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啟沒想到能如此輕鬆的離開,對那位冷麵長老的印象好轉了幾分。
第一次來巖夷城的他並沒有什麼相熟之人,玄杳嵊和偌寒澗等交好的宗門或許是個去處,但太容易招惹麻煩。
拐入小巷中隨意穿梭間突然見到一間客棧,他毫不猶豫的鑽了進去。畢竟建在宗派之中的客棧,摯啟還是頭一次見。
進門熟悉的坐在窗前,當看清了店中景象時,令他略感驚訝。這裏從掌櫃到夥計,竟然都是修行者。雖然境界不高,但除了當年春娘隱藏身份的間生客棧外,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修士勤於俗事。
此情此景不禁讓他心生感慨:若是一位凡人得入城中,感受他們口中仙人服侍的待遇,不知又是一番怎樣的場景。
或許是巖夷城居於山間的原因,客棧的酒中多了一絲泉水的甘味,使得近期喝慣了烈酒的摯啟多了一種新的體驗。不
知不覺一壺酒下肚,這種遊走於俗世和修行界中的感受,讓他突然對巖夷城的生活生出了一絲好感。
不過他的這一絲好感,很快便隨著一張冰冷麵龐的出現消失殆盡。
“顏長老跟著我?”
顏蒼來到客棧後徑直坐到摯啟桌前,盯著他沒有任何言語,直到摯啟放下酒杯率先開口。
“我查了所有受邀宗門的入城之人,沒有一個叫溫韋。”
“用這種辦法報複,可有些失了大宗門的顏麵。”摯啟冷哼一聲嘲諷道。
“偷偷入城是挑釁,沒有比這個更折損宗門威信。”
“就憑你一個人?”
“這裏是巖夷城!”
兩人都冷著臉各不相讓,桌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摯啟摸了摸背後的往生劍,心中閃過數個一擊將其斃於劍下的方法,但沒有一個能做到悄無聲息。
就在杯中酒將要被兩人散發的寒意凍結之時,顏蒼再次開口。
“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平安出城。”
“我在聽。”摯啟收迴摸著劍的右手。
“跟我走,幫幾個小忙,事後不但讓你離開,還會有不少好處。”
“為什麼是我?”
“敢偷入巖夷城的人不多,而你是唯一一個敢惹事的,並且是個煉師。”
“就因為這個?”
摯啟心中忍不住腹誹:偷偷入城我知道的就有近十個,隻是你沒發覺而已。
“我看不出你的修為,但你在未展露任何靈力的情況下鍛出一把金劍,這或許對我們有所助益。”
從顏蒼的話語間,摯啟也明白了他們找上自己的原因。
煉器與煉丹一樣,因為煉師自身靈力屬相的原因,多是金練金、木練木。這樣不僅能將靈材充分利用,還能增加靈兵與修士的契合度,也成為了修行界中最常見的煉製之法。
從數千年前的先輩們嚐試異屬同修開始,世人就知道兩種靈力結合的力量遠強於一種。這點無論在修行,還是煉器、煉丹上都毋庸置疑。
這種想法隨著修行之路的阻斷,便隻有在煉丹一途上得以實現,而實現他的人便是丹聖淩煥。
當年他那顆有聖品之稱的五行丹,徹底打開了南朝煉師們的視野。這幾百年的時間裏,不僅是最受恩惠的丹煉師試圖複製丹聖神跡,數量龐大的器煉師們也在尋找鑄造五行靈器的方法。
實現此舉最大的難點就是:鑄造者在鍛造的過程自身的靈力不能影響到靈材的品質。
看似簡單的一個要求,卻困擾了器煉師界數百年。
與俗世鍛造不同的是,由於修行界所使用的材料多是靈物,並且越是高級的靈器,使用的材料品質越高。所以在鍛造的過程中,對於材料折疊的次數要求十分恐怖。
種靈尚在百鍛之內,蘊靈便以千鍛計。到了原靈,其捶打所需要的精力根本不是一個尋常煉師能夠支撐。這也是煉器大師在南朝罕見的原因。
正常的鍛造過程尚且如此艱辛,更不用說在捶打之中不使用靈力,僅以軀體的力量來將一件原靈靈材鍛至精髓。
在之後的幾百年裏,越來越多的器煉師認為五行靈器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有這個精力,還不如學著霧隱山,用五種絕世靈材造出五件聖兵來得容易些。
也有許多宗門並未放棄,巖夷城便是其中之一。作為以煉師起家的大宗門,經曆過諸多變化之後,這是城中煉師一脈最後的執著。
“你們覺得我能做到?”
以摯啟如今的處境,實在不該也不願摻和這些事。
“以你方才鑄劍的表現,比我尋覓的所有人都優秀。”
“可據我所知,巖夷城的煉師傳承已經名存實亡了。”
“還是有些人的,也是這些人想見你。”
提到煉師傳承,顏蒼冷酷的臉上終於多了一絲變化。
“不去會如何?”
“巖夷城如今有三位命境修士,並且都在城中。”
此話一出,方才緩和的幾分的氣氛再次緊張起來。沉默了許久之後,摯啟起身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走吧。”
顏蒼領著摯啟朝著城主府方向走去。
城主府是占據了巖夷城正中心近一裏方圓的大型建築群。名為城主府,其實並非城主獨有,而是整個城中核心所在。
相傳當年的小營寨就建在此地,定為城之後,這裏就相當於宗派的山門。
後麵幾百年沿著城主府擴建的整個城池,曾經是他們口中的外城。隻不過二十年前這個名字讓給了移居而來的百姓後,巖夷城就被視作一體了。
摯啟本以為顏蒼所說的那些人會住在城主府中,沒想到臨近之時突然拐入一條小巷,隨後在牆外的一處古樸的宅院前停了下來。
顏蒼輕叩幾聲直接推門而入,接著在複雜的橋廊中一路穿行,來到了一座氣派卻略顯老舊的廳堂前。
“師祖,人帶來了。”
顏蒼對著堂中一拜,摯啟抬頭望向其中。連五月的陽光都無法穿透的黑暗裏,透著一股濃濃的死寂。
“進來吧。”
循著這道蒼老的聲音踏入廳中,黑暗立馬將二人包裹進去。短暫的視線模糊之後,當摯啟適應了屋裏的光線時,映入眼簾的是床榻上一個沒有多少生機的老者。
褶皺的臉上射出兩道犀利的眼神審視著摯啟,這也是摯啟唯一認為他還活著的理由。床榻下手還坐著幾個年歲不同的男子,修為也從勢境到禦境不等。從他們略顯虛浮的靈力來看,應當都是煉師。
“這就是你新選的人?”開口的是床榻旁的另一位老者。
“是的,師叔。不久前弟子曾親眼見他煉出過一柄金係靈兵,但沒有動用絲毫靈力。”
“這幾年你找來了不少人,可沒有一個中用的,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老者的歎息令顏蒼低下頭去。摯啟不明白他們所言何意,但卻能看出他們身上透出的腐朽。整個大堂中除了顏蒼正值鼎盛之年,其他幾個即便看上去中年模樣之人都透著一股暮氣。
因為在突破境界之時多數都走了捷徑,相比同階的修行者而言,煉師普遍的壽數都達不到境界的上限。再加上終日煉製靈物的操勞,勢境煉師能活到四百年已算是壽終正寢。
就好像如今床上躺著這位,如果摯啟所料不差,怕就是一位活了四百餘歲的老煉師。
前人已老,後繼無人。此時堂中的局麵也昭示著煉師一脈如今在巖夷城的艱難處境。
“是弟子辦事不利。”顏蒼跪了下來。
“此事不怪你,這一脈茍延殘喘了兩百多年,或許是時候認命了。咳咳!”
床榻上的老者氣若遊絲,話中盡是悲涼之意,引得一群人紛紛跪倒。
“師叔,您當年跟隨老城主披荊斬棘建立巖夷城都沒說過放棄。如今大好機會擺在眼前,為何卻要認命呢?”
“我們沒有老城主的高瞻遠矚,當年不明白他放棄煉師一脈的深意,如今岑肅破境各派相賀的場麵,不正好證實了老城主的眼光高絕?我這把老骨頭至今還在堅持,不過舍不得這些傳承罷了。”
跪著的眾人再次齊聲相勸,一旁的摯啟聽得暗暗咋舌。床上那位竟然是巖夷城初創的元老之一,那可是一個大宗門從微末到頂峰的見證人。
可這樣一位本該尊榮加身的老人,卻在晚年屈居於這座老宅中,甚至連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城主府都無緣踏足。也難怪他會在行將就木之際,生出就此認命的想法。
“岑肅的禮會還有半月,如果顏蒼帶來的這人的確不凡,我們便有機會。師叔或許也能看到煉師一脈在巖夷城重現當日榮光!”
“也罷,盡人事吧。”
床榻上的老人揚了揚手指,眾人行禮之後緩緩退出屋內。在大門合上的剎那,一聲歎息悠悠傳出,令屋外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顫。
人群麵色黯然的一個接一個離開,天色漸晚之時,院中隻剩下了顏蒼和摯啟二人。
顏蒼站在徹底被黑暗吞沒的廳堂前,良久都沒有任何動作,直到月色打在院中他抬起頭時,已經恢複了原本的冰冷模樣。
“你們究竟想讓我幹什麼?”
摯啟沒想到這裏居然藏著一個偌大的鍛坊,更令他驚訝的是其中還擺滿了各種高級靈材。
“鑄造五行靈兵。”
“什麼!”摯啟幾乎蹦了起來。“五行靈兵?”
“不是真正的五行靈兵。”
摯啟自然不相信顏蒼等人會找一個陌生人來鑄造傳說中的靈兵,不過其所求之物也並不是凡品。他們想要用三個不同屬相的原靈,鍛造出一件兼具三種靈力的靈兵。
聽起來似乎比五行靈兵容易不少,可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這是困擾南朝眾多兵煉師近百年的難題。
因為兵煉師鑄器的特殊性,九成以上融合兩種靈材的嚐試都倒在了鍛打這一步。要麼靈力相衝傷人毀物,要麼做出來靈力全失。而剩下的那一成,則是在淬火之時變成了一堆廢鐵。
直到百年前一把融合了金、土兩種蘊靈的靈兵出世,讓被丹煉師嘲笑已久的兵煉師們重新燃起了希望。
兩種蘊靈對於見慣了原靈的摯啟來說算不上什麼稀奇之物,但對於修為普遍停留在勢、禦兩境,並且十分倚仗自身靈力鑄器的兵煉師來說,兩種靈材的融合意味著一個巨大的突破。
從那以後,器煉師界再次掀起了一股追逐五行靈兵的熱潮,沒落的巖夷城煉師一脈也從中看到了重新崛起的希望。就是這個希望,讓他們百年間進行了無數次嚐試。
可眼看著師兄弟們一個個逐漸老去,傳到如今年輕一輩的顏蒼手中依舊看不到希望,他們也慢慢失去了當初的銳氣。
岑肅突破命境的禮會,便是他們的最後機會。若是能在天下宗門麵前拿出一件震驚南朝的靈兵,足以令蟄伏多年的他們重歸修行界。
如今主宰他們一生所求的,就是今日才入城的摯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