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一席話畢,在場一眾淨月宮弟子無不撼然!
所謂殿備弟子,可視為在任掌門指定的下任掌門,非資質、德行卓絕者不可擔任。
至於殿備掌門,則是一派掌門的儲備人選,倘若掌門在位期間不幸夭折,而殿備弟子尚未具備擔任掌門的能力時,便由這位殿備掌門暫任掌門一職。
拭月自是料到自己命不久矣,才於昨日留下如此遺旨,指定了殿備掌門與殿備弟子的人選。
對於拂月兼任殿備掌門,淨月宮眾弟子自無疑問,可她們怎麼也想不通才滿雙十之齡的知秋怎會被選為殿備弟子的。
在她們看來,既然月遙已被逐出師門,那這殿備弟子的位置怎麼也該輪到二師姐馮雨薇才是。
其實莫說這些在場的淨月宮弟子,就是知秋本人聽到此訊之時,也是一臉愕然。
月遙卻顯得毫不驚訝,因為淨月宮當代弟子中唯有她與知秋私交最好,也唯有她才知道喜笑樂天、不喜爭鬥的知秋擁有怎樣一顆穩固的平常心。
拭月曾私下對她說過:“知秋的資質毫不遜你,若非你先她數年入門、修為遠遠過之,這殿備弟子之位自是非知秋莫屬。”
是以,月遙眸光一轉,滿目笑意地朝知秋眨了眨眼,仿佛在說:“相信自己,正如七師姐也一直相信你。”
這些年來,知秋已在月遙的目光裏得到無數次這樣的鼓勵。
每當月遙如此看向她時,她都忍不住想道——七師姐的眼睛真是漂亮,那眸光也好生溫暖。
然而,她此刻卻已熱淚盈眶。
因為她知道拂月之所以率眾於此,並不隻是為了將師父的遺旨宣讀於七師姐。
果然。
“月遙,掌門師姐或念及師徒之情,但我卻不能無視門規!”
隻聽拂月冷冷說道:“你先是勾結獨尊門惡徒,而後又縱放戲小幽那妖女,按門規當先廢除武功,再處以利劍穿心之罰!”
月遙慘然笑道:“月遙自知罪孽深重,當一死以還淨月宮清白……隻是月遙在領罪之前尚有一問,師父……如今可好?”
拂月寒聲道:“掌門師姐好與不好,不勞你這個本門之恥掛心!”
本門之恥!
聽到這四個字,月遙當即麵色一白,腳下也是一個踉蹌,幾乎不能立穩。
知秋看了心裏一痛,忍不住上前說道:“師父昨夜便出去了……說是要吹一吹風,接著便再也沒有迴來。”
拂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怒斥道:“誰準你說話的,掌門師姐的行蹤有必要告訴這叛徒麼!”
聞言,月遙心中終於確定——拭月正是在立下遺旨之後,外出尋找自己,目的自然是為了阻止自己返迴淨月宮求死。
——可知秋卻說師父徹夜未歸?
念及此處,月遙便是心中一急,急聲道:“師叔,弟子擔心師父安危!萬請師叔許我先行確定師父是否無恙,如此即隨師叔迴淨月宮受罰!”
拂月嗔目道:“我方才已說過,我不是你的師叔!我淨月宮掌門的安危,也輪不到你這個叛徒來擔心!
我也不妨告訴你,你莫要妄想自己還能踏足淨月宮一步,更不要妄想自己可以埋骨於淨月宮!清靜之地容不下你的惡足,也沾不得你的汙血!”
她手指腳下,厲聲道:“你既在這泣枯林放走那妖女,便由你來替她來受此一罪!”
真切到不能再真切的殺意。
月遙隻感到手腳冰涼,看著一柄柄即將出鞘的長劍,此刻的心情實在不足以悲痛萬狀形容。
豈料。
“知秋!”
拂月忽然橫眉一轉,視線冷冷落在知秋身上,“道傳弟子之中唯有你一人從未劍沾惡血,身為淨月宮的殿備弟子,著實少經磨礪!”
她手指月遙,目中的冷意又漲了幾分:“今日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知秋怔住!
月遙亦怔住!
“此人本是掌門師姐的得意弟子,卻不思振大門楣,反倒與獨尊門勾結不清!”
隻聽拂月如此說道:“你作為新晉殿備弟子,正可按門規處置此人,以正我淨月宮匡扶武林正氣的決心!”
知秋渾身劇顫,仿佛一個受驚的孩子般踉蹌連退,莫說要她此刻握劍,她就是站穩也已用盡全身的力氣。
見狀,拂月麵色一沉,正要再說話之時,忽聽笑聲自崖邊響起。
好淒涼的笑聲。
她冷冷地看著月遙,說道:“你笑什麼?”
月遙笑聲一止,卻不答話,隻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知秋。
那目光真是淒寒至極,但眼底卻依是鼓勵與寬慰。
——不要害怕,七師姐不會讓你為難。
——可七師姐不在了,你便要學會獨自,學會自強。
——你是淨月宮的將來,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七師姐相信你,所以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知秋隻覺得很難過,也很委屈,可是哽咽的咽喉,硬是令她說不出半句離別的話語。
“師叔……三位師姐,還有各位師妹……”
月遙環視周圍,將每一個人的麵容印入心底,麵上沒有半點憤恨,心裏也沒有半點哀怨。
很奇怪。
她竟有一種即將解脫的釋然之感。
“月遙自小生長在淨月宮,有幸與各位同門共同求道多載……”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似也解下了那始終解不下的“枷鎖”。
是。
她終於解下了自己的“枷鎖”——無論她最後有沒有勘破心關,但一切的心障都會隨著死亡而徹底消散。
“各位或以月遙為本門之恥,但月遙卻視各位為至親之人……所以月遙既不想沾親人的血,也不想親人沾月遙的血。”
話音一止,月遙已向山道外縱身一躍,在轉瞬間消失於山間!
撲麵而來的冷風如刀鋒利,但月遙卻努力睜開雙眼,似乎要將這最後看到的世間光景盡收心底。
這一刻,一幕幕往事如奔騰的浪花,在她腦海中不斷湧現。
她看到了師父那張嚴厲麵容下的慈愛,看到了姐姐那溫暖如春風的笑顏,看到了那個喜歡跟在她身後要零嘴吃的知秋……
對了,她還看到了……
他。
在那聽濤峰上,他橫刀向前,與自己並肩而戰。
在那風雪交加的夜晚,他自以為命不久矣,終與自己盡述往事。
在那千裏同行的日子裏,他一邊豪飲、一邊咳嗽、一邊與自己說著低俗的笑話。
在那磅礴大雨之中,他懷抱嬰孩,背對著自己仰天怒笑。
他……他還在那十龍山脈的山洞之中對自己……
月遙忽然紅了臉,竟有些羞於再遐想下去。
他是一個飄零半生的苦命人,也是她最牽掛的人——如今他總算有了一個值得他的人生。
——他雖壞了自己的平常心,但畢竟讓自己明白了何謂活著。
月遙發現自己這一生雖然短暫,但總算問心無愧。
——謝謝你……
——夏大哥……
月遙在心裏默念一聲,隨後滿足地合上雙眼……
“七師姐!”
知秋終於發出一聲慘唿,如若瘋癲撲倒在山道邊,望著那山間的浮雲,任由淚花填滿眼眶,奔流而出。
拂月也是當場愣住,顯然沒有料到月遙竟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
“本門罪徒月遙自知罪不可恕,已自裁以淨生前罪孽……”
拂月沉沉歎了口氣,緩緩道:“淨月宮眾弟子聽令……啟程,迴紫竹林。”
臨走之際,拂月最後看了眼知秋。
年少的知秋依舊沉浸於巨大的悲痛之中,癡癡地望著那深不見底的崖底,似已變成一個呆子。
拂月深知知秋與月遙之間的交情,所以竟是沒有多說一句。
這一行人出現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就仿佛她們從未現身在這山道上一般,而山道上也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可那崖邊的野草上分明沾著少女的淚滴,這恰恰是證明一切都發生過的證據。
良久。
知秋緩緩起身,迎著初生的日輝,看著那個背對朝陽的身影。
夏逸畢竟來了。
來的也不隻有他——他的懷裏還躺著一具已然冰涼的屍體。
看清夏逸懷中之人的麵貌後,知秋當即麵色一白,失聲道:“師父?”
她連退數步,指向夏逸的那根手指也跟著顫抖起來:“你……你……”
“我記得你,你是昨日站在遙兒身旁的那個小姑娘。”
夏逸如此說道,隨即又視線一沉,看著懷中的拭月歎道:“拭月前輩於一個時辰前得道仙逝……你既是淨月宮的弟子,正好將她的遺體帶迴去。”
知秋有些害怕地看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夏逸見這少女如此模樣,心中頓生莫名不安,又見她眼角掛著淚滴,不由問道:“此地可是發生了什麼事麼?”
知秋登時淚如雨下,扭頭看向崖畔,聲淚俱下道:“七師姐……七師姐,她……”
夏逸的臉色變了。
“遙兒?她……怎麼了?”
殘陽如血。
夕陽的餘暉將天邊的雲霞染得一片火紅,仿佛在與夏逸做最後的告別。
夏逸一動不動地坐在崖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崖底,仿佛一座已在此地久經風雨的石雕。
拭月的臉上依掛著離世前的釋然,卻不知懷抱著她的知秋卻是一臉悲戚。
知秋的模樣可謂狼狽,臉上、衣上已沾滿沙塵,哪裏像是淨月宮的道傳弟子,分明就是一個山裏的采藥女。
事實上,任誰像她這般奔走一整日之後,都難免變成如此模樣。
她跟著夏逸下山、登山,找遍每一處可能發現月遙的落點,如此往複三次,期間毫無半刻停歇。
直到此刻。
他們再次迴到原點。
“其實……找不到七師姐未必是一件壞事……”
知秋看著夏逸的背影,怯聲道:“我們找不到她……可能是因為她被人救走了,又或者……她墜崖之後傷的並不重,所以自行離去了……”
迴應她的是夏逸的沉默。
以及天地間的沉默。
夏逸也相信月遙沒有死,因為他曾在崖底的一棵枯枝上見到一條斷裂的白紗。
他當即斷定月遙一定到過崖底——可他終究沒有在山下找到月遙。
他又不禁懷疑月遙會不會根本沒有墜至山下——或許遙兒隻是摔落於山間,可是衣物卻在途中撕裂,又恰有這一條斷紗落到了崖底?
夏逸不會放棄任何一種自己想到的可能,所以他又再次登山。
然後,搜山。
直至他已力竭,直至他已心悴。
夏逸忽然動了。
他慢慢地抬起那條山下找來的斷紗,又看向那塊他已許久沒有摸出的玉佩。
這一次,他看的十分清楚。
——她就是她。
——她不是惜緣,也不是誰的影子。
——她是月遙。
——她是遙兒。
他終於懂了。
雖然,晚了。
夏逸輕輕笑了一聲,好似在自嘲。
良久。
他緩緩看向身後,看著那個哭的雙目紅腫的少女,凝聲道:“你……叫知秋?”
知秋害怕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道:“我……我以前見過你,在五年前……那日下著豪雨,你的眼睛還未複明,我跟著七師姐……”
一提到月遙,她又是雙目一紅,頓時說不下去了。
“原來當日跟著遙兒一起來的那個人便是你……”
重提往事,夏逸的目中不由流露出一抹懷戀。
“你隨我走……我定會還你們清白!”
遙想當日,月遙曾如此挽留他,可他的迴答卻是那般決絕傷人。
他不禁再次看向手中的斷紗,喃喃道:“這一次……該是輪到你隨我走了。”
“可是……你人呢?”
聞言,知秋更是泣不成聲:“七師姐她……她私底下常與我說到你。”
夏逸微微笑道:“她……是怎麼說我的?”
“七師姐說你是……是一個酒色之徒,說你說的笑話好低俗。”
知秋斷斷續續道:“她還說你是一個……混蛋,壞了她的平常心……”
夏逸笑著搖了搖頭,道:“她說的不錯……我真是一個混蛋。”
知秋看著他,認真地說道:“七師姐還說……說你是世上最可愛的混蛋……說認識你是她此生莫大的幸運,她……從不後悔認識你這個混蛋。”
“……”
夏逸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即緩緩起身。
“她沒有死。”
他的語氣淡如溪流,但語意堅如磐石。
“我一定會找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