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石沒去戰友家,他去蹲了縣城裏的勞務市場。
吉崗縣城的十字街口,座落著一座三層飛簷鬥拱的鼓樓,據說是明清時期的建築,擠在四周山丘一樣高高低低的樓房中,自視清高中卻顯出了一種格格不入的寒酸、落魄與沉寂。可城裏人舍不得扒掉它,還時不時地油漆打扮一番,說那是古老曆史的一個見證。勞務市場就在鼓樓下,每天數百上千人,或貼牆而坐,或蹲成一個個圈圈扯閑篇,勞工們手裏操著刨鋸、瓦刀、管鉗之類的家什,腳下還戳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牌牌,上麵寫著“木工”、“修暖氣”、“刮大白”之類的字樣。字都寫得歪歪扭扭,沒有章法,卻透著主人的粗豪、厚道與純樸。
郭金石沒有家什,腳下也沒有小牌牌,他也不湊到人群中去,隻是遠遠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悶著頭一顆接一顆地抽煙,抽過的煙屁股就在腳下擺成兩個字,“力工”。也有賣工夫的過來跟他搭話,問他賣什麼手藝。郭金石指指腳下的煙頭,說,我什麼技術也沒有,隻有兩膀子力氣。問話人譏嘲地笑了,說,現在就人臭,不值錢,找賣力氣的還用到這兒來?隨便在大街上吆喝一聲,屁股後立馬能跟上一大溜兒,拿鞭子趕都趕不開。郭金石心裏罵,我會開坦克,你家趁嗎?我能把坦克上的火炮打得百發百中,你供得起炮彈嗎?
有手藝的人一撥撥地來了,又一撥撥地被人領走了,走時都不無得意地對還得等下去的陌生朋友打招唿,“我先去了呀!”賺得眾人一片羨慕的目光。
郭金石冷冷清清地孤坐了三天,很少有人過來跟他搭話,更別說來跟他討價還價。每天見日頭壓了西山,樓房的影子黑沉沉地壓下來,他就騎上車子往遠遠的耿家屯蹬去,到家時已是滿天星鬥。第二天早起,喝上一碗白菜湯,咬上兩塊苞米麵鍋貼大餅子,閃躲開老爸老媽探詢的目光,蹬上車子又沿著山路飛疾而去。
三天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第一天上午,有個工程隊的來找人裝卸水泥,說活兒累,又埋汰,塵土暴揚的,但可以在工錢上找,計件,一天咋也能掙個五六十。就有人指指他喊,隻掙力氣錢的活兒來了!郭金石笑了笑,搖頭,沒動窩。待工程隊的人走了,就有人對他說,那活不幹也對,挨多大累不說,就那灰猴子樣,幹完活得咋洗?迴家媳婦都不讓你鑽被窩。第二天,又來了一個穿深藍製服戴大蓋帽的,看徽章上的天平標誌,知是法院的。法院的說找勞動力挖排水溝,一天三十五元,晌午還供一頓飯。郭金石這迴動了心,起身跟在人家身後,可隻走了十幾步,又蹲迴原處去抽煙了,待法院的帶人要走時,還有人招唿他,“你倒是去不去呀?這活兒可以了。”他擺擺手,仍是沒動。市場上的那些常客們就開始私下嘀咕他了,說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誰家還缺新姑爺子等你去呀?這樣的俏話再不幹,你就蹲你的馬路牙子去吧。
到了第三天,街道上下班的人流已螞蟻搬家似地稠密起來,待價而沽的手藝人們也多已歸巢,就見有輛紫紅色的桑塔納轎車嘎吱一聲停下來,裏麵鑽出一個圓圓胖胖的中年人,喊:
“有去裝車卸車的沒有?運煤,一天三十元。”
有人接話:“供飯不?”
“願吃啥自個帶。熱飯的地方現成。開水管夠。”
人們哄地笑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再搭話。這價錢有點欺負人,一個大小夥子幹一天掙三十塊錢再刨去晌午那頓飯,跟白幹差不多了。
中年人又喊了一遍,一條腿已縮迴車門裏去,加了一句:“沒人願去我可走人啦。”
郭金石起身迎過去,問:“從哪兒往哪兒運?”
“鐵路貨場到縣委大院,不遠。”
“你是哪個單位的?”
中年人怔了怔,口氣挺衝:“你願去就去,不去拉倒,問這幹啥?每天晚上收工前給你點票子,還誆了你那倆錢兒了?”
郭金石笑了笑:“我叫人誆怕了,真要幹完活不給錢,我上哪兒找你去?”
中年人說:“我姓紀,縣委辦公室的主任。”他又指指車牌子,“你找不著我,還找不到這輛車?這是縣委的,不會假吧?”
其實郭金石早就注意到了桑塔納的牌號,三個0後的尾數是18,雖非前幾號首長專用車,但也顯赫得可以。他隻是想再確認一下。他說:
“那就算我一個。啥時候去幹活?”
“明早八點,到縣委大院門衛等我。”紀主任臨鑽進車門,又補了一句,“自個兒帶晌午飯啊,挨餓可找不著我。”
在人們的笑聲中,桑塔納遠去了,郭金石也蹬上了自己的車子。於是便有人衝著他的背影笑罵,“溜光水滑的一個人,原來還是一貓長了倆腦袋,二虎頭一個!”“坐在這兒好幾天,就等這俏活呀!”“以為調你去當縣太爺呀,還挑挑衙門。嘁,真是林子一大,啥鳥兒都有!”……
郭金石沒聽到這些議論,聽到了也不會迴敬什麼。各人自有心裏的小九九,犯得上嗎?他覺得他的第一步戰略計劃實現了,而且還算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