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yún)如墨,將浩瀚星空嚴實捂蓋,不透一絲光亮,天地仿若被拖入無盡黑暗深淵。
一柄巍峨如山的利劍直指蒼穹,似要一劍斬碎那夜空下的壓抑與死寂。
可若是定睛再看便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那並不是劍,而確實是一座山。
成劍山。
這座山曾如劍一般閃耀奪目,如今卻仿佛一塊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朽木。
唯獨峰頂卻是燈火通明,甚至連方圓數(shù)裏之內(nèi)都可遙見那黑夜中的一點明光。
原來峰頂設有四麵丈高的銅鏡,經(jīng)不同角度擺放之後,又經(jīng)燈火照射,便會折射出耀眼明輝。
此燈名為“望援燈”,顧名思義便是期望四地豪傑瞧見此燈燃起之後,可以趕來成劍山救援。
自玄阿劍宗立派以來,“望援燈”隻亮過一次。
正是這一次。
唐劍東已然花白的須發(fā)與兩支空蕩蕩的衣袖,在唿嘯的寒風中如柳枝般亂舞,望著那盞隨風搖曳的明燈,他再難掩飾住眼底的疲倦。
腳步聲響起。
唐劍東不必迴頭,也能聽出這腳步聲出自何人。
整個玄阿劍宗隻有“玄阿六劍”之首的樊辰誌才有如此有力的腳步,正如他的劍一般有力。
“師伯。”
年近四旬的樊辰誌比之當年更為沉穩(wěn),劍宗弟子一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四平八穩(wěn)的泰山。
唐劍東看著樊辰誌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視線緩緩下沉至那雙滿是繭子的粗長十指上,很是滿意地想著辰誌畢竟不愧是劍宗二代弟子中的劍道第一人——如果不算當年那個劍宗棄徒的話。
但凡劍宗弟子都知道掌門唐劍南有心將掌門之位傳於其子唐辰君,所以樊辰誌這位劍宗大弟子大概便是將來的副掌門。
作為現(xiàn)任副掌門,唐劍東深信樊辰誌可以勝任自己的位置。
“或許老夫是時候卸任了,劍宗也到了交給年輕人的時候了。”
唐劍東當然沒有明說這句話,但他已決定等唐劍南迴來後就說明此議——前提是他們能撐到唐劍南迴來的時候。
他默默歎了口氣,緩緩道:“今夜如何?”
“這真是奇怪的很……”
樊辰誌的臉上寫滿了疑惑,“獨尊門圍山至今已有三日,可他們卻隻是圍而不攻……今夜也是與前幾日一般,偶有幾名獨尊門的探子上山探路,也不過是稍探即退……我實在想不通他們此舉用意何在?”
唐劍東皺眉道:“這確實是怪事……不過獨尊門這些人向來做事瘋癲,他們的行為難以常理度之。”
樊辰誌道:“好在少澤山距此不過三四日腳程,我們最遲不過等到明日,必可見到涅音寺來的高僧。
若是再過幾日,江湖各地的豪傑必已聞訊趕來,彼時獨尊門可就進退兩難了。”
“希望如此。”
唐劍東點了點頭,又問道:“如今人心如何?”
樊辰誌麵色稍稍一黯,答道:“師伯也知道,就連我也是首次親眼目睹獨尊門,下麵那些弟子要說心裏不怕自然是假的……”
唐劍東嗬嗬笑道:“當年三大正宗圍剿獨尊門之時,老夫尚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孩……所以即便是老夫都是親臨如此陣仗,你們這些後輩自然是怕的理所當然。”
頓了頓,他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可你好歹是劍宗首席弟子,掌門不在的時候,你就是劍宗裏最強的劍,也是劍宗弟子心裏的劍,所以你萬萬不能讓這士氣落下去。”
樊辰誌正色道:“師伯放心,辰誌未曾落下這工作!”
唐劍東欣慰地點了點頭:“二弟這輩子確實幹了不少糊塗事,但他在收你為弟子,並任你為六劍之首這兩件事上,可謂做的對極了。”
一聽“六劍”二字,樊辰誌眼中瞬時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當年的“玄阿六劍”可謂名動武林,可如今這六人卻已少了薑辰鋒與黃辰軒二人——這二人一走、一死,一切終究是再也迴不去了。
正是唏噓之時,忽聽腳步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腳步聲明顯輕快,所以唐劍東猜測這一次來的是位列“玄阿六劍”之末的林辰雪。
果然。
林辰雪登上峰頂之時,麵頰上正掛著兩抹紅暈,直喘的上氣不接下氣。
明明峰頂寒風凜冽,她卻是額角沁汗。
見到六師妹此番模樣,樊辰誌就知道必有要事發(fā)生,當即問道:“怎麼迴事?”
林辰雪連喘了好幾口氣,才完整吐出一句話:“二師兄迴來了!”
玄阿劍宗隻有一位二師兄,即是位列“玄阿六劍”第二的唐辰君。
此刻的唐辰君正躺在自間臥室的床榻上,其模樣可謂狼狽萬狀——一身劍宗道傳弟子的標誌性藍袍已破不足縷,內(nèi)裏那件白色勁裝則是被血汙浸透。
兩名劍宗弟子各立床畔,實在擔心二師兄是否連今夜也撐不過去。
“辰君!”
隻聽一聲急唿,唐劍東三人快步入室,直衝床頭。
“怎麼隻見你一人?你爹呢?”
“大伯……”
唐辰君麵色一白,難掩痛苦地嗆出一口血箭:“爹……還有三師妹,皆被獨尊門的惡徒給害了!”
唐劍東腳下一個踉蹌,如被抽去脊椎一般一跤跌倒在地,失聲道:“二弟……二弟他……”
唐辰君掙紮著爬起,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們一得知成劍山被圍的消息,便連夜快馬而迴,本以為……就是趕迴來也是遲了,豈料獨尊門這些人卻是圍山不攻,也不知他們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他猛地一抹雙眼,恨恨道:“待我們趕到山下時,又正好撞上數(shù)十名武僧,正與血元戎一派戰(zhàn)得激烈……”
樊辰誌截口道:“涅音寺的師傅們果然已到了麼?”
“涅音寺?”
唐辰君怒笑一聲,厲聲道:“他們哪裏是涅音寺來的師傅,根本就是獨尊門的惡徒!”
樊辰誌變色道:“此話何意?”
唐辰君狠狠一拍床榻,怒道:“我們也以為那些武僧皆是涅音寺趕來的援兵,見他們被獨尊門群起而攻,自要出手相助……不料,卻……反中了他們的暗算!”
樊辰誌怔怔道:“你是說……這些武僧本是獨尊門的惡徒,他們扮成涅音寺的僧人,佯裝與獨尊門廝殺,其實是為了誘殺你們?”
“這幫人麵獸心的畜牲!”
唐辰君怒吼一聲,眶中的淚水已是滾滾落下:“爹……爹就是為了保護我與三師妹,才……”
樊辰誌連退數(shù)步,一副失了神的模樣,口中喃喃道:“師父……師父……”
林辰雪雙目通紅,悲泣道:“那三師姐又是……”
“三師妹……是為我而死!”
唐辰君重重歎了口氣,緩緩道:“她替我擋了血元戎的致命一掌,我隻能……看著她倒在我麵前!”
那立於床頭的劍宗弟子忽然說道:“二師兄迴來的時候,弟子確實見到山道上有四個急追的人影……夜色是暗了些,倒也看得清對方身上的僧衣。”
樊辰誌沉聲道:“錯不了了!獨尊門之所以圍山不攻,便是要以此毒計誘殺四地趕來的江湖豪傑,好叫他們逐個擊破!”
“師伯!”
他一把攙起唐劍東,正色道:“如今正是劍宗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我們沒有時間沉浸於悲痛!當務之急便是派遣一名弟子下山,將獨尊門的險惡用心告知於眾,免得那些四地趕來的武林同道也遭了獨尊門的毒手!”
唐劍東仿佛一具失魂的木偶,癡癡道:“你說的是……可是整座成劍山已被獨尊門包圍,我們……該派誰去執(zhí)行此任?”
“辰誌願往!”
樊辰誌振聲道:“眼下的劍宗裏當屬我的武功最高,下山潛出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即便任務失敗,重返劍宗的生還可能也是最大!”
林辰雪聽的心頭一陣激動,當即握住劍柄,認真地說道:“大師兄,我與你同去!”
“大師兄,我也去!”
唐辰君按住床榻,顫顫巍巍地翻身下床。
“萬萬不可!”
樊辰誌斷然道:“我此行是為突圍,倘若隨者多了反而會暴露自身,何況你們一個傷者、一個女兒家,跟我去做什麼?”
聞言,唐辰君與林辰雪皆是麵色一黯,默然垂首,不再言語。
樊辰誌和聲道:“你們有你們的要務,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要協(xié)助師伯守住劍宗,堅持到我?guī)ьI各路武林同道殺迴來。”
唐辰君昂首道:“大師兄放心,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不會讓半個獨尊門惡徒踏入劍宗的門檻!”
“有你這句話,我也可安心去了!”
樊辰誌輕輕拍著他的肩,又轉(zhuǎn)向唐劍東說道:“師伯,今夜雲(yún)沉,山間伸手不見五指,我正可借這夜色下山。”
唐劍東長聲道:“事不宜遲,你去吧……路上千萬小心!”
樊辰誌走的是成劍山的後山小道,下山的時候也又刻意抄了一條偏僻的陡坡。
寒風凜冽的山道上,唐劍東遙望著那披著夜色下山的身影,心中隱隱生起一陣不安,可他又偏偏不知自己因何感到不安。
是以,他就這樣宛如一個呆子般癡坐於山道上,直到翌日正午。
“師伯!”
聽到林辰雪的唿喚,唐劍東才緩緩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抬起那張仿佛在一夜之間老了十年的臉。
林辰雪難免吃驚於師伯的變化,可她也知道什麼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其實唐劍東已從她的神情猜到劍宗必是生了什麼急故,當即起身問道:“發(fā)生何事?”
何事?
死人的事。
唐劍東站在廚房門口的門檻前,看著那具方從井裏撈上來的廚子的屍體,麵色已然陰沉到了極點。
一旁,林辰雪小心翼翼地說道:“若不是鐵鋪的火頭工恰好來此打水,隻怕就是再過幾個時辰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
唐劍東蹲下身,將屍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沉吟道:“他大概死於三個時辰前,也就是……”
他的瞳孔漸漸收縮,眼底的恐懼如潮水般填滿了眼眶。
“快……傳我命令,劍宗弟子即刻起一律不得飲食!”
話音方落,便見一名道傳弟子滿臉急色地飛奔而來,也顧不得什麼門派禮儀,一見著唐劍東便驚叫起來:“師伯……大事不好!”
唐劍東喝道:“有話快說!”
這道傳弟子被他吼的一愣,隨即說道:“方才弟子正與白士心白師兄整理劍庫,豈料白師兄他……他竟忽然暈厥倒地!弟子見白師兄吐息微弱,當即將他送到了藥房……可……可還是慢了一步!”
這弟子悲唿一聲,垂淚道:“白師兄他……他死了!”
唐劍東神情一連數(shù)變,急聲道:“除了白士心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也出現(xiàn)昏厥之狀?”
“這……弟子倒是不知,隻不過……”
這道傳弟子凝眉想了想,補充道:“白師兄今早用過早點之後便腹瀉了兩趟,還有不少師兄弟也是連去了數(shù)趟茅房……大夥兒都說今日的早點做的不幹淨,要找廚子算賬。”
唐劍東幽幽一聲長歎,似已想明白了一切。
可惜,晚了。
“你們不必找了……他就在這裏。”
他側(cè)身讓開一條道,那道傳弟子見了廚子的屍體後,嚇得當場怪叫起來。
林辰雪驚疑不定看著唐劍東的背影,說道:“師伯,不如由我調(diào)幾個好手,就是翻遍劍宗也要找出這個兇手!”
“兇手……恐怕他已逃之夭夭了……”
唐劍東苦笑一聲,接著便如腳下生風般疾奔起來。
他要去哪裏?
他要去找一個人——唐辰君!
結(jié)果正如他所料——唐辰君不在屋裏!
他迴過頭,看著急追而來的林辰雪問道:“你最後一次見到辰君是什麼時候?”
林辰雪道:“弟子最後見到二師兄是在昨夜二更前後……弟子今晨還送了早飯過來,隻是扣了幾聲門,也不見二師兄開門,便以為二師兄傷疲交加,沒敢再做打擾了。”
唐劍東麵色一白,“嗵”地跌坐在地,嚇得林辰雪與那道傳弟子連忙將他扶起,隻聽他喃喃道:“他不是……他不是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