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鬱一行人戴著眼紗騎著駿馬出了宛州西城門, 沿著官道往西而去。


    行到了十八裏崗的岔道處，趙鬱勒住了馬——眼前有兩條路, 都能通往杏花山, 一條是寬闊平整的官道, 方才秦家的馬車就是沿著這條官道往杏花山去了；另一條窄一些, 不適合行馬車, 卻是一條近道。


    趙鬱略一思索，一夾馬腹, 走上了那條近道。


    既然要去杏花山一趟，何不先趕過去, 等秦家的人到了, 若是打了照麵, 秦蘭芝也沒法指責(zé)他跟蹤她了！


    胡靈平常愛的都是會調(diào)情擅風(fēng)情會玩情趣的院中女孩子，哪裏在女人身上費(fèi)過這麼多功夫？


    他打馬追上趙鬱, 喋喋不休道：“我的二哥, 好女不穿嫁時(shí)衣, 好男不吃迴頭草，白三跟船去江南, 臨行前告訴我，說要親自給你挑幾個(gè)江南好女兒帶迴來, 你可別在秦氏那一棵歪脖樹上給吊死了, 你應(yīng)該放眼天下，胸懷大周，北地胭脂, 南方佳麗，一一品鑒，就知其中滋味——”


    趙鬱才不理會胡靈，徑直揚(yáng)鞭控馬疾馳而過，再次超過胡靈。


    胡靈雖然是他的兄弟兼損友，可是在對待女人這件事上，胡靈不是他的知音，反倒是趙翎那廝和他更投機(jī)！


    秦仲安雇來的馬車很是寬大舒適，秦蘭芝坐在中間，秦二嫂和翡翠分別坐在她的兩側(cè)，馬三姐帶著跟她的婆子坐在對麵倒座上，兩家女眷一路說著笑著，十分愜意。


    蘭芝前世十四歲的時(shí)候，曾經(jīng)跟著爹娘在上巳節(jié)去杏花山菩提寺進(jìn)過香，便說起了杏花山的杏花：“站在山下遠(yuǎn)遠(yuǎn)望去，隻覺滿山都是杏花，藍(lán)天下整座杏花山都是粉色的......”


    這是她一生都難忘記的美景。


    馬三姐悠然神往，道：“我沒見過杏花山的杏花，不過我吃過杏花山的杏，又麵又甜，入口就化了，杏皮卻有些酸！”


    聽馬三姐這麼一說，蘭芝隻覺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便道：“我記得從菩提寺上罷香出來，若是繼續(xù)登山的話，山坳口彭公墓那裏有一個(gè)賣砂鍋米線的小店，她家的米線是用雞湯加了山野菇熬製的，特別美味�！�


    秦二嫂聽女兒這麼說，便攬著她笑道：“我的兒，你既然饞得慌，娘還帶你去吃那家砂鍋米線！”


    蘭芝不禁笑了，依偎在母親懷裏：“我記得砂鍋米線店外麵還有一個(gè)烤紅薯的大泥爐子，不知道賣烤紅薯的老頭還在不在了......”


    能重生可真好，先前還以為終其一生都迴不去的地方，如今還能再重去一次。


    眾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杏花山的山腳下。


    山腳下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約莫一刻鍾就能走到菩提寺的山門外。


    馬車穩(wěn)穩(wěn)停了下來。


    秦仲安上前扶了秦二嫂下來，一錯眼看見蘭芝扶著車門要從馬車上跳下來，忙道：“大姐兒，等我和你娘扶你！”


    許江天聽到聲音，忙也看了過去：“姐姐，你別往下跳！”


    蘭芝見她爹和許江天這樣緊張，不由笑了，道：“爹爹，我哪有那樣?jì)少F！”


    不過她還是扶著爹娘的手小心翼翼下了馬車。


    她知道自己因?yàn)橥獗�，常給人嬌弱的印象，其實(shí)她沒那麼嬌弱，前世她可是隨著趙鬱千裏迢迢走到西北的，就連騎馬和駕車她都學(xué)會了。


    蘭芝一下馬車，便轉(zhuǎn)身扶了翡翠和馬三姐下車。


    許江天牽了兩匹馬，帶著馬車去山腳下相熟的客店寄存馬和馬車去了，秦仲安則陪著女眷步行上山。


    山路一邊是長滿杏樹的山壁，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行人慢慢走著，一邊走一邊賞景，悠閑自在得很。


    山路盤旋，前方忽然轉(zhuǎn)出一群男女，蘭芝忙拉著馬三姐貼著山崖側(cè)立，給對方讓路，卻看到爹爹上前和對方行禮：“原來是林老太太！”


    秦二嫂也認(rèn)出是城外軍營林千戶的祖母林老太太，忙低聲交代了一句：“這是城外軍營林千戶的祖母林老太太！”


    她牽了蘭芝上前見禮。


    蘭芝行罷禮，含笑看了過去，見那林老太太有六十多歲年紀(jì)，鬢發(fā)都白了，戴著寶藍(lán)繡鬆柏長青抹額，穿著絳色繡袍，十分精神，便隨著母親端端正正行禮。


    林老太太常服用秦二嫂的人參養(yǎng)榮丸，彼此很是熟悉，親熱地拉著蘭芝的手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道：“秦二嫂，這就是你家大姐兒麼？真真好容顏！”


    蘭芝抿嘴一笑，裝作害羞地垂下眼簾。


    其實(shí)她前世是認(rèn)識林千戶的。


    那時(shí)候林千戶已經(jīng)成了林參將。


    大約兩年後，林千戶會被朝廷調(diào)往西北駐紮，駐地就在她和趙鬱所在的小城張掖。


    有一次趙鬱帶了麾下騎兵追擊西夏人，將近一個(gè)月不見蹤影，別人都傳著說他死在大戈壁裏麵了，再也迴不來了。


    漸漸就有城中無賴上門騷擾。


    那陣子她每晚睡覺，手裏都握著匕首，隨時(shí)預(yù)備和人拚命。


    正是鎮(zhèn)守張掖的參將林深派了親兵過來，但凡有人騷擾，就先打個(gè)臭死，這才護(hù)著她等到了趙鬱從大戈壁歸來。


    蘭芝忽然想起那日上午，她正和翡翠在屋裏紡花，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又是那些無賴，心中恨極，拿起匕首厲聲喝問：“誰？”


    外麵卻傳來趙鬱低啞無力的聲音：“蘭芝，是我......”


    她心中歡喜，扔下匕首就起身跑了出去，一把拉開了大門的門閂，正好接住了倒在她身上的趙鬱。


    一向好潔的趙鬱甲胄髒兮兮的，白綾袍子襤褸骯髒，整個(gè)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蘭芝心如刀割，一把就把他抱了起來，一直往屋裏走。


    待走到了屋子裏，蘭芝把趙鬱放到了床上，這才來得及吩咐翡翠：“把跟他的那幾個(gè)人也都帶進(jìn)來，先看看受傷沒有！”


    她自己拿了把剪刀，三下五去二把趙鬱的鎧甲給剪開剝掉，又剪掉了趙鬱的白綾袍子，連褻褲都脫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細(xì)細(xì)檢查了一遍。


    看著趙鬱滿身的傷，她一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一邊用布巾沾了溫開水擦拭趙鬱的身子，口中恨恨道：“你怎麼一去打仗就不要命？我告訴你，你若再這樣，我就離了你嫁人去！”


    趙鬱動彈不得，隻是躺在那裏，因?yàn)槭�，鼻梁越發(fā)挺直，寒星般的眼睛靜靜看著她。


    見他這樣，蘭芝眼淚更是流個(gè)不停，她發(fā)狠道：“你看不上我是不是？林參將可是鰥夫，到時(shí)候我嫁他去！”


    趙鬱隻是不說話，待她給趙鬱塗罷藥，這才發(fā)現(xiàn)趙鬱不知何時(shí)昏睡了過去......


    蘭芝有些惆悵地想著往事。


    前世她可真是稀罕趙鬱��！


    蘭芝低頭想心事，林老太太還以為她實(shí)在是害羞，見蘭芝生得甜美可愛，便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支碧玉簪，親自簪到了蘭芝的桃心髻上，笑道：“秦二嫂，你這閨女真是好，下次再去我家，帶她一起過去，陪著我老人家說話！”


    秦二嫂笑著吩咐蘭芝：“還不謝謝老太太！”


    又問林老太太：“您老人家怎麼自己來山上了？”


    林老太太正要說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笑著看了過去，見是自己的孫子林深，忙招手道：“阿深，快過來！”


    蘭芝一抬頭，見一個(gè)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正是千戶林深，來不及迴避，隻得隨著母親行了禮，低頭立在一邊。


    那林千戶約莫二十三四歲，生得劍眉星目，寬肩細(xì)腰長腿，很有男子氣概。


    他也是宛州官場上人，認(rèn)識在州衙做書吏的秦仲安，又剛從秦二嫂那裏買了一批秦氏止血膏，自也認(rèn)識秦二嫂，笑著拱了拱手，寒暄了兩句。


    見到秦二嫂身後立著兩個(gè)女孩子，林深認(rèn)出其中一個(gè)是唱曲的馬三姐，曾在人家筵席上見過；另一個(gè)不認(rèn)識，雖然低著頭，濃長的睫毛低垂著，卻依舊能瞧出來生得極美貌。


    他移開了視線，去看左邊懸崖下探出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變黃的灌木。


    林老太太最是信賴秦二嫂的藥丸，因此拉著秦二嫂說個(gè)不停。


    林千戶在一邊聽祖母和秦二嫂說話，知眼前這個(gè)美貌少女是秦二嫂的女兒秦大姐兒。


    他是認(rèn)識趙鬱的，忽然想起這位秦大姐兒便是趙鬱的下堂妾秦氏，便又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秦氏雖然荊釵布裙，可是色若春花，嬌美異常。


    林千戶忽然心裏有些亂，忙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皂靴的靴麵，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


    待祖母與秦二嫂寒暄罷，他便扶著祖母先去了。


    又走了一截路，秦仲安這才問秦二嫂：“林千戶怎麼戴著孝？林老太太活得好好的，他給誰戴孝？”


    秦二嫂扭頭看了看，見林家的人早走遠(yuǎn)了，便道：“林千戶的娘子去世沒多久，他是給他去世的娘子戴孝。”


    又道：“林千戶先頭的娘子是宮裏管薪柴司的王公公的侄女，生得千伶百俐，和林千戶恰是一對，卻早早害病去了.....”


    秦仲安連連歎息。


    蘭芝輕輕歎息一聲，道：“‘世間好物不堅(jiān)牢，彩雲(yún)易散琉璃脆’，世事皆是如此�！�


    進(jìn)了菩提寺，眾人先燒了香，便一重院子一重院子開始進(jìn)香跪拜祈禱。


    眼看著前麵是送子觀音殿，秦二嫂不由停住了腳步——她年輕時(shí)結(jié)婚一年多未曾生育，日日被秦老太太嚷罵，說她是“不下蛋的雞”，服藥調(diào)理之餘，她和相公四處進(jìn)香求子。


    在這菩提寺送子娘娘殿拜了不久，她就有了身孕，後來就生下了寶貝女兒蘭芝！


    也就是說這菩提寺的送子娘娘著實(shí)靈驗(yàn)！


    秦二嫂正在躊躇，一抬眼，見蘭芝徑直就要進(jìn)去，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我的兒，這個(gè)菩薩咱還不能拜！”


    若是菩薩顯靈，蘭芝肚子裏揣上一個(gè)小的，那她家就在這宛州城安身不牢了。


    為了保住蘭芝腹中的孩兒，一家人怕是得連夜遷到異鄉(xiāng)去了。


    蘭芝一見是送子娘娘殿，心裏一動，就要往裏進(jìn)，卻被秦二嫂拽住了，便抬頭看了過去：“娘，怎麼了？”


    秦二嫂神情複雜：“這是送子娘娘殿，裏麵供奉的是送子娘娘！”


    蘭芝笑了：“娘，來寺廟進(jìn)香，不興隔殿的，既然來了，就進(jìn)去拜拜吧！”


    秦二嫂：“蘭芝，菩提寺的送子娘娘甚是靈驗(yàn)！”


    她牙疼似的看向秦仲安：“不信你問你爹，當(dāng)年我和你爹就是在這裏拜了送子娘娘，迴家沒多久我就懷上了你！”


    蘭芝不聽則已，一聽就更要進(jìn)去拜拜了——反正她就要招婿上門了，現(xiàn)在拜拜送子娘娘，將來一成親就懷上孩子，多麼美好！


    她對著秦二嫂淘氣一笑，掙脫開秦二嫂的手，笑嘻嘻進(jìn)了送子觀音殿。


    送子觀音殿裏靜悄悄的，正中間的蒲團(tuán)前正立著一個(gè)穿著石青錦袍的高個(gè)子。


    那人聽到聲音，轉(zhuǎn)身靜靜看向蘭芝，目若寒星，嘴唇微抿，不是趙鬱又是誰？


    蘭芝一見趙鬱這張傲氣的俊臉，心裏便有些慌，一顆心怦怦直跳，飄飄悠悠沒處安放。


    她心裏除了怕，還是有些煩的——怎麼去哪兒都能遇到趙鬱？這可真是孽緣啊！


    蘭芝盼著趙鬱早些把她給忘了，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


    像這樣老是遇到，趙鬱就會一直記得她，將來當(dāng)了皇帝，記起往事，心中還怨恨她，那可怎麼辦？


    蘭芝垂著眼簾低著頭，藏在衣袖內(nèi)的拳頭悄悄握緊，等她抬起頭時(shí)，臉上已經(jīng)帶著甜蜜蜜的笑，大大杏眼成了彎彎的月牙兒，雪白圓潤臉頰上小酒窩深深。


    她的笑臉如朵朵桃花春風(fēng)中盛開，又如久雨乍晴陽光燦爛，趙鬱一見蘭芝這甜笑，整個(gè)人都酥麻了，心道：難道蘭芝是有苦衷的，她心裏還有我？


    這個(gè)猜想令趙鬱的心跳有些快，耳朵也紅了，他竭力板著俊臉，鬼使神差般道：“秦氏，我正要和你說呢，你的衣服首飾，我明日就讓人收拾了，送到你家裏去�！�


    說完這句話，他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紅得快要滴血，恨不得先撞牆死了再說！


    他明明想說的是——“我從京城給你弄了一套成色更好的紅寶石頭麵，現(xiàn)如今你家去了，這些我也用不著，還給你送去吧”......


    蘭芝見趙鬱雖然板著臉，一臉不好惹的傲氣樣子，說出的話卻甚是講道理，便含笑道：“郡王真是太客氣了，我用過的東西，新人入門總是要?dú)У舻�，未免可惜了，給我送去也行！”


    趙鬱：“......”


    他忽然抬手捂著臉，一言不發(fā)邁開長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真的好想死一死��！


    蘭芝：“......”


    他又怎麼了？


    外麵秦二嫂等人因?yàn)椴话菟妥佑^音，都在外麵等著，正說著閑話，卻見到端懿郡王走了出來，低著頭捂著臉疾步而去，轉(zhuǎn)眼就“蹬蹬蹬蹬”下了青石臺階，很快就不見了。


    翡翠的臉?biāo)⒌匕琢�，忙拎著裙裾跑了進(jìn)去，握著蘭芝的手急急問道：“姑娘，難道你又揍端懿郡王了？”


    她帶著哭腔道：“姑娘，你怎麼這麼衝動��！郡王那張臉，能輕易打了又打嗎？”


    上次打了一次，姑娘帶著她離開了王府；這次若是再打了，她得趕緊催著姑娘逃離宛州�。�


    秦仲安和秦二嫂聞言心裏咯噔一聲，也顧不得馬三姐了，忙也進(jìn)了送子娘娘殿：“蘭芝，到底怎麼迴事？端懿郡王怎麼從這裏衝了出去？”


    秦蘭芝知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待我拜完送子娘娘，咱們迴家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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