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自赫連孤墳的嘴角汩汩湧出,他的形容變得極為憔悴,然而他雙目緊逼,沉浸在想象中的北地世界,雪山,草原,雲天,羊群,蕓蕓眾生,全部融匯在那種悠久的祈禱韻律中,試圖把握那遙遠中的永恆。
此刻的赫連孤墳已然忘我,他竟然視眼前的巨大威脅如不存在,他與自身營造出的大相融為一體,沐浴重重殺機,借以淬煉宏大道境。
同一時刻,白衣劍帝的步伐慢了很多,他極度消瘦,看起來越來越虛弱,那種薩滿的力量,已然以詭異的方式,嚴重消耗掉他體內的生機。
他在持續流血,隨風潛入夜的暗毒猶如萬條毒蛇在他體內肆虐,再加上薩滿的攻擊趁虛而入,他已然難以持久。
隻是他的劍道一經發動,必然一以貫之。
要命的是,細雨天降,那悼亡琴聲成為催命之曲,將無盡淒苦之意營造而出。
低沉的吟唱夾雜其中,曰:“永夜大葬,一曲悼亡,江山一夢,歸於滄桑!四圍青山,一帶為江,半壺苦茶,為陛下殤!”
白衣劍帝終究停住了他的步伐,他的雙足,陷入沙灘,越陷越深。
江湖苦雨,山間荒亭,小小火爐,正在煮一壺汩汩冒泡的茶水。
琴聲淒楚,和茶水一起沉浮。
他煮的是一壺苦茶,他煮的也是江湖苦雨,煮的是蕓蕓眾生所遭受的無盡苦難。
天無盡,海無涯,眾生熬煎,何時方休?
是以,他這一曲悼亡,乃是對往昔的祭奠,所祭者往,將成為過去,而他蕭煮雨一定會開辟出一條出路,將一切陳腐埋於過往。
雨中,枯瘦青年木然佇立,眼角的淚滴已然被綿綿苦雨洗去。
他的思緒不覺沉入過往,沉入思念,他一如白衣劍帝,已然被這一曲悼亡的氛圍,拖入消亡之中,一副形容,在肉眼可見之中趨向衰老。
那是他無法忘卻的思念,故而被悼亡的琴音輕易引入意境,不能自拔。
一縷刺痛,驟然從食指間傳來,滾燙,猶如熔巖噴湧而出。
他從驚魂未定中幡然醒悟,哇的吐出大口鮮血,臉上塗抹上一絲淡淡的紅色,他暗自責罵,生死一線,居然不慎中了敵人的圈套,不該啊,桑北!
而此刻能做的,隻有一個。
腦後慧海浮現,不覺間化作一泓空明潭影,他頃刻間沉入空明澄澈,物我兩忘之境,而將自身所有,完全交給了那尊因之相。
因之相的模糊身影重疊在桑北身後,目中天地已然化作黑白二色,他無視那神秘琴音的幹擾,邁開腳步,咚的一聲踏在一塊青石板上,便如一顆石子投入一泓天地間清潭之中,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亭中撫琴那人略皺了皺眉,手中依舊不斷彈奏,這是他精心營造的大局,豈能被一個後生小子,輕易擾亂。
琴弦撥動,無形力量異軍突起,山間一隅,虛空破碎,一道粉紅色的劍影驟然刺出,直取青年的咽喉。
這一劍旨在將那青年逼退,蓋因他們主要對付的乃是白衣劍帝,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本不在他們考慮之內,當然也夾雜幾分輕視之意。
在因之相的眼中,那突如其來的一道粉紅色劍影,頃刻間已然被拆解為一道道細碎紋路,手中的一抹銀色匕首犀利一刺,劍光破碎,青年腳底星光流轉,已然順勢踏出第二聲清脆的足音。
咚!
漣漪波動,虛空搖曳。
這一聲足音已然引起亭中人重視,因為對方傳遞來的並非是一聲簡單的足音,同樣在營造出一種有針對性的宏大意境,借以對抗他的悼亡之曲。
江灘上,原本不動的白衣帝君,突然向前邁出一小步,這一步同樣踏出一聲清脆足音,已然和青年傳遞出的足音遙遙共鳴,使得那一曲琴音頓時出現了錯亂。
孤墳之上,赫連孤墳哇的嘔出一大口鮮血,他與那亭中人攻守一體,頓時遭受反噬,他攤開手掌,一團火苗冉冉升起,越燒越旺。
墳山上的無盡魂魄驟然間變得無比亢奮,在聲嘶力竭的吟唱聲中,一具具魂魄迅速飛升,氣化,化作了烏有。
赫連孤墳手指淩空點向白衣帝君,無盡魂魄簇擁而來,轉眼間凝聚出一柄駭人的骨劍,隨著赫連孤墳一聲長嘯,一股悼亡之意已然無可阻擋攻入白衣劍帝的身體。
白衣劍帝的身形再度停住,木然而立。
亭中琴聲轉折,再度變為那種淒楚之調,既在悼亡過去,也在孕育新生。
剎那間,一聲龍吟破空傳來,就見一條粉紅巨龍,自雲煙中衝出,裹挾琴聲所營造的大勢,憑空俯衝,直奔那青年所在方位。
粉紅巨龍張開獠牙,驟然吐出一道銳利劍鋒,那一道劍鋒間攜帶一股大江奔流氣勢,浩浩湯湯,一瀉千裏!
生死一線,枯瘦青年驟然抬頭,向天一喝,同時重重踏下一腳!
咚!
天地一震,在他的身後,顯現出一幅蒼茫江天意象,而那意象,分明是前不久的戰鬥中剛剛發生的,如此一幕,再度引得亭中那人變色。
“居然是範無衣的迴頭無岸!那小子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就像模像樣的汲取到範無衣的劍道精髓,這,還是人所能做到的嗎?”亭中人驚歎。
同一時刻,青年周身氣血沸騰,驟然間,從體內血脈江河中聚出一縷氣血之力,自背脊間扶搖直上,衝入識海,繼而直上雲天。
天地有感,一股偉力從天而降,聚於青年掌間一抹銀色之中,犀利一劃,便劃開了那一顆猙獰的龍首,劃出一片淋漓血雨。
粉紅光影聚於一側,化作一個紅衣麗人,她手持一柄胭脂劍,嘴角溢出一縷血色,頗有不解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青年,不經意間,對方發動的犀利一刺竟傷了她。
她成名於北淩江一帶多年,若然今日不扳迴局麵,日後還如何在這一帶露麵?
“後生小輩,你若退,還有活路,進,必死無疑,憐你一身才幹,毀去可惜,趁早離去!”
胭脂劍在手,輕輕一揮,江山震動。
然而,迴應她的依舊是一聲空曠足音。
麗人仰天一笑,縱身一躍,化作一條粉紅龍形,倏忽間,潛行無蹤。
“江山一夢,一枕黃粱,一曲終了,盡歸虛妄!”
在一串女子的大笑聲中,周邊世界已然消失無蹤,化作了一片茫茫雲海,看不到任何出路。
青年木然而立,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汩汩冒泡聲清晰傳來,似乎距離自己很近,很近,且越來越近。
他能感受到那個煮茶火爐的溫度,粉色的火舌貪婪舔舐著茶壺底部,冒泡聲咕嘟咕嘟,如此清晰。
而那一曲哀樂繼續綿綿演繹。
什麼鬼?
恍惚間,困意襲來,青年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伏下身體,沉沉睡去。
一座大陣,幾個身影,目光齊齊看向江岸,看向了木然不動的白衣劍帝,對方才是今日必須消滅的敵人。
一曲悼亡,無盡酸楚,雨絲綿綿,如泣如訴。
白衣劍帝形銷骨立,他的生命看似走到了終點,依舊淡淡一笑,看向墳頭那人,道:“你試圖在竭力追求一種極境,我很期待你的表現,拿出你的最強戰力,不要讓我看不起北隗!”
這一聲冷笑入耳,惹得赫連孤墳一身氣血翻湧,過往所有遭遇瞬間迎麵撲來,那種困窘,那種絕望,那種被遺棄的感覺,一時間齊齊湧上心頭。
“我心中的長生天,你到底在哪裏?”
心思被對方一言戳中,百感交集之中,赫連孤墳狂噴一口鮮血,他驟然想到過往的所遇,想到了在那個青年身上所獲得的感悟,一念間仿佛又一次捅開了那一層窗戶紙,最後的一道枷鎖哢嚓斷裂,他大聲吼道:“我本意帶你們奔自由之天,豈料最終還是被小小私念所束縛,今日一戰,我方悟昨非,我便帶你們一起,走向永生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