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黃石村愈發(fā)幽靜。
村中有一位頗有名望的大儒。
黃公何。
黃家是史官世家，曆代家主都是始國的史官。
黃公何也是從史官位置上退下，由兒子在京城做官，自己迴到族地潛心整理史料修書。
曆任家主都是如此。
月光悄悄懸掛林梢。
村中小徑上，黃公何拄著拐杖，借著月光慢悠悠往家趕。
黃家宅邸乃是一處小院，看上去並不豪奢，隻是徹夜通明才能看出這家財力不凡。
黃公何到門口，卻不見一個把守，暗罵這些人又去喝酒，遲早喝死在外麵。
沒奈何，隻能自己叫門，拿著朱門上的獸首銅環(huán)連敲：
“開門！開門！”
轟隆！
朱門打開，裏麵卻不見一個小廝仆役。
“怎麼一個看門的沒有？不像話！”
黃公何一甩袖子，大踏步走入院中，準(zhǔn)備將管家訓(xùn)斥一番。
走幾步，眼前明亮起來。
黃公何忽然看到自己最寵愛的小妾正站在桌邊，還抱著自己最小的兒子，當(dāng)即臉色一沉：
“這麼晚了還出來做甚？別讓麟兒再感了風(fēng)寒，快迴房去！”
話音落下，黃公何又瞥見牆邊直挺挺站立一排人，半幽不明中仿佛一排僵屍，頓時心頭一跳。
仔細看去，管家、守衛(wèi)、仆役甚至是自己請來的人榜保鏢都在其中，恐懼目光盯著一個方向。
黃公何強作鎮(zhèn)定轉(zhuǎn)頭，看向桌子後方，黑暗中仿佛蹲伏一隻噬人猛獸。
他略微擠出一個笑容，比哭也好不上多少，還撿起幾十年不用的官場奉承諂媚：
“這位大人蒞臨寒舍，不知所求為何物？若是錢財盡管取用，隻盼留我一家老小性命。”
啪！
一部裝訂精美的書甩到桌上，借著掛在簷上燈籠的亮光，可以看到封麵幾個大字：
《葉國誌》
江休從椅子上站起，從黑暗中走出，手掌壓在書上。
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冷意，反而顯得異常的溫和。
“葉國裕曆四十九年，大將軍柳白率兵攻入蕭國京都，自此蕭國滅亡。”
“彼時蕭國皇室二皇子蕭治世在外遊曆，得知消息趕迴已經(jīng)太晚，遂在東海之濱建立劍城，改名為蕭殘年。”
“這段曆史記載，出於你祖父之手，遍傳天下，對也不對？”
黃公何握緊手中拐杖，心髒砰砰砰如擊鼓，他已經(jīng)猜到江休的來意。
史官總是能從曆史中，找到那些不為常人所知的真相。
但這真相，很沉重。
能壓死人。
黃公何緩緩轉(zhuǎn)頭，看著一旁小妾，艱難開口道：
“你先帶麟兒迴房……”
小妾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雕像。
黃公何目光下落，看到那一雙平日裏最喜歡把玩的玲瓏小腳，此刻已經(jīng)嵌入地麵。
且還在緩緩下陷。
“嗬！”
黃公何倒退幾步，猛然從喉腔間發(fā)出一聲倒抽氣的悶響，甩開拐杖，跌坐在地，用顫抖的手不斷摩挲著胸口。
他的眼中射出憤怒利芒，直視江休，“你，你……”
江休溫和的臉上開始顯露寒意，最終變成一張冰塊般冷冽的臉。
“作為史官，記述正確的曆史是職責(zé)，倘若弄虛作假誤導(dǎo)後人，那就是曆史罪人。”
江休手下的書瞬間化為紙屑，蝴蝶般片片飛走。
“我再問你一次，蕭國是怎麼滅的？”
黃公何看著散落在地的紙屑，牙關(guān)緊咬，他是有骨氣的文人，絕不會任由人逼迫……
“咯咯！”
就在這時，被小妾抱著的幼子剛好醒來，伸手去抓母親木然的臉，發(fā)出天真無邪的笑聲。
黃公何像是被這一聲笑抽去脊梁，整個人氣勢垮塌，一下子像是蒼老二十歲。
“當(dāng)年蕭國遭遇無數(shù)流星打擊，又有地震、洪水、狂風(fēng)、火山爆發(fā)，這些災(zāi)難全都集中在一日之間，民眾死傷足有數(shù)千萬。”
黃公何有氣無力講述，揭開那段塵封的曆史。
“那之後才是葉國攻入京都，覆滅蕭國。”
“這段曆史原本是如實記載，但先祖父白日找人刊印，晚上就受到印坊坊主的腦袋，下麵還壓著這一段。”
“此事流傳開來，便沒有史官敢如實記載。”
“先祖父以為此事哪怕如實記載也無人會相信，但若是虛假記述又有違史官操守。”
“於是隻記葉國覆滅蕭國，將這一段略去不記，也因此事終生未修蕭國誌。”
說到最後，黃公何還是為自己祖父爭辯了幾句。
他們史官能不畏強權(quán)，但在強大的武力麵前還是拗不過。
哪怕舍生取義，也是死得毫無價值。
江休仰天閉目，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令祖父能將這一段說給你聽，便無愧千年史官世家的名聲。”
門外忽然傳來聲音，緊接著一個老農(nóng)走進來，背上還背著鋤頭。
隻是一隻手殘缺，一隻眼睛也瞎了，用布包著。
黃公何吃驚迴頭，“老路你……”
這是數(shù)年前來村中的流民，黃公何當(dāng)時見其人可憐，還將幾畝地租給他。
路三江放下鋤頭，擺擺手，“黃大人無需多慮，此人是來找我，隻是順帶問你幾個問題。”
他又看向江休，“這位朋友借一步說話。”
江休頷首，移步離開小院。
路三江鋤頭向下一敲，蕩清此地殘留的龍象真意，也跟著走出小院。
啪！
小妾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懷中的孩子，失聲痛哭起來。
牆邊站立的一排人也清醒過來，一個個活動僵硬手腳，互相對視，默然無語。
能夠讓他們像傀儡一樣動彈不得，對方的武功已經(jīng)高到不可思議地步。
今天的事，最好憋死在心裏，當(dāng)作什麼也沒發(fā)生。
黃公何看著兩人走出大門，目光久久不能收迴。
直到管家來扶，這才扶著地爬起，愣神片刻，吩咐道：
“拿紙筆，我要把今天的事記下來。”
此話一出，院中寂靜，守衛(wèi)仆役紛紛看來，小妾也止住哭聲。
管家大氣不敢喘一下，唯恐剛才那人再迴來，小心翼翼道：
“大人不怕觸怒……剛才那人？”
黃公何搖搖頭，說出剛才的秘密，他們本就沒有活路。
隻有等後續(xù)有人再來，將今日之事說出，以秘密換秘密，或有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