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話是由長贏來轉達,路馳歡卻也依舊從這幾句話裏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怨恨以及仇怨。
到底是誰——
與金烏有著這麼強烈的深仇大恨?
路馳歡在主世界與伊頓相處的時候,伊頓大部分時間都在頓森軍校之中,在與他契約之前,它似乎存在感相當之低。
絕大部分學生不會主動選它當訓練機甲,基本上都會無視它。
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路馳歡倒是沒有從伊頓的口中聽到過它與誰結怨,因而長贏現在說出這番話時,他半晌都沒有從自己的腦海之中篩出有嫌疑的可疑人選。
倒是金烏聽見這話以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
它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身體的零件好似老化生鏽了般,帶著幾分遲鈍,整臺機器就如同陷入琥珀之中被凝固的飛蟲般。
“金烏。”
路馳歡伸出手在金烏的眼前晃了下,那雙清亮水潤的杏核眼裏寫滿了擔憂,“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了,是對方對付起來很棘手麼。”
金烏沒有迴答。
它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個猜測是否正確。
但隻要迴憶起那個名字、那段不堪迴首的過往以及那個無比蠢笨的自己,它處理器之中的數據流就忍不住開始在身體裏亂竄。
然後倒也讓它體會了一把人類所說的頭痛欲裂以及痛不欲生。
它不願意將自己的黑曆史吐露出來,因此這會兒好似怕冷般的伸手抱緊了路馳歡的脖頸,然後貼緊了他溫熱柔軟的皮膚。
這個反應讓路馳歡略顯詫異。
奇怪。
金烏一向是自詡強大、在他的麵前充滿著保護欲的,但現在這副模樣反而更像是在示弱,讓人不自覺地幻視露出肚皮的小狗。
可憐巴巴的。
不過他也明白金烏這個反應是不樂意說,因此他也就並沒有強行逼問,此時反而是低頭看向了長贏,然後略帶幾分歉疚地說道:
“抱歉。”
“現在我們可能需要讓你迴憶下、從機械城出逃以後發生的事情,這麼一來的話才方便我們找到幕後之人,從而救迴你其他的幾個同伴。”
隻不過反複迴憶遭遇的不幸,對於長贏來說可能是種痛苦。
沒想到。
長贏聽了這話以後卻是羞愧地垂下了腦袋,好似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般,“您不用覺得抱歉。”
“這些事情原本也是我和我那幾個同伴惹出來的,現如今還要麻煩您和首席執行官收拾爛攤子,要說對不起的應當是我們才對。”
“而且。”
“不過是迴憶下被抓的經曆而已,隻要能把我的幾個同伴救迴來,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願意。”
說到後麵。
它的語氣反而堅定了起來,像是已然下定了決心般。
與它一同逃出機械城的那幾個夥伴都是它從小玩到大的,它們幾乎從出生起就沒有分開過,因此感情可以說是相當的好。
雖說一開始跟著人類離開機械係的建議並不是長贏主動提出的,但整個過程裏它並沒有阻攔,反而還興致勃勃地附和了為首的小夥伴。
正因為如此。
它認為後續它與小夥伴們被抓、甚至被帶上實驗臺進行改造,它自己其實也是有責任的。
所以。
一想到自己的夥伴們還在實驗室裏受苦,而自己則是幸運之下得到了拯救,長贏首先感覺到的不是慶幸亦或者鬆了口氣,它的內心反而如同油煎般的痛苦難熬。
路馳歡聽見這話歎了口氣,又抬手摸了摸長贏的腦袋。
經過這一遭。
長贏的心智已然是迅速地成長了起來,褪去了從前的頑劣以及懵懂,但路馳歡的心情複雜,他也不好說這樣的成長是好還是壞。
畢竟。
這成長是由痛苦的經曆所給予的,是被強行催生出來的。
他看了眼坐在自己肩膀上的金烏,見它依舊保持著方才那個緊貼著自己的姿勢不曾動彈,一時之間思緒卻是不自覺地飄遠了。
金烏當初也是這樣的吧。
被迫一夜之間成長。
它被自己所謂的朋友刻意展露出來的默契以及溫情所蒙騙,不知不覺之中成為了對方握在手中、肆意攻擊其他人的一把刀。
因而。
當一切的真相全部被揭露出來,朋友拋下它獨自逃生,庇佑的人們怨怪以及指責它時——
金烏也褪去了從前的天真與單純,不得不在痛苦之中讀懂了人心的貪婪複雜,開始了成長。
如果給它一點時間。
它或許會從這場背叛以及欺瞞之中徹頭徹尾地走出來,然而很快其他星球以及國家的圍剿就已然是到了眼前,金烏沒有時間了。
因此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它選擇了主動迎上那激烈的炮火,在萬眾矚目之下死去。
那是它唯一能選擇的決定。
正因為如此它的時間也停滯在了那一刻,停滯了大約有上百年之久,死前的一幕幕在眼前不停地迴放,即便再善良的人估計也能被逼瘋。
所以。
金烏的心性開始扭曲。
它幾乎是深陷在名為迴憶的泥淖之中,從未走出過。
也是個小可憐。
路馳歡收迴了自己的思緒,見金烏並沒有阻攔自己向長贏詢問經曆,因此索性是拖了張小板凳過來坐下,然後用鼓勵的目光看向長贏。
示意它不用膽怯緊張。
淳鏡抓住長贏的手晃動了下,也跟著補充了句。
“別怕。”
於是長贏這臺小機器人這才是斷斷續續地講述起自己的遭遇,“當初我們跟著那個人類逃出機械城以後,他將我們帶上了一臺星艦。”
“不僅請我們吃了不同口味的能量塊,而且還向我們描述了下他故鄉的繁華以及熱鬧,這之後就說要帶我們去那裏看看。”
“當時我們很興奮。”
“所以並沒有懷疑他所說的話,然而接下來的幾天裏那個人類並沒有給我們發放能量塊,當我們向他借時,他也找各種理由推脫。”
“因為能量消耗殆盡以後,我們不得不開始自動關機。”
說完這幾句話以後。
小機器人小小的身體劇烈起伏,那特殊晶體製作而成的眼睛裏竟是流露出一抹人性化的恐懼來,好似即便隔了這麼長的時間、記憶之中的場景依舊叫它心生恐懼。
“…等我們被人安裝上能量塊、重新啟動以後才發現……”
“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被轉移到了一處實驗室內,那個人類站在我們的麵前告訴我們…之前他所說的一切都是騙我們的。”
“他的故鄉早就很久以前就沒有了,他也從未想過要帶我們去他的故鄉,先前所說的話都不過是為了將我們騙出來的花言巧語而已。”
“我們被關在那裏很長的時間,大部分時間裏都在被那個人類改造,那個人類似乎很窮。”
長贏極力迴憶著那個人類的樣子,試圖給出點有用的線索來,“平日裏它都是喝的最廉價的營養液,而且精神狀態也不是很穩定,時不時地就會在我們的眼前發瘋。”
“嘴裏嘀嘀咕咕地念叨著自己本可以成為萬人敬仰的貴族,有用之不盡的財富,之後他又是照常咒罵起首席執行官您來……”
路馳歡若有所思。
他屈起手指輕叩了下自己的膝蓋,然後又是問道,“那你…又是怎麼從他的手下逃出來的呢。”
長贏略顯不安地迴答道,“那個人類將我們的芯片進行改造以後,就會將我們放在飛行器上帶出,然後命令我們去做壞事。”
“他這麼做似乎是想敗壞我們機械城的名聲,但當時我們基本上都被控製,所以也無法拒絕他下達的命令,大部分時間都渾渾噩噩的。”
“然而有一迴——”
“他將我帶到這斯圖海附近時,我為了執行他給的命令不小心掉入了海裏、並且撞到了礁石上,當時我的身體被破壞了一部分。”
“而在這陰差陽錯之下,芯片的指令開始時靈時不靈,因此有一段時間我是清醒的。”
“那人類並沒有發現我的異常之處,依然照舊給我下命令執行任務,所以我就趁著這個機會……”
“立刻逃走了。”
這之後它就流落到了這座城市之中,因為當時傷痕累累、能量也即將耗盡,所以長贏還以為自己可能會被其他人撿起拆成零件賣。
但幸好。
淳鏡將它撿了迴去。
路馳歡努力消化了下長贏剛才所說的那幾段話。
那鴉羽般濃密纖長的睫毛垂落下來以後,在瓷白的皮膚上打上了層淡淡的陰影,“所以你還記得…那個人類關押你們的實驗室在什麼地方麼。”
長贏搖了搖頭。
“他帶我們離開實驗室的時候,基本上都會把我們塞到飛行器裏,所以我離開實驗室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看見,不過…我那個時候似乎聽見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路馳歡一聽。
他抬手捏了捏自己酸脹的鼻梁,然後強行打起精神分析道,“這麼說那個人類的實驗室指不定就在斯圖海附近麼,隻不過斯圖海這麼大,想要找到地方無異於大海撈針……”
一直沒開口的金烏此時忍不住接了話,“不一定。”
它一開口。
長贏以及淳鏡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它的身上,似乎是想聽金烏分析個所以然出來般。
金烏頓了頓。
在心裏組織了下語言才開口道,“你還記不記得之前長贏它們的定位突然出現的事情,或許那並不是什麼意外,而是長贏口中所說的那個人類在刻意操控而已。”
“他故意將長贏它們放出去,並且下令讓它們到處惹亂子,得知長贏逃跑以後卻並沒有急著找迴,之後反而又將定位顯示出來。”
“這隻是在明晃晃地告訴我們,我們眼前的一切麻煩都是他製造而成的,如果真有本事的話就直接順著定位來找它算賬就行了。”
“這是他的一個挑釁行為。”
“也是明晃晃的陽謀,而我們為了長贏的同伴們,這會兒也不得不掉入他的陷阱之中。”
這話說完以後。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路馳歡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幾下自己的通訊器。
這個動作能幫助他冷靜下來,“你的意思說他做這一切不僅僅是為了挑起機械城與其他勢力的矛盾,也是為了引我們去見他。”
“他這麼自信。”
“就不怕我們殺了他麼。”
畢竟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的陰謀詭計都無處遁形。
“難不成他有什麼殺手鐧?”
對於路馳歡提出的這個問題,金烏也不知道答案,它隻是用那無機質的電子音迴答道:
“等去了就知道了。”
路馳歡晃了晃自己的腦袋,然後喃喃自語般地開口說道,“也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繞這麼大一圈、來針對你和機械城,如果能知道他的身份就好了……”
這話說到一半。
他就看見了長贏猶猶豫豫地看向他,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長贏。”
路馳歡主動出聲道,“你難不成是有什麼線索麼?”
長贏的聲音裏流露出幾分遲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線索…隻不過有一迴我撿到過那個人類掉落下來的項鏈,那項鏈裏麵鑲嵌著張照片,外麵則是刻了一行名字。”
“坎貝爾·溫德。”
“那不知道是他的名字,還是他家族裏其他人的名字。”
聽見這個名字以後路馳歡尚且還沒有做出什麼反應來,他就感覺抱住自己脖頸的金烏身體劇烈顫抖了下,好似是聽見了什麼髒東西般。
下一刻。
它從路馳歡的肩膀上跳了下來,然後向外走去。
“我出去冷靜一下。”
路馳歡不明所以。
他憂心忡忡地看向金烏離開的背影,那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張了張,但到最後他還是覺得應當給金烏一點冷靜的時間以及空間。
因此也就沒叫住它。
隻不過一扭頭。
他又是對上淳鏡與長贏那同樣懵懂茫然的表情以後,因此便替金烏打了個圓場,“不用管金烏,他興許是聽到熟悉的名字以後心情不太好,等冷靜下來以後它會迴來的。”
“來。”
“我先替你把零件擰上去吧,待會兒再仔細測算一下身體有沒有其他的問題,你身上掉下來的漆我也給你重新補一下吧。”
長贏迴過神來以後,又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
等所有的事情全部忙完以後,外麵的天色已然是濃黑得如同打翻的墨汁般,伸手不見五指,隻偶爾聽見幾聲犬吠聲響起。
路馳歡困得不行。
等淳鏡給他安排好房間以後,他又是強撐著將床單以及被罩換上,這之後才肯垂下眼皮安心睡去。
估計是太累了。
這一晚上他基本上都沒怎麼做夢,等睡醒以後已然是到中午了,門外傳來淳鏡與長贏刻意壓低的說話聲,他們嘀嘀咕咕地交談著。
好似在聊機械方麵的知識。
路馳歡並不感興趣。
他隻覺得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時略有幾分刺眼,這會兒不由得抬手擋了下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顫了顫,之後又要把自己埋入被褥裏。
也就是這個時候——
他看見了坐在床邊的金烏。
金烏不知道坐在床邊看了他多長時間,那無機質的冰冷眼睛落在路馳歡的麵容上,這雙人工製作而成的眼睛明明無法顯露出情緒來。
但路馳歡卻是從裏麵看出了糾結、難堪以及認真等等情緒。
金烏好似艱難地做出了個決定,以至於它抓緊了手下的床單,現在略有幾分凝重的開口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訴你。”
“之前長贏提起的坎貝爾·溫德,我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