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騎將赫連衛(wèi)桓、馬全政、康令忠率騎卒兩千人抵達(dá)洛水南岸，欲攻大荔縣。


    同州將謝浚惡軍人殘暴，軍亂當(dāng)日便率部出走洛水。看到王師，遂與赫連衛(wèi)桓合兵，步騎甲士連帶雜輔兵，眾至五千，號稱兩萬。


    亂軍應(yīng)感到了壓力，當(dāng)早下決心——或逃，或出戰(zhàn)。


    六月十七，赫連衛(wèi)桓、謝浚五千人突然渡過洛水，挑釁亂軍。


    亂軍防禦留後史從看到王師騎卒多，就征發(fā)民夫在城外挖壕溝修拒馬，打算閉城固守，但這年頭，你不敢野戰(zhàn)，當(dāng)什麼節(jié)度使？結(jié)果自然惹得諸軍輕視，圍著他奚落嘲笑。史從散盡家財一通打賞才堪堪保住了性命，但也沒人拿他當(dāng)迴事了。


    史從索性換上便裝，趁夜遁走。


    這還不算。


    亂軍又推副使費仲康為帥，但他也知道出城討不了好，苦口婆心對眾人曉以利害，軍士們卻懶得聽他廢話，鼓噪起來湧入霸府，費仲康單騎出逃。


    十八日，亂軍擁十將秦雄等引兵出戰(zhàn)。


    赫連衛(wèi)桓繼承了晉人的作戰(zhàn)風(fēng)格，親自埋伏草叢，擒獲遊騎兩百，殺之——然後在馬上掛滿頭顱，手持兩把短矛抱著馬脖子衝入尚在行軍的亂兵大隊，接連捅死七人，抹了抹臉上的血水，哈哈大笑而去。隨從騎卒亦鼓噪，遠(yuǎn)遠(yuǎn)站在馬背上對著亂軍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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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仲夏雷雨席卷長安，打得芭蕉垂頭喪氣，池塘蓮花清香撲鼻，綠幽螢火蟲漫天飛舞。下人卻無暇欣賞荷塘月色，隻低頭默默站著。


    昏睡多日的西門重遂從榻上撐著坐起，用一雙瞎眼四處張望。頓了頓，他雙手摸索著家具，一步一步走到了庭院中，嘩啦啦的暴雨澆灌著他的腦袋。下人們看見他，皆驚駭，無人敢上前。


    “嘭！”閃電炸響，映照出老家夥的枯瘦身軀。


    “上蒼之兆。”西門重遂在石桌邊坐定。


    “阿父幹什麼！”看到他的一瞬間，西門琦便幾個箭步飛撲過去，跪在膝前，捧著足，淚水奪眶而出：“阿父……”


    趕來的文武都懂了。


    相比於保國軍使西門元元的失聲，上宸軍使李彥真的紅眼，其他假子和將領(lǐng)大多也在偷偷歎息。想到曾經(jīng)威風(fēng)赫赫的軍容，都不勝唏噓。


    “你這像什麼？站好，我有話說。”老家夥拿出軍容的架勢。


    西門琦點了點頭，起身低著頭默默肅立，任憑瓢潑大雨衝刷後頸窩。


    其中，西門琦、西門元元、李彥真站在第一排，這也說明了三人的地位，除了老家夥，團(tuán)夥就以他們?yōu)槭住５诙艅t是西門無羈、西門曦、西門奐、李嗣周等人，他們的資曆不如麵前三人，但也是老家夥相當(dāng)信重的。其他將領(lǐng)和徒子徒孫站在廊簷下望著雨中一幕，他們還不夠格來淋雨。


    一一掃過諸位心腹，老家夥神色呆滯，特別是西門曦和西門無羈兩個。


    “曦兒，無羈。”老家夥喊了聲。


    “軍容請說。”


    “阿父，無羈在此！”


    老家夥迴頭看了眼西門琦，又才拍打著兩人的手背：“琦兒博古通今，有一目十行終生不忘之能，頗具智謀。我還是決定讓他帶著你們，望盡心盡力，忠誠王事，勿有它誌。”


    “阿父寬心，無羈唯您囑托馬首是瞻。”西門無羈咬牙道。


    旁邊的西門曦卻遲遲沒有吭聲，眾人紛紛看向他。西門曦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定不相負(fù)。”


    老家夥這才放下心來，當(dāng)著這麼多人的麵發(fā)誓，他也不怕對方敢反複。


    這算是確定了西門琦在他一眾徒子徒孫中的領(lǐng)導(dǎo)地位。


    “覃王，彥真，君實，克良，李筠。”老家夥又喊了五個人。


    五人一起上前拱手答應(yīng)：“末將在！”


    “嗣周，你為人處事淳良赤誠，不愛權(quán)勢，又驍勇，堪為宗室楷模，所以我才放心把耀武軍交給你。君實，你跟隨家兄擊黃巢，破朱玫，保先帝，功莫大焉。彥真，你寡言少語，勇猛非常，是我的手足。”


    “李克良，李筠，巢亂時你們尚是總角孩童，被扔在十六王宅，我把你們撿迴來帶大，這些年跟著我出生入死，勞苦功高。”


    “聖人變化非少，或能延保宗廟。你們既是皇族男兒，以後就效力聖人。須用心襄助，使沙陀不敢小視朝廷，藩鎮(zhèn)不敢輕問鼎重，社稷雖危而不亡，我在黃泉之下才能安心。”


    “軍容——”五人齊齊拜倒。


    李嗣周聲淚俱下，李筠、李克良、李君實哽咽不能言，素來孤僻的李彥真也眼眶通紅。


    安排好這些皇室子弟，老家夥才把西門琦叫來：“第一事，要你討伐金商，否則被汴人封閉漕運(yùn)，朝廷就會被鎖死關(guān)中，也無望收複巴蜀。其次，皇帝根本已固，隻要他不對付你，不可有異心。西門氏家族交到你手裏，務(wù)必如履薄冰。”


    西門琦已上氣不接下氣：“兒——謹(jǐn)記！”


    老家夥讓西門琦扶著自己迴到了臥室。


    “有……有些話，我不好說。”老家夥就那樣躺在竹席上望著天花板，低低道：“我看西門曦幾個不太服你。等我死了，你把他們貶出京城，到藩鎮(zhèn)監(jiān)軍。若不肯赴任，騙到府中殺了。”


    西門琦抹了把鼻涕，問道：“若不來，怎麼辦？”


    “聖人會幫你。他雖仇恨我輩中官，但外戚和朝臣也並非都是善信。隻要你不反，表獻(xiàn)忠心，他自會扶持你。兵權(quán)保得住就保，莫強(qiáng)求。”


    “還有，若有武人暗藏反意，哪怕一絲一毫，滅其族……”老家夥的聲音突然變小。


    耳邊隻剩下西門琦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雷聲隆隆，室內(nèi)燈火一陣搖曳。


    老家夥眼神逐漸渙散，腦海中閃過一幕幕畫麵。


    先帝蒙塵西蜀，在成都悶悶不樂，大夥整日變著法哄他開心。


    朱玫、李昌符的鐵騎追殺不止，大兄西門匡範(fàn)領(lǐng)兵斷後掩護(hù)先帝，他懷裏抱著，手裏拉著，帶著一群皇子皇孫跑得氣喘籲籲。


    龍尾陂激戰(zhàn)尚讓。


    二兄西門思恭病危流著淚托付家族。


    圍攻楊複恭宅邸。


    劉仙緣一箭射死岐軍騎將。


    李彥真提著朝官血淋漓的人頭。


    左藏庫裏，聖人拽著他的袖子嘻嘻哈哈沒個皇帝樣。


    延英殿會議罵得聖人漲紅臉。


    臥室內(nèi)，聖人拉著他的手勸他好好養(yǎng)病。


    ——西門重遂不言不語，枯瘦的手臂垂落床沿。


    三位醫(yī)者來到塌前。


    反複探查鼻息，觸摸頸脈後，三人交換眼神，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於是一起轉(zhuǎn)過身來：“保國平難功臣、紫金光祿大夫、陳倉侯食邑三百戶、十軍十二衛(wèi)觀軍容使騎鶴靈山，飛仙上升。”


    侍者漸次跪伏。


    密集的腳步聲響起，李嗣周等人大踏步湧入。


    軍容已停止唿吸。


    一片死寂中，老家夥在路邊撿迴來收養(yǎng)的兩個幼童放聲哭了出來，小手扒拉著他的肚子：“阿父，西門重遂，你怎了？你起來啊！”


    侍女將提前備好的白布雙手遞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西門琦、西門元元、李彥真、李嗣周走上前，為他們敬愛畏懼的十軍阿父遮蓋遺體。


    拂曉，一夜雷雨初歇，聖人剛剛起床，邯鄲郡夫人南宮寵顏匆匆走進(jìn)寢室。


    “昨夜戌時兩刻，中常侍、保國平難功臣、紫金大夫、陳倉侯、十軍十二衛(wèi)觀軍容使西門重遂……羽化薨天，春秋六十有一。”


    侍奉的宮女們聽到，不禁雀躍歡唿。


    老賊！


    死得好，死得好！


    幾個小黃門兔死狐悲，相聚流淚。


    聖人正在梳頭。


    聞言，手緩緩放在了木臺上。


    老豬倌在時，吵過鬧過，恨過也哭過，可現(xiàn)在這會……心頭泰山落地的同時，也有幾分難言。


    “為我易服。”


    宮女打開衣櫃，問道：“戎、朝、公、常諸服飾，大家要換——”


    南宮寵顏知道聖人的想法，接話道：“天子舉哀臨喪，白帢單衣，為大家更素服。”


    說完，走到聖人身邊，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問道：“老賊既薨，要以王侯之禮治喪嗎？”


    聖人點點頭：“當(dāng)然了。”


    對於一個人而言，他由衷感到高興。作為皇帝，他不會感情用事。人一死，曾經(jīng)的恩怨糾葛便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善後——該給的麵子給到位，該做的樣子做好。這是政治，也是時代的規(guī)則。


    於是南宮寵顏在案牘後坐定，提筆記錄將要下達(dá)各部門的旨意。


    “傳學(xué)士院製祭文三篇，墓誌銘一篇。”


    “工部製神道碑、闕樓各一，武士俑、彩繪女俑、金蓮燈俑、石翁仲、石麒麟、石象若幹。”


    “傳樞密使兼淩霄神道使趙如心，畫神道圖，作神道文。”


    “傳翰林院草詔，綴朝兩日，出殯當(dāng)天禁遊戲殺生。”


    一切禮儀，一如宰相。


    老家夥的假子部將當(dāng)能安心了，要是還覺得聖人想著對付他們——腦袋有問題。


    早日料理完後事，也好去救失陷魔窟的兩位嫂嫂——孟才人，鄭昭儀。


    皇兄的老婆被武夫強(qiáng)占撻伐，玩弄得哭喊破音，做弟弟的怎能坐視不管？


    希望兩位嫂子暫忍屈辱，不要尋短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