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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七章 高處勝寒


    風止,雨收,雲散。


    天有不測風雲,這場用時半日的暴雨就在頃刻間忽然散盡,一輪玉盤似的明月已悠然高懸於夜空。


    那一束冰冷的月輝灑落人間之時,幽暗的府邸中驟然燃起無數燭火,一時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置身於中庭的眾人皆是齊齊一驚,居然心生一種置身鬼宅的錯愕感,也不知這一地的燭臺是自何而來,而這些蠟燭又怎會同時燃起。


    未等他們心想出原因所在,又聽前方傳來兩聲沉重悶響,隨見那兩扇厚重的赤門竟是無風自開,露出一道恰可通行一人的門縫。


    透過那門縫隱約可見一個人影遙立遠處,乍一看也不知是人是鬼。


    看到這個人,小幽的目光瞬如火燒一般熾烈,袁潤方與王佳傑也不由憶起初次見到此人時的畏懼。


    見得三人如此模樣,圓憫與拂月登時神情冷肅,無需多慮也已猜到此人的身份。


    “吱呀呀呀……”


    伴著烏鴉般的枯叫聲,門縫應聲大敞,印著“議事堂”三個金字的招牌終於完整映入眾人眼中,而那鬼魅般的人影正立於牌匾之下。


    聯軍眾人皆是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無論他們出征前的口號是如何響亮,當他們真正看到這位魔道梟雄、聯想到當年的驚濤幫之變與不久前的劍宗覆滅皆是此人一手策劃、甚至連匈奴南下也少不得此人的手筆之時,仍是不能自己地感到胃囊收縮。


    正如王佳傑先前所言,墨師爺此刻正默然立於此人身後,如同隨行的黑影。


    就在這時,那靜立於牌匾下的人忽然笑了:“圓憫大師?”


    圓憫肅穆道:“戲施主?”


    那人沒有否認,隻是笑道:“大師貴為武林名宿,不惜遠來蔽所造訪,本尊卻是有失遠迎,實是失了禮數!


    “無妨!”


    圓憫話音一沉,常駐於麵上的一派慈悲一掃而空,轉如金剛手菩薩一般的怒顏。


    “老衲不過區區一惡客,自然不需施主以禮相待!”


    說罷,圓憫當先邁開大步,一腳跨過門檻。


    最強的人,就該走在最前方,直麵最大的風雨——身為正道魁首的圓憫,早在青年之時便有此覺悟。


    是以,圓憫的腳步雖不響亮,卻如同振人心氣的鼓聲,直敲的身後眾人心潮澎湃,加緊腳步緊隨跟入庭院。


    真是好大一座庭院——排去那偌大的議事堂,堂前仍有不下十畝的方正空地。


    庭院兩側,兩列黑衣甲士各立左右,宛如一個個手執利刃的沉默兵俑。


    經粗略計算,此處的甲士應不下三百之數。


    比之仙子湯與死人城內的血戰,這些人馬倒也真算不上多少,卻勝在備戰已久、狀態正盛。


    反觀圓憫這一路人馬的人數雖是不弱於敵方,卻已先後經曆兩場大戰,此時早已疲倦不堪。


    更重要的是這支先行殺入府邸的聯軍已被斷去來時的退路,除了死戰已別無第二選擇。


    換言之,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場背水一戰。


    見此陣仗,王佳傑真是驚駭莫名,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他方才潛入府邸勘察之時,根本不曾見到此地列有甲士,可這兩列烏壓壓的“黑潮”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怪不得你的。”


    小幽側目斜視,寬慰道:“兩軍交鋒,斥候先行,我們會派出斥候勘察戰地明細,這老狐貍又豈會猜不到?


    這些死士,分明就是他提前藏於議事堂之中,待我們真正步入此間、待他放下破釜沉舟閘之後才放出來的!


    聽聞此言,圓憫聞冷冷說道:“老衲何德何能,竟值得戲施主安排這樣的排場!”


    戲世雄微微笑道:“大師此言差矣,今日造訪我獨尊門的無不是武林中聲名顯赫之輩,而大師貴為武林泰鬥,本尊更要盛情招待!”


    他的目光由始至終都如毒蛇般盯著圓憫不放,從未看過小幽一眼,仿佛小幽根本不在現場,又或者小幽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圓憫環視左右,沉聲道:“戲施主若隻是安排了這些人,隻怕仍是招待不周!”


    “大師不愧是正道魁首,言語之間果然是信心十足!”


    戲世雄大笑一聲,隨即豎起一根手指,遙指遠處說道:“那麼再加上他如何?”


    他?


    他是誰?


    眾人順著戲世雄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見一座矗立於庭院外的巍峨高塔,又見一盤腿坐於塔頂的身影,合體的白衫在月輝的沐浴下散發某種神聖的光輝。


    他就靜靜地坐在那裏,似乎已與高塔融為一體。


    由於此人高坐於塔頂,根本沒有人能看清他的麵貌,隻能遙遙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但眾人心裏卻已同時冒出一個名字。


    圓憫登時麵色鐵青:“慕容楚荒?”


    其實圓憫與在場大多數人一樣,也是初次見到慕容楚荒,但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即便你從未見過他,隻是聽過他的名諱,但你就是可以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猜到他的身份。


    這種人,已近乎於神。


    慕容楚荒就是這種人,或者說——神。


    他隨性地坐在十丈之上的塔頂,宛如神明般隨性地俯視下方的螻蟻。


    誰也不知道慕容楚荒究竟在看誰,卻不約而同地認為他就是在看自己。


    慕容楚荒的眼神並無任何深意,卻似有一種不屬於人間的無上威壓——這威壓的由來或許是因為慕容楚荒坐地極高,以致於他高高在上;又或許是因為他是慕容楚荒,所以他確實“高高在上”。


    能在此等威壓之下與他對視之人畢竟不多——不過短短數息,已有不少聯軍弟子情不自禁低下頭去。


    小幽也不禁低下頭,目中悄然閃過一絲痛苦愧疚之色。


    慕容楚荒畢竟是她的師伯,而且自她幼時起便極是寵她,而她如今卻站在這位師伯的對立麵。


    “幽兒,抬起頭來。”


    這是慕容楚荒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出人意料的溫和,似將這冷夜中的寒風也溫暖起來。


    小幽淒然抬首,迎著那一雙似在高冷寒夜中散發幽光的瞳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師伯……”


    “今日這一戰,早在五十年前便已注定!


    慕容楚荒的聲音自夜空中遙遙傳來,“你與夏逸,不過是提前促成此戰!


    小幽眼眶微潤,喃喃道:“師伯,我……”


    “不必愧疚。”


    慕容楚荒蔚然一歎,惆悵之音自風中斷斷續續飄來。


    “你沒有對不起獨尊門,也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和師弟對不起你!


    “師弟殺了你的爹娘,此等不共戴天之仇,當然不能不報。”


    “我明知師弟的種種作為,卻還是選擇支持他這位獨尊門門主……我早知師弟終有一日要對你下手,我卻從未嚐試阻止他!


    “今日亦是如此……明明是我們師兄弟對不起你,但眼見你率眾攻入死人城,我還是……不得不殺了你!


    “你看……你其實根本不必顧念我曾經對你的諸般照顧!


    “虛情假意……何足掛齒?”


    言畢。


    好溫暖的語氣,好冰冷的話語。


    小幽已說不出話,因為她已被這語氣暖出眼淚,已被這話語冷的身形輕顫。


    “接下來……該到你們了!


    慕容楚荒說這句話的時候,輕輕眨了眨眼。


    一閉、一張,目中的溫情已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顫栗的殺意。


    慕容楚荒長長吐出一口氣,在眾人的注視下緩慢、悠然起身,直立於塔頂。


    眾人頓感唿吸急促、心跳驟快!


    為什麼?


    慕容楚荒隻是站起來而已,他們怎會生出這般激烈的反應?


    因為殺氣已化作一種沉如泰山的壓迫感,令眾人如見幻象——那是一尊高足十丈的巨人,恰如這高塔一般雄偉。


    比起這具巍峨身軀,巨人的眼神更令人感到恐懼——這眼睛仿佛來自極北之地的天穹,穿過無盡的風雪,以一種視萬物如螻蟻的睥睨姿態蔑視眾生。


    然後,幻象逐漸消散,那雙冷漠的瞳孔也逐級遞縮,最終嵌入慕容楚荒的眼眶之中。


    看著這雙冰冷的眼睛,圓憫不禁瞳孔收縮,哪怕他與慕容楚荒尚未交手,但他已在心裏得到一個明確的結論——贏不了……贏不了的!


    小幽也是麵色慘白,身形也顫抖地更為劇烈——此時的慕容楚荒令她感到陌生,也是她此生初見。


    她驀然醒悟——那位總是在她麵前苦笑的“師伯”已然離去,留在此地的隻有一位無敵無情的“魔君”!


    此刻,這支先入敵營的中路軍,已被潮水般的恐懼徹底淹沒。


    就在士氣即將崩塌之際,圓憫再次立身於眾人之前。


    圓憫沒有說一句話,但此舉已勝過千千萬萬句話。


    ——贏不了又如何?


    ——死又如何?


    ——正道,本就是一條用英烈的鮮血鋪出來的道路!


    見狀,悟嗔等一眾涅音寺弟子已急紅了眼——身為涅音寺的弟子,他們自然知道方丈的武功是何等深厚,隻是眼下的對手卻是深不可測的“魔君”,莫說方丈今日重傷斷臂,便是方丈處於十足狀態,隻怕也難當其對手。


    可縱觀場間,除了圓憫之外,聯軍一方還有何人可以叫陣慕容楚荒?


    就在一眾武僧欲代師出戰之時,一聲沉重的腳步驟然傳遍場間。


    事實上,這隻是踏碎屋瓦的脆響,其實並不響亮——可傳到眾人耳中之時,卻沉如巨人的落腳時的轟響!


    哪裏來的巨人?


    場間沒有什麼巨人,隻有一柄巨劍——一柄長足十丈、傲指天穹的巨劍!


    再細細一看,其實那不是劍,而是一座高塔。


    此塔正與慕容楚荒腳下的高塔遙遙相對,無論是層高還是形貌都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明明是一座塔,眾人又為什麼會將他看成一柄劍?


    因為塔頂有一個人——既是人,也是劍。


    這個人的背上確實斜負著兩柄劍——一柄木劍,一柄真劍。


    沒有人知道他是在幾時來到此地的,正如沒有人知道他當年到底是因何失蹤的。


    他就像劍一樣站的筆挺,也像劍一樣孤傲不羈。


    他是誰?


    “劍……劍修!”


    看到他斜負於背上的雙劍,脫口而出的驚叫接連響起。


    劍修。


    隻身上成劍山論劍、一劍擊殺昔年玄阿劍宗第一劍客薑璀,而後消失十數載之久的武林神話。


    反觀夜幕下的另一座高塔。


    慕容楚荒。


    當年獨闖少澤山、在涅音寺一眾武僧圍攻下,怒殺十七名武僧後揚長而去的另一位武林神話。


    神話與神話,終於今日相會。


    忽然間,天地間一片寂靜,仿佛萬物都在這一刻被剝奪了發聲的權力。


    一種無形的引力,控製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遙立於兩座高塔上的二人。


    這二人又在做什麼?


    他們什麼也沒有做,隻是靜靜地望著彼此,心底莫名生出一種如照銅鏡、打量自己的錯覺。


    良久。


    慕容楚荒忽然莫名其妙地道出四個字:“此處很高。”


    這二人身處十丈高塔之上,他們又怎麼可能不高?


    劍修的迴答也隻有四個字:“確實很高!


    慕容楚荒又道出四字:“此處很冷。”


    高處本就冷於低處,何況此時正值寒風凜冽?


    劍修的迴答也還是四個字:“確實很冷。”


    慕容楚荒忽然問道:“你冷不冷?”


    劍修的迴答隻有兩個字:“不冷!


    好簡單的迴答,卻是眾生終其一生也做不出的迴答。


    不是誰都能攀上這二人所在的“高處”,也不是誰都能抵住這高處的“嚴寒”。


    欲與此二人比肩,唯有攀上此等高不可攀的“極峰”、抵住此等冰冷刺骨的“極寒”。


    高處勝寒。


    劍修與慕容楚荒正是因為做到了這四個字,方能成為淩駕於眾生之上的存在。


    成為“劍聖”!


    成為“魔君”!


    慕容楚荒的眼裏漸現笑意,漫聲道:“你是否寂寞?”


    劍修默然半晌,長聲道:“確實寂寞!


    人在高處,總是寂寞的。


    “幸會。”


    這一次,笑意已出現在慕容楚荒的臉上,而一雙如血鮮紅的絲線也已悄然纏上他的雙腕。


    “言重!


    劍修淡然抬起一隻右手,隨之握住斜於肩後的劍柄——不是木劍,而是那柄已有十數載未曾出鞘的真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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