中天劍意肆虐,殺氣騰騰,清濁雜糅,陰陽失調。
地上勁風颯起,火浪翻湧,飛沙走石,五行倒錯。
其情其狀不啻末世。
直似森羅萬象化歸混沌!
仿佛再立“地火水風”!
恍若天地自此重開!
真個神見神驚,鬼見鬼愁,連虯髯客也忍不住嘻嘻笑歎,“難怪要封禁天地;否則單憑這股殺氣,仙界雖遠必察,那些家夥不得屁顛顛趕來湊熱鬧?”
而同樣從始至終關注戰局的各大宗主、開山祖師乃至老祖宗,一早便施展秘法,構築幕屏,將淨妖廢墟上發生的一切實時顯現,好教門下子孫增長見識,開闊眼界。
在妙蛙穀,有“鏡花水月”。
在鬼泣林,有“洞虛鬼目”。
在中州大陸邊界處的綠金山,有“玄光術”。
在極西之地的佛宗,有“法眼”。
諸如此類,皆因誅仙劍殺氣擾動,氣機紊亂無以為繼,致令感應中斷,各家幕屏裏再無任何畫麵,徒留雪花般的散亂斑點。
各地看客正在興頭上,逢此突變哪裏忍得了!意猶未盡間恨得牙根直癢癢,或長籲短歎,或咒爹罵娘,或齊誦佛號。
而今唯有身在神照峰上,方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便利,加之場麵壯觀,聲勢浩大,哪怕不借助畫幕,目力所及也足以略窺一二了。
卻道殺氣障壁雖則單薄,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既源於先天靈寶,豈容小覷?黑風見狀忖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且先試試深淺。”
隨揮一刀,將刀光削在障壁上,僅破得筷子粗細一條縫兒,轉瞬便被後續殺氣填實補滿,眼瞅著消彌無痕。老妖即有計較,且退且思:“如是觀之,非全力不可敵。”
這般想著,忙不迭將刀橫陳,老妖抖腕反掌間,指夾一枚烏黑丹丸送服口中,經十二重樓入腹化開,暗催藥力流轉四肢百骸。
時值橫眉一心領悟禦劍法門,物我兩忘,不察身外事。
他高懸垓心,首當其衝,本該最受殺氣殃及,幸有九色琉璃罩護著,故此無憂,無恙,非但毫發未損,甚而不曾動搖絲毫。
隻苦了旁觀人馬,隨同神照懸峰節節後退,搖搖欲墜。虧得幾大老怪眼疾手快,分別率領四宗丹境強者及時分赴各方,號召萬眾合力維持,這才免於陷入殘存的火漿之中。
好不容易稍待安定,眾人還沒站穩腳跟,驀地聽聞斜刺裏響起一聲震天長嘯——
“嗬啊!——”
正是寵渡忍耐至極限,剛又隨殘峰曆經一陣飄搖,激蕩之下再按捺不住心底那股衝動,不由自主催開了無量金身。
且不題其餘看客如何驚疑不定,反倒是神泉宗那邊,唯桃柏柏馬首是瞻的一堆弟子當先炸了窩,個個麵色遽變,或瞠目結舌,或哆哆嗦嗦,明明心有餘悸脊背發涼,偏又忍不住一吐為快。
試煉決戰的場景曆曆在目,神泉天驕敗如喪家之犬,承蒙寵渡恩赦,這才撿迴小命。
這件事並不光彩,理當引以為恥,眼下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淪為了人前炫耀的本錢,你看那神泉弟子,七嘴八舌恐落人後,爭著搶著嚷嚷。
“這這這……”
“符啊!是那小子的符!”
“準沒錯,就是先天符意。”
“又來一次?”
話間,一道金色光柱應聲拔起。
其範圍雖遠不及殺氣障壁寬廣,聲勢卻不遑多讓。
同樣“轟隆隆”直衝天穹。
同樣嗚咽著攪弄風雲。
同樣威壓六合八荒。
這威壓裹挾著玄之又玄的蒼古意蘊,從垓心往四周恣意擴張,片刻工夫便將誅仙殺氣盡數驅離,取而代之罩住了神照殘峰!
此柱為金。
彼柱紺紅。
二者遙相唿應。
仿若鴻蒙初判時便已盛放的兩朵仙葩,於歲月長河中幾度沉浮,今又在這滿目瘡痍的廢墟火海上不期而遇。
兩下裏交相輝映,一如故友。
卻又爭奇鬥豔,亦似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