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
路馳歡倒並沒有不高興。
正所謂君子論跡不論心,要知道斯圖卡·流明這段時間裏實打實地收留了他,又盡心盡力地為他溫養精神海,所以無論出發點是什麼,對於他而言結果是好的就可以了。
再說——
那懷表對於斯圖卡·流明的大哥來說是心愛之物。
這心愛之物出現在某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類手裏,他因此而想知道對方與他大哥之間發生了什麼、也是人之常情,他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況。
路馳歡也想找迴自己的記憶,因此他和斯圖卡·流明之間倒也可以算得上是目的相同。
因為以上種種原因。
他不僅沒有因為偷聽到這些談話而覺得斯圖卡·流明別有用心,反而更加深切地認識到……
這人就是嘴硬心軟。
畢竟。
自己僅僅隻是疑似他大哥的伴侶,這個結論尚且還沒得到證實,一般情況下隻需要讓侍從照看著就成了,完全沒必要手把手地照顧。
但斯圖卡·流明不僅這麼做了,而且還承諾、不會因為他遲遲不恢複記憶而將他趕出斯圖海。
甚至他們還成了朋友。
路馳歡向來就是那種有仇報仇、有恩報恩的性子。
雖說。
他現在失去了記憶。
但是這一點依舊刻在他的骨子裏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他認為無論自己與斯圖海的大皇子有沒有那麼一段情,他之後都要對斯圖卡·流明更好些。
唔。
就當提前給他當長輩了?
路馳歡暗暗下定了決心以後剛準備抬腳離開,就聽見那兩個鮫人侍從又是開口道,“…今年皇帝陛下依舊不打算舉辦生日慶典麼。”
“以前皇帝陛下還是三皇子的時候,他的生日慶典舉辦得最是盛大,不僅整個皇宮張燈結彩,而且為他慶祝的人可以從這裏排到斯圖海的岸邊,那時候又風光又奢華。”
“不像現在冷冷清清的。”
說著那侍從頗有幾分惆悵地托著下巴輕歎了口氣,“老實說。”
“我都有些懷念以前那些熱鬧的日子了,不知道什麼這皇宮可以恢複從前的熱鬧之景。”
另外個鮫人侍從從懷裏拿出一袋子酥酥脆脆的小魚幹,分享給了對方幾根小魚幹以後又是塞了根到自己的嘴裏,他含糊不清地開口說道,“哪裏是皇帝陛下不打算舉辦。”
“我估摸著咱們整個鮫人族上上下下、到現在就沒有幾個人記得皇帝陛下的生日了吧。”
“不可能吧?!”
聽著對方的話
原本提出這個問題的鮫人侍從一臉的不可思議。
這會兒他光顧著聽八卦,倒是連手中的小魚幹都忘記了吃,“再怎麼也是皇帝陛下啊……”
“怎麼不可能。”
對麵的鮫人侍從一臉的鎮定。
他比對方的年齡要大上一些,所以對當初的事情也了解得更全麵一點,“當初那場變故發生之前你,因為家裏人生病請了半個月的假,所以倒是躲過了那場血腥的禍事。”
“但也正因為如此。”
“你也並不知道那場變故發生以後,整個皇宮到底有多麼的混亂。”
說到這裏。
他的麵色慢慢凝重了幾分,“當時整個鮫人皇族基本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僅僅隻剩下皇帝陛下以及依舊昏迷不醒的大皇子。”
“此外。”
“那外族人攻入皇宮之中時可謂是猝不及防,他們甚至還卑鄙地下了毒,所以整個皇宮的侍從以及守衛也是死的死傷的傷。”
“那幾日我們不停地抬屍體,並且為他們清理、縫合身上的傷口,整理遺容,到後麵已然是麻木了,僅僅隻憑著自己的本能行事。”
“而那個時候皇帝陛下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他不僅要安撫劫後餘生的鮫人們、安排自己親人的喪屍,又要在其他外族人的打壓下,帶領我們鮫人一族重新站起來。”
提起那段往事。
那鮫人侍從的聲音聽起來略有幾絲沉痛,“要知道……”
“皇帝陛下的生日就在那場變故發生以後的一兩個月左右,當時發生那樣的事情以後,陛下沒有心思、也沒有精力舉辦生日慶典。”
“因此也就將其取消了。”
對麵專心致誌豎起耳朵聽他說話的鮫人聽到這裏皺了皺眉,他抬起手撓了下自己的臉頰:
“可是。”
“第一年取消的理由還說得過去,為什麼這之後依舊還是沒有舉辦陛下的生日慶典,那些長老難不成出言沒有勸勸陛下麼……”
這話一出。
啃著小魚幹的鮫人侍從又是冷笑了聲,“他們?”
“可不就是他們逼著皇帝陛下退讓的麼。”
他頗有幾分厭惡地開口。
對長老們的惡行可謂是如數家珍,“第一年的時候是皇帝陛下沒心思舉辦,第二年便說是國庫空虛、不宜大肆操辦浪費,第三年則是說外麵的外族人虎視眈眈,不宜把心思放在這些小事上麵……”
“陛下自從親人去世以後,也頗有幾分心灰意懶。”
“所以也就沒與他們一般計較,可誰知這一退讓便是叫他們打蛇上棍,也因此這麼些年以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忽略陛下的生日。”
“從未給他慶祝。”
“這時間久了以後民眾們也漸漸淡忘了陛下的生日。”
“他們對陛下敬佩的同時,又因為外麵的流言而很是畏懼他,所以當然也不會主動去探究陛下的生日是哪一日,先前不是有學生做過調查問卷麼,我記得上麵成功答對陛下生日日期的鮫人似乎不到半成。”
這鮫人侍從瞥了眼自己的同伴,心裏其實還有話沒說。
一部分鮫人別看對陛下關心至極,但實際上卻也是記不清陛下生日的,他們僅僅隻是將陛下當做了個媒介,試圖從陛下的身上窺見鮫人族尚未發生變故前的紙醉金迷。
繼而。
想讓陛下重現此等風貌而已。
想到這裏他輕輕歎了口氣,此時迴憶起自己當初在皇宮之中搬動屍體時,窺見陛下的那張過分蒼白而又死寂的麵容,那時對方的眼神空洞。
好似失去了所有希望。
而經曆了十幾年的打磨以後,陛下已然是成長為了現如今這喜怒無常的樣子,也不知道這轉變是好還是壞,他隻是偶爾會覺得——
陛下太孤獨了。
他被動走上了那條高處不勝寒的路,失去了自己的親人以及朋友,到最後孑然一身。
那個位置太冷清了。
如果…有人可以陪陪陛下就好了,兩個人互相依偎著取暖的話,應當可以度過這難熬的寒冷吧。
“休息時間快要結束了。”
鮫人侍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小魚幹碎渣,然後又是對著同伴露出了無可挑剔的笑容來,“我們該去上班了,要是遲到的話侍從長估計又要喋喋不休地教訓我們了。”
對方趕緊點了點頭。
他們從那貝殼上跳下來以後,又是向著宮殿的另外一條長廊上遊去,淺色的魚尾一掠而過。
路馳歡捏著手中的蘭香珠。
纖長濃密的睫毛不自覺地顫抖了幾下,似乎依舊還在消化自己剛才從鮫人侍從那裏聽見的話,半晌才是頗為沉重地從胸腔裏吐出一口氣。
他一覺醒來記憶全失。
對鮫人族的了解並不是那麼深,所以並不知道斯圖卡·流明曾經遭遇過這麼慘烈的事情。
也難怪斯圖卡·流明總是一副陰晴不定、看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整個人大部分的時間都賴在那張躺椅上,愜意得不想睜開眼睛。
路馳歡原本以為對方是天性如此,現在倒是可以稍微理解他一點了。
遭遇那麼血腥的變故。
斯圖卡·流明卻依舊能憑借自己的手段,將鮫人一族打理得如此繁華強大,這已然是很有本事了。
隻不過。
他覺得自己這個朋友當得實在是有些不稱職。
這段時間裏從來沒有主動去探究過斯圖卡·流明的過往,他認為那是對方的隱私,有朝一日想說的時候肯定會主動告訴自己的。
這麼做倒也不是不對。
隻不過。
他興許會因為這樣的想法,從而忽略掉朋友傷心難過的瞬間。
路馳歡覺得朋友傷心亦或者失落的時候,還是需要有人陪伴著才好,就好似是兩隻小動物互相依偎著取暖般,不會那麼孤獨冷清。
別看斯圖卡·流明表麵上看著似乎並不需要其他人。
但實際上光看他每日躺在躺椅上時、懷裏都要抱個小巧柔軟的抱枕就知道,這個人其實很需要其他人的靠近以及溫暖。
思忖到這裏。
路馳歡又是轉頭向著皇宮的大廚房走去,神色略顯認真。
他想打聽件事情。
.
這幾日斯圖卡·流明發現路馳歡不知道在忙什麼。
整日裏神出鬼沒的。
每迴練習完了豎琴以後就要急匆匆地往外走。
有好幾迴自己來找他、他卻是不在宮殿裏,而即便問他有關的問題,他也會刻意地躲避自己的視線,不是故意岔開話題……
就是捏著略顯泛紅的耳垂,別別扭扭地說別問了。
這讓斯圖卡·流明罕見的感覺到了幾分心浮氣躁,他胸口處好似有什麼東西正在橫衝直撞,讓他吃飯的胃口都變得淡了幾分。
明明宮殿裏布景什麼都沒有變,僅僅隻是少了那個人而已,可斯圖卡·流明卻是覺得這一處令他感覺到寧靜平和的魔力消失了。
他忍不住想讓人去調查,路馳歡到底在外麵做什麼。
但又擔心以後路馳歡知道了這件事情,指不定會覺得他這個朋友控製欲太強,讓他沒有自由。
一時之間。
斯圖卡·流明頗有幾分瞻前顧後,他遲遲沒有下決定,因而心裏也憋了一肚子的火。
嘖。
若是放在從前的話,他估計壓根就不會猶豫,隻會當即就點齊人手、叫守衛去把人給自己綁迴來,然後再威逼對方說出實話來。
但是現在。
他卻不能這麼做了。
因此他擔心從路馳歡的眼中看見、與旁人如出一轍的畏懼以及緊張,隻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斯圖卡·流明的心就好似被火焰燙了下。
雖說。
以前也並不是沒有朋友。
但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相處,斯圖卡·流明的腦海裏卻是隱約湧現出了個略顯模糊的念頭——
路馳歡是特別一點的存在。
但特別在哪裏?
讓他一條條列出來的話,他自己也是說不清楚的。
或者是他現在也不想弄清楚,畢竟現在這種平靜安寧的生活沒什麼不好的,而做出改變的話很有可能將眼前的一切都破壞掉。
所以倒不如就這樣。
雖然斯圖卡·流明一直在心裏試圖說服自己、探究他人的行蹤是不對的,這很有可能破壞他與路馳歡之間的友誼,但他的耐心沒過一天的時間便是再度告罄。
真奇怪。
他明明是個很能忍耐的人,
就在他躺在躺椅上、琢磨著要派個身手利落的守衛跟著路馳歡時,路馳歡卻是將一小包散發著濃鬱奶香的餅幹遞了過來,“你嚐嚐這個。”
他眉眼輕輕彎了彎。
似乎是解決了什麼難題般,以至於現在的心情很好,“這是我這幾天跟著大廚的小徒弟學著做出來的,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斯圖卡·流明猝不及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頓時頗有幾分怔忡。
想從路馳歡的口中得到答案竟是如此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那他之前在這裏獨自糾結猶豫做什麼,還不如直截了當地發問呢。
真是平白無故浪費時間。
斯圖卡·流明暗惱自己實在是過於蠢笨,他用力地捏了捏那手中依舊還有幾分溫熱的小餅幹。
然後深唿吸了幾下。
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情緒。
片刻以後。
他才是依舊沒忍住、用略顯陰陽怪氣的語氣開口問道,“你最近一段時間不陪我不管我、到外麵去忙活的就是這件事情嗎?”
路馳歡聽著斯圖卡·流明說到“不陪我”這幾個字的時候,似乎刻意加重的聲音,倒像在強調什麼。
他頓時噎了下。
然後忍不住反駁了句,“沒有不陪你,這些都是我在自己的空閑時間做的,而且我們每天大約依舊有三四個小時左右的共處時間。”
作為朋友來說。
相處三四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應當是足夠了才對。
斯圖卡·流明冷哼了聲。
他真的很想對路馳歡說,自己是這片海域的主人。
海中的任何東西都屬於自己,包括眼前站著的路馳歡,以及他所擁有的全部時間。
按理說。
自己是路馳歡唯一的朋友,他應該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才對,這個念頭固然有點霸道。
但斯圖卡·流明卻是認為與他當朋友,這便是所需要付出的小小代價,這沒什麼問題。
“但是。”
斯圖卡·流明屈起手指輕輕叩了下躺椅的扶手。
他探究般地看向路馳歡,深紅色的狹長眼眸頗有幾分狐疑地輕瞇了下,“你不是不喜歡下廚麼,為什麼會突然想去做餅幹?”
路馳歡輕咳了聲。
他心想著斯圖卡·流明簡直是太敏銳,自己隻要露出一點不同尋常之處來,就都瞞不過對方的眼睛。
不過。
他先前已然是預料到了這個場景,因此要說的話也打了好幾遍的腹稿,這會兒近乎從善如流地說出了口,“首先我並不是不喜歡下廚。”
“隻是比較討厭油濺起來以後落在皮膚上的感覺而已,烘焙這類東西隻要戴上厚手套的話,將東西從烤盤裏拿出來就不會傷到。”
歸根究底。
他隻是討厭傷痛而已。
“另外進行烘焙是因為我打算舉辦個小型聚會,所以需要一些甜品以及食物,這段時間正在調試菜單上所出現的甜品的口味而已。”
路馳歡簡單地將自己這段時間神出鬼沒的原因解釋了下。
然後又是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斯圖卡·流明,他抓住斯圖卡·流明的衣角催促了下,“你快點試試這個我做的餅幹吧。”
“給我點建議。”
斯圖卡·流明擰了擰眉頭。
他不知道路馳歡為什麼要舉辦小型聚會,也不知道那聚會到底有什麼魅力在,對於他而言,所謂的聚會向來都是很無趣的存在。
在那上麵除了喝酒以及跳舞以外,總是充斥著男男女女打量的視線,以及那些隱秘的曖昧。
而且。
一旦這個小型聚會舉辦的話,自己與路馳歡相處的時間又會大大縮短,這讓他有點焦慮。
“嘖。”
他不滿地輕嘖了聲。
原本想說出點不太好聽的話。
但是瞥見路馳歡那期待而又帶著一點不太好意思的目光,他不知不覺間把話重新咽迴了肚。
這會兒斯圖卡·流明又是打開裝有餅幹的小袋子。
他原本是不打算吃的。
但這既然是路馳歡親手做的,他就勉為其難給個麵子吧。
想到這裏。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撿起餅幹以後往嘴裏扔了一小塊,嚼了半晌才是頗有幾分慵懶地開口道,“還可以,沒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路馳歡又是笑了。
斯圖卡·流明瞥著他臉上的笑容,心裏的鬱悶以及怒火都減輕了不少,他輕扯了下自己的唇角,“一點小事就高興成這樣。”
“這麼好哄。”
說著。
他又伸出手遞到了路馳的麵前,深紅色的眼眸略顯晦暗,但說話的聲音卻是故作不在意,“不是說要舉辦小型聚會麼,請帖呢。”
“該不會——”
“你不打算請我過去吧?”
一提到這個可能性,他的神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幾分危險來。
路馳歡歪了歪頭。
他不由得有幾分失笑,“你怎麼會這麼想,你可是我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朋友,雖說請帖到現在依舊還沒製作完成,但是我製作的第一份請帖、就是打算送給你的。”
“你看。”
“早就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