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劍宗末路
血流遍地,屍堆成山。
硝煙滾滾,煙霾彌天。
偌大的校場上布滿的細長而深刻的劍痕,似乎在訴說每一位求劍者的雄心壯誌。
可那填滿劍痕的幹涸猩紅,又似在嘲諷劍客們的天真。
這不是薑辰鋒認識的玄阿劍宗。
他記憶中的玄阿劍宗如劍一般冰冷、肅殺,卻又不失輝煌大氣。
如今卻隻剩下殘垣斷壁,隻剩下一地屍骸。
他畢竟還是來遲了一步。
即便他在動身前便已料到自己會看到這一幕,可是當他親眼目睹此景時,卻發現此刻的心情遠比自己預想中複雜。
薑辰鋒從不認為劍宗是自己的家。
在父親死後,特立獨行的他受盡了同門的冷眼與排擠。
脫離劍宗之後的多年遊曆,又令他對宗門的舊情更為淡薄。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再無牽掛,已是一柄無情的劍。
然而,他終於此時發現——他畢竟還是一個人。
隻要是人,就不能做到真的無情。
“獨尊門……走了?”
葉時蘭環顧四周,冷眸中滿是不解。
夏逸俯身一摸地上的血垢,沉吟道:“這一戰爆發於兩日前……如果我沒有猜錯,獨尊門至多隻用了一天……不,他們隻用了半天就攻破了山門,將此地屠戮之後便在第一時間撤離。”
葉時蘭道:“唐劍南那夥人先我們出發,按理說應在昨日抵達劍宗,為何不見他的蹤影?”
夏逸緩緩起身,望著連日不熄的猛火,若有所思道:“隻有兩種可能,唐劍南趕迴此地時正巧遇上最後一批撤離的獨尊門勢力……惡戰一觸即發。”
葉時蘭道:“你的意思是……唐劍南已死了?”
夏逸搖頭道:“還有一種可能是唐劍南自知不敵,便臨陣脫逃了……他不是做不出這等事。”
葉時蘭想了想,又問道:“獨尊門好不容易攻下成劍山,如此撤離豈不可惜?”
“不可惜,他們一戰打垮武林第一劍派已是除去一位昔日大敵。”
夏逸長長吐出一口氣,感慨道:“何況戲世雄絕不許別人去偷他自己的家,所以他此地大捷之後就全力趕迴獨尊門總舵。”
其實在三人趕來成劍山的途中,夏逸便已通過“灰鴿”的分支人員得知了獨尊門總舵內部空虛的實況。
是以,他當即命令“灰鴿”傾巢出動,將獨尊門總舵的圖紙廣發天下——想來十之八九的武林門派皆已收到此份圖紙。
豈料,戲世雄仍是料到了他這一著,竟在武林正道尚未組織起聯軍之前便已啟程撤返總舵。
薑辰鋒忽然說道:“我……要一個人去看看。”
他說走就走,夏逸二人也沒有勸他一個字。
勸不了。
他們隻是望著他的背影,被火光拉扯的很長,仿佛一柄劍的形狀,也如劍一般孤獨、無情。
“我當初認識他那會兒,就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心裏必然裝不下太多的情感,因為他已將自己的生命全部交給了劍。”
夏逸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如今他心裏為數不多的情感……又少了一塊兒。”
他扭頭看向葉時蘭,認真地說道:“我們分頭找找有沒有活口……雖然機會不大,但隻要找到一個,也算多救下一個共同抗擊獨尊門的盟友。”
葉時蘭點了點頭,心裏卻是暗自發笑——這些隻會說場麵話的劍宗弟子,即便活下來又能如何?此生還能再有握劍、麵對獨尊門的勇氣?
想歸想,做還是要做。
結果則是,她沒走出多遠就看到一個活人——一個看起來和死人沒什麼分別的活人。
唐辰君。
他本是一個天之驕子,自他出生之時便帶著常人一生也難以企及的光環。
如今光環已然褪去,驕子也變作凡夫。
他就那樣失魂落魄地靠牆而坐,如同一個死人。
他的懷裏確實抱著一個真正的死人——位列“玄阿六劍”第三的聶辰蕓。
葉時蘭注意到聶辰蕓全身上下遍布十四處極淺的劍痕,唯獨那封喉一劍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由此可見殺死聶辰蕓的兇手一定劍法奇高——這兇手以戲耍的方式連傷聶辰蕓十四劍,直感無趣之後才一劍貫穿了她的咽喉。
唐辰君在這個過程裏難道什麼也沒有做?
他一定也參戰了,因為他的身上也遍布傷痕。
——可是那兇手為何沒有殺他?
葉時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說了一個字:“誰?”
唐辰君猛一哆嗦,仿佛被抽了一鞭子,癡癡地抬起頭,一雙倒映著烈火與葉時蘭的瞳孔中找不到半點生命的氣息。
“他……他沒有殺我……”
“……他是誰?”
以葉時蘭的眼力,不難看出唐辰君身上的傷口也是來自於劍,她忽地想起夏逸曾說過獨尊門中有兩位當世頂尖的劍客,而這兩人便是……
“怒劍十四還是楚少豐?”
在她提到怒劍十四的名號時,唐辰君又是一個哆嗦,接著便是狂嘯一聲,抱著聶辰蕓的屍體猛衝而去。
或許這就是唐辰君得已生還的原因——在目睹怒劍十四的劍法後,他的劍心已碎。
——他活著,卻與死了沒有區別。
——他的餘生,將在痛苦與悔恨中度過。
念及此處,葉時蘭忽地麵色劇變——獨尊門於前日攻下玄阿劍宗,也是在前日啟程撤離,而唐劍南一行人則是在昨日趕迴劍宗的!
——換言之,獨尊門並沒有全部撤離,而是留了一部分人在此!
——其中必然就有怒劍十四!
——他或許仍在這成劍山上!
葉時蘭怔怔地看著火海中的玄阿劍宗,由衷祈禱薑辰鋒與夏逸不要單獨遇上此人。
會劍堂。
作為玄阿劍宗的至聖之地,薑辰鋒終於在這裏見到了師伯唐劍東。
一桿斷矛自唐劍東胸口穿過,正將他釘在那漆著“會劍堂”三個金字的牌匾上。
透過那一頭已然散亂的白發,薑辰鋒清楚地看到了唐劍東的眼睛。
好可怕、好絕望的一對眼睛。
薑辰鋒大概能猜到師伯瀕死之前受過何等可怕的折磨,因為唐劍東死的並不坦蕩,他的雙足已與他的雙臂一般被削去,臉上則是以利器刻了一隻烏龜。
遙想當年尚在劍宗之時,唐劍東也是眾多不待見他的人之一。
然而,薑辰鋒還是難以壓抑那團自心底狂升的火焰。
這不是戰火。
是怒火。
他與劍宗上下的恩怨始終是同門之間的事,一旦有人踏過劍宗的雷池,便等同於觸及他的逆鱗。
他的手已握住劍柄——他或許已來的太遲,但他畢竟不能坐視劍宗的副掌門在死後還要受此大辱。
可就在這時,薑辰鋒忽然聽到了一陣呻吟——那是女人的呻吟,也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聲正是從會劍堂內傳出來的。
——有人生還?
——是誰?
薑辰鋒怔怔看著倒在血泊中的林辰雪,看著那嬌弱可人的麵龐上遍布交錯的劍痕,幾乎已認不出這位六師妹。
林辰雪隻感到自己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抱起,感受著那盡在咫尺的鼻息,微弱地吐出一個字:“……誰?”
薑辰鋒再次怔住!
他看著那雙黯淡無光的瞳孔,終於明白林辰雪的生命已到了最後一刻,哪怕是此刻的迴光返照也不能讓她再見光明。
他實在無法想象林辰雪是以何等頑強的求生意誌撐到現在的,可是再頑強的生命也抵不過命運的無情。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緩緩道:“六師妹……是我。”
林辰雪愣住了,難以置信地說道:“你……四師兄?你迴來了?”
薑辰鋒微微笑道:“是……我迴來了。”
林辰雪輕聲笑了起來,昏暗的瞳孔似乎也恢複了些許光輝。
“四師兄……你終於迴來了,我這些年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聽說你已闖出了好大名堂,江湖上的人都叫你……劍修第二。”
薑辰鋒苦笑道:“抱歉,讓你牽掛了。”
“不要……道歉。”
林辰雪的手動了動,似要撫摸他的臉頰,隻是她雙手經脈已斷,哪裏還使得出這個力氣。
“你這個……劍呆子,總是什麼……也不懂。”
——什麼也不懂?
薑辰鋒目露一絲蕭索,卻是轉瞬即逝。
他確是一個劍呆子,但他畢竟不是一個呆子。
自他離開玄阿劍宗之後,也曾在李雪娥的追問下偶爾說過自己的往事。
“師父……你真的是一個劍呆子。”
李雪娥曾如此評價他,“玄阿劍宗上上下下無不對你冷眼相待,唯獨那位六師叔願與你作伴,我的意思是……你難道真的不知道六師叔對你的心意?”
“心意?”
當時的薑辰鋒稍作思考,便不以為然道:“六師妹素來與人為善,算是我在劍宗裏僅有一個可處的同門……或許她也是見我與眾不合,這才憐憫於我。”
“師父……你真的是一個劍呆子。”
——是的,我真的是一個呆子。
薑辰鋒歎了好長一口氣,柔聲道:“你放心,你還年輕……你一定不會死的,我這就帶你去見濟世醫仙張青文。”
這是薑辰鋒第一次說謊,他發現說謊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林辰雪癡笑道:“四師兄……你真是說不來謊,一點也騙不了人。”
薑辰鋒道:“我沒有,你一定……”
林辰雪卻似已失去了聽覺,自顧自道:“四師兄,我告訴你呀……我還是山門弟子的時候,就常見你一個人悶在山裏練劍……我覺得你好可憐,整個劍宗隻有你一人終日孤身一人。”
“我覺得好奇怪……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麼?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我那時就想……假如我也是道傳弟子便好了,我就可以接近你,然後我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了。”
“後來……我總算成為了道傳弟子,還和你一起被列入了六劍……我實在好高興,我終於可以和你一起練劍了。”
“然後……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可以忍受年複一年的孤獨……因為你從未感到孤獨。”
“你的心早就被劍填滿了,再也容不下其它……也容不下我的……是不是?”
“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陪著你練劍,哪怕我知道……你終有一日要離開劍宗的。”
“我知道……你不屬於我,也不屬於劍宗……你在劍宗裏隻是一塊不合群的悶石頭,隻有當你這塊石頭離開劍宗,落入外界的汪洋大海時……一定會激起千層駭浪。”
“四師兄……我終於看到這一天了,隻可惜……我不能親眼看到你超越劍修的那一日。”
“四師兄,我預祝你……天下無雙。”
“……”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唿吸也已停頓。
死一般的靜寂。
偌大的會劍堂,似已變作一座偌大的墳墓。
良久。
薑辰鋒緩緩收迴視線,小心翼翼地放下已然冰冷的屍體後,又緩緩起身。
然後,冷冷地看著他。
怒劍十四。
他果然還沒有走。
“其實老夫昨日就該走了。”
怒劍十四似有深意地看著他,“可老夫的直覺又告訴自己,或許再多等一日就可以等到你。”
薑辰鋒麵無表情地說道:“所以你本可以一劍殺了她,讓她走的痛快。”
怒劍十四道:“不錯。”
薑辰鋒道:“可是你沒有這麼做,而是坐視她在生死之間掙紮。”
“等人是一件很費心力的事,老夫總要找些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
怒劍十四淡淡道:“這麼頑強的女人畢竟不太多,老夫也很好奇她到底可以堅持到什麼時候。”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唐劍南令老夫很失望,所以老夫隻好讓他的弟子來替他受這份罪。”
薑辰鋒沉聲道:“你殺了掌門師伯?”
怒劍十四冷笑道:“老夫根本沒有機會殺他,因為他根本不敢麵對老夫的劍!”
薑辰鋒不理解這句話。
“唐劍南晝夜不息地趕迴此地,本來已是心力憔悴,在他目睹這片屍山血海之後,更是萬念俱灰!”
怒劍十四蔑笑一聲,說道:“所以他一看到老夫亮劍,便自覺不敵……好一個武林第一劍派的掌門人,這等不戰而逃的事情,他居然做得出來!”
說到這裏,他的目中又是寒光一閃。
“唐劍南令老夫失望至極,但你一定不會令老夫失望的……對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