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瀟再度喚來一名船夫,低聲吩咐幾句後,便撩起衣袍向船舷走去。
江風拂麵,帶著濕潤的水汽,將他的發絲輕輕揚起。
老艄公正佝僂著身子坐在船邊,布滿老繭的手掌摩挲著粗糙的船舷。
忽覺身旁人影晃動,轉頭望去,隻見一位俊逸非凡的少年郎已撩開衣擺,毫不介意地坐在潮濕的甲板上。
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在這漂泊一生的歲月裏,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乘客,卻從未遇過這般人物。
莫瀟的目光溫和如三月春水,讓老艄公緊繃的肩頭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後生......”老人沙啞的嗓音混著江水拍打船舷的聲響,“找我有什麼要問的?”
少年唇角微揚,搖了搖頭。這時船艙中走出個船夫,端著描金漆盤,上頭擺著兩隻青瓷酒杯,一碟下酒小菜。
“爺,您要的酒菜。”船夫恭敬道。
莫瀟接過漆盤,指尖彈出一粒碎銀,在晨光中劃出銀亮的弧線。
“有勞了。”
待船夫退下,他將酒菜擺在二人之間,
“老爺子,左右閑來無事,陪晚輩小酌幾杯如何?”
老艄公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古怪神色,可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的漁火。
他暗自思忖,自己這把老骨頭也沒什麼可圖謀的,既然有酒……
“多謝你了,年輕人。”老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酒杯。
“客氣什麼!”
莫瀟朗笑著舉杯,瓷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特意讓人備了尋常米酒——自己的明魄酒蘊含藥力與真氣,怕老人虛不受補。
三杯兩盞下肚,江麵上泛起粼粼金光。
莫瀟望著老人被歲月雕刻的麵容,溫聲問道:
“老爺子今年高壽?”
老艄公咂摸著酒味,目光漸漸飄遠。
“約莫六十有三嘍……”
他摩挲著膝蓋,
“姓曾,半輩子都在水上漂著。”說著拍了拍自己僅剩的腿,
“這腿啊,離了船板就邁不動道嘍。”
莫瀟凝視著江麵升騰的霧氣,忽然想起那個將他拉扯長大的豪邁漢子。
這些年在江湖漂泊,總似被無形的浪潮推著前行,竟再未歸去。
修行間隙雖通過兩封家書,徐謂俠信中總說“身子硬朗”,卻再三叮囑“不到時候莫迴”。
少年仰頭飲盡杯中酒,喉間滾過一絲苦澀。
江風嗚咽,將他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也吹散了那句幾不可聞的歎息:
“究竟什麼是......到時候呢?”
老艄公看著他的模樣,眼角瞥了莫瀟腰間長劍問道
“後生?你會武啊?”
莫瀟眼中帶著絲絲懷念道了一句
“會一些。”
聽聞此言老艄公感歎道
“會武好啊,禍事不加身。小老兒倒是看出你這後生和那些會武的不一樣。”
“哦?”
莫瀟看了他一眼,對於老人家的話語有些疑惑。
“怎麼?老爺子還見過其他武者?”
老艄公夾了一筷小菜放在口中嚼了嚼,隨後整個身子都靠在板上說道
“這麼多年了,也是見得多了。那些高手都是高來高去走,除了用錢使喚我們時,哪還有像你這樣的。”
“還跟老頭子我喝上一杯?”
莫瀟嘴角勾起笑意,他此刻放鬆無比的說道
“不瞞您說,我也是個擺麵攤的爺爺旁長大的。”
“說起來,還是小時候的日子最是輕快。”
老艄公也是帶上了幾分柔和,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玉樹臨風的少年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孤傲,反倒是帶著些許煙火氣。
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人最是親切。
“老人家,這船上風浪大。又日曬勞累的,您的不迴家啊?”
莫瀟看著老人家的皺紋不禁問出這一句,可下一息他就後悔了。
但老艄公卻渾不在意,這煙波平生好似滔濤河水,隻要船不沉便還是在上隨風而蕩。
“哪有什麼來處,哪有什麼歸處,這船就是家哩。下了陸,沒個人,在船上還能走走吧。”
莫瀟感受著他話語中的厚重,不由得沉默下來。想來這樣的人吶,才是應該眾生百相。
“莫要悲淒,好容易有個酒喝,後生陪我幹一杯。”
老艄公的褲管空空蕩蕩,但話語倒是灑脫。舉起酒杯對著莫瀟說道。
聽聞此言莫瀟也不含糊,當即笑著點頭,與他共飲。
對於在市井中長大的莫瀟來說,和老人家閑談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一老一少的身影在船上放開了,時而傳來一陣陣笑聲。
莫瀟聊著聊著依舊表麵無常,但心思卻沉重起來。
因為從老人口中他聽到了一個毫不一樣的過往。
他說這船原本是舊船,桐油剝落得斑駁,露出裏頭皴裂的木板。後來翻新的。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著一道深痕,那是某年有一夥水賊留下的。
再到後麵水賊得了勢,入了漕幫。而他這個有船的不願意入那惡行,便跟幾個老友拉了一批船人起事反抗。
最後自然是船蒿比不上刀劍,要不是他運氣好。說不定就不是丟了一條腿,而是舍下命去了。
到最後老艄公還跟莫瀟說了一句
“那年的那夥水賊現在叫倭寇。”
莫瀟聽到這裏已經是殺心四起,但表麵還是感歎著世事無常。
兩人再聊幾句,老艄公又說道
“那年的幾個兄弟都說定了,這船寧死不給那幫水賊使。哪怕是一把火燒了也不拿來幹那些個髒事。”
莫瀟舉杯鄭重的敬了一杯說道
“老爺子正氣!小子佩服的緊!”
老艄公擺擺手道
“這有個什麼事!算不得你佩服。那些老哥哥那日都走了……趁著最後一把火燒了自己的船,才算是劫住了道。”
說著他那蒼老的手摸上了船板似帶著懷念之色感歎道
“他們讓我走了,後來漕運改了道,連偷摸運私鹽的後生們都嫌這船太慢,那正好!我守著這船,最起碼幹幹淨淨的漂在這河上。”
他感歎無比,卻讓莫瀟聽得敬佩無比。他將一杯酒灑在船板上由衷的說了一句
“這船跟了老爺子倒真的是有福。”
老艄公卻搖搖頭,眼中帶著些許柔色,他摸了摸船板說道
“是老頭子有福,它沒把我甩下去,這麼多年了我的腿也就還在。”
就在兩人聊著天時,莫瀟的眼角餘光不經意間捕捉到運河上不知何時悄然尾隨的兩艘沙船。
那兩艘船看起來頗為華麗,船身用的是上好的木材,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船頭下方,一個巨大的“寧”字赫然印入眼簾,應該是商隊的獨特徽章。
莫瀟心中好奇,正欲開口詢問,老艄公卻頭也沒抬,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悠悠說道:
“寧家商隊,做些草藥買賣,還有胭脂布匹也送。這運河上的動靜,我老人家可是門兒清。”
莫瀟聞言,驚訝之餘不禁迴頭望向老艄公,那份敬佩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老艄公便笑著解釋道:
“這個時節,杭州府這邊進出的大船也就那麼幾家,聽個響就知道了。”
“老人家!好功夫!”
莫瀟由衷地讚歎道。對於老艄公的這份本事,他是聞所未聞。
兩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已至午時。
船已駛出杭州府,波光粼粼的河麵映照著午後的陽光,顯得格外寧靜。
這時,一個滿臉憨厚的漢子從船艙內走出,他身著青灰短打,皮膚黝黑而結實,顯然是船上的火長或管事之類的人物。
他對著莫瀟行禮,恭聲說道:
“貴人!在下王實。晌午飯食好了,剛剛去敲了您的門發現沒人,聽夥計們說您在這和老艄公聊天呢。”
莫瀟抬眼看去,隻見王實雙手恭敬地垂在身前,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期待。
莫瀟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隨即看向老艄公問道:
“您要不一起來點?”
老人家卻擺擺手,打了個哈欠,笑道:
“老人家昨晚覺少了些,剛剛多喝了幾杯。後生你且去吧,我迷瞪一會兒就好了。”
說著,他真的低下頭去,靠著木板閉上了雙眼。
莫瀟見狀,站起身來,輕輕運轉真氣,驅散衣服上的水汽。
他看向王實,說道:
“有勞了,我還是迴房去。”
王實連忙拱手迴應:
“您請,都給您做好了。另外兩個貴人也已經用過了。”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恭敬。
莫瀟隨手扔給他一塊碎銀,笑道:
“嗯…辛苦了,我自己且去就好了。”
王實接到碎銀子,頓時歡天喜地,口中連連稱謝,說道:
“有什麼吩咐隨時招唿小人!”
說完,便滿心歡喜地離開了。
莫瀟望著王實離去的背影,眼神閃爍,心中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今日與老艄公的攀談,讓他感觸良多,又領略到了江湖中的一份煙火人間。
就這樣,他晃蕩著迴到了自己的房間。
桌上早已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在船上能有這樣的待遇實屬難得。
蒸了一條鮮魚,魚肉細嫩,香氣撲鼻;還有幾個肉菜,色香味俱佳;剩下的都是大餅,鬆軟可口。
莫瀟吃完之後,便開始修行打坐。
他閉目凝神,氣息平穩,仿佛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而小米兒則在船上沉睡不醒,對於暈船的癥狀,莫瀟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不能一直守在他的身邊為他渡去真氣,所以也隻能任他自行恢複。
柳昤雙則徹底進入了閉關狀態。
有了前兩次的教訓,她沒有貿然進入悟劍狀態,而是在房間中看書寫字,平心靜氣。
………………
五日光陰如流水般悄然逝去,船隊已朝著徐州水域進發。
江風徐徐,船帆鼓脹,日行百裏,在這蜿蜒的水路上已算得上迅疾。
這幾日風平浪靜,除了偶爾掠過的水鳥和不遠處寧家商船的帆影外,並無什麼波瀾。
那兩艘寧家沙船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王船主似乎與寧家主事相識,偶爾隔著河水遙遙揮手,彼此間似有默契。
黃昏時分,天邊燒起一片赤霞,江水被染成金紅色,粼粼波光如碎金浮動。
莫瀟斜倚船舷,手中拎著酒葫蘆,笑著招唿老艄公過來小酌。
這幾日相處下來,曾老艄公已不再拘謹,反倒與這灑脫少年頗為投緣。
老人講些江上奇聞,莫瀟則說些江湖趣事,一老一少,談笑風生。
有時莫瀟還會從袖中掏出那隻懶洋洋的玄德小龜,逗得老艄公哈哈大笑,連帶著船上的水手們也漸漸對這少年多了幾分親近。
然而,就在兩人剛碰了一杯,酒液尚未入喉時——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驟然撕裂江麵的寧靜!
莫瀟眉頭驟然一緊,手中酒杯猛地一顫,酒液潑灑而出。
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木料崩裂聲炸開,船身劇烈搖晃,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
天光驟然一暗,江麵上竟憑空騰起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如鬼魅般籠罩四周。
“哎呦!!怎麼迴事?!”
“天殺的!是水匪嗎?!”
“快看!快看那邊!!”
船上瞬間亂作一團,船人們驚慌失措地湧上甲板,有人指著後方失聲尖叫。
莫瀟猛然迴頭,隻見那兩艘寧家沙船竟已詭異地停滯在江心,船帆如被巨力撕扯般折斷,桅桿轟然倒塌,無數人影如螻蟻般墜入水中,激起一片慘烈的浪花。
更駭人的是,船尾處黑氣繚繞,如活物般蠕動翻騰,隱約間似有淒厲的嗚咽聲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王船主麵色鐵青地從艙內衝出,目光死死盯著那詭異的黑霧,顯然這絕非尋常劫匪所為,更非天災。
而老艄公忽然臉色煞白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船舷,嘶聲道:
“走!快走!”
眾人聞言,哪敢耽擱?
王船主一聲令下,舵手拚了命地轉舵,槳手瘋狂劃水,整艘船如驚弓之鳥般加速逃離。
不是他們冷血無情,而是那黑霧中的東西,絕非人力所能抗衡!
莫瀟站在船尾,衣袍被江風獵獵吹起,眼中寒芒閃爍。
他盯著那飄升而起的黑霧,指節緩緩收緊,酒葫蘆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他看著數十丈外的兩艘船他的瞳孔一縮
“那是………魔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