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冤家路窄
場間死寂,眾人俱靜。
就是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可清晰聽到。
在今夜以前,誰都不會想到被譽為武林千年第一奇人的活佛大師竟是匈奴人,更想不到這位慈眉善目、多行義舉的一代聖僧內裏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大陰謀家。
在眾人的凝注之下,活佛徐徐道:“十九年前,正是木燕……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大單於成為部落首領的那一年。
待至十六年前,老衲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得知草原上出現了一個名為木燕的後起之秀,且在短短三年裏連掃七個部落……後經一番細查才發現,原來木燕竟是漠恩的親孫。”
圓憫聞言神情驟變,失聲道:“十六年前……那豈不就是你……”
“不錯……老衲走火入魔、斷臂求醒也是在十六年前!”
活佛若有深意地說道:“老衲得知木燕的消息之後,當即出關造訪……時隔三十餘載,老衲終與曾孫相認。
尚是青年的木燕已然展現出一代梟雄之姿,並與老衲透露了日後必要劍指中原的雄心壯誌……他懇求老衲重返草原助他一臂之力之時,老衲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幽幽歎了口氣,長聲道:“老衲畢竟在中原長居三十多年,早已將大魏視為第二個家鄉,何況又受我佛教誨,實在不願再見兵戈……心神激蕩之下,心魔自生,便於當夜走火入魔。”
圓憫恍然道:“所以你當年從關外迴來之時,才會失去一條左臂?”
活佛歎道:“正是因為老衲當時心中一狠,才能以那斷臂之痛醒神,才能斬去心魔。”
小幽嘲諷道:“好一個斬去心魔,你所謂心魔就是大魏與涅音寺對你恩情?”
活佛正色道:“你我都知道木燕絕不會停下爭戰的步伐,既然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老衲總是要在親情部落與大魏之間做出選擇的。
何況大魏朝堂腐敗已久,而木燕則是一代雄主,另有老衲引路,必可為大魏百姓帶來一番新天地。”
小幽冷冷道:“自那時候起,你就在醞釀一個針對獨尊門、針對武林正道、針對大魏的計劃!”
活佛直言不諱道:“老實說,老衲當時還沒有想到這麼深遠,也是在陸家村中偶遇無得這個小飛賊之後,才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到這樣一個計劃。”
小幽道:“這個計劃就是演上一出師徒反目的假戲,而墨師爺便可以此拜入獨尊門,從此你們父子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彼此暗中唿應。”
活佛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小幽又道:“墨師爺也確實沒有令你失望,他成功通過獨尊門接觸到了朝中權貴,更以此成為權相董言的幕下紅人。
巧的是戲世雄早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你們父子便利用他的野心促成獨尊門與匈奴的合作。
在利用獨尊門為匈奴提供情報的同時,你們又利用獨尊門偷襲那批本該發往前線的軍糧,以致於崔胤雄大將軍落敗慘死,直接導致大單於一路南下再無敵手,直至破入京城。”
活佛還是不說話,目中卻是笑意更濃。
小幽冷笑道:“在匈奴成功入關之後,你便開始計劃對付獨尊門與中原武林。”
活佛忽然說道:“江湖組織始終是江湖組織,值得老衲如此重視麼?”
小幽道:“若在太平盛世,除了弟子滿天下的丐幫,任何江湖幫派的編製都受製於朝廷法度管製,或許不能對正規軍構成太大威脅,但你必須承認這一眾江湖高手確是一支不俗的戰力。”
活佛道:“的確如此。”
小幽道:“隨著匈奴繼續南下,亂世勢必到來,在失去朝廷管製之後,這些江湖幫派難保不會在擴編與一場場戰爭洗禮中成長為一方諸侯,那絕不是大單於想看到的畫麵。”
活佛點頭道:“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驅虎吞狼,引得鷸蚌相爭,木燕才能做那得利的漁翁。”
小幽道:“倘若我沒有猜錯,即便夏逸沒有聯合武林各派一同討伐獨尊門,你也會安排墨師爺暗中外泄獨尊門總舵的具體所在,是不是?”
活佛笑道:“夏逸這個晚輩確實不容小覷,他與凜夜的出現確在老衲意料之外,老衲也不得不承認他不僅與老衲想到了一塊兒,更搶先走了老衲要走的下一步棋。”
戲世雄苦笑一聲,感慨道:“枉本尊謀劃半生,原來隻是為他人作嫁!”
小幽又看向遠處的墨師爺,沉吟道:“關於墨師爺此人,我還有一個大膽的猜測。”
活佛道:“哦?”
墨師爺道:“我?”
小幽道:“夏逸與我說過,大單於麾下有四名深得信任的得力幹將,被稱之為四雕,其首領是一個女子,名為賀蘭烏婭,貳雕則是那巨漢也心。”
“倘若我所料不差,叁雕即是那個扮作胡商的冒曼。”
“至於那神龍見首不見尾,從來沒有人見過的第肆雕……”
小幽緊緊盯著墨師爺,厲喝道:“就是你!因為你常年潛伏於大魏境內,所以匈奴之中也無幾人見過你的真容!”
活佛大笑道:“你這妖女雖非戲世雄親生,才思卻是完全不遜於他!”
小幽冷哼一聲,目光隨即飄向劍修與慕容楚荒,接著說道:“至於劍修與師伯,自然也在你的計算之內,因為在你失去一臂之後,普天之下已再無一人可以與這二人正麵相抗,所以你必要促成他們一戰,而你也確實得到了你想要的結果。”
活佛道:“個人的武力自然難以對抗萬人大軍,但誰也不能否認倘若劍聖與魔君有心潛入亂軍之中刺殺敵首,那實在叫人夜不能寐。”
他先是看了眼劍修,隨後又看向慕容楚荒,似笑非笑地說道:“好在這二人眼下或殘或傷,就是一個三流高手也足以擊殺他們!待今夜過後,老衲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從此再無對手!”
事實正如活佛所言,劍修雖在庭院之中旁聽至今,始終不發一言,但那雙看向活佛的劍目之中卻滿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慕容楚荒也是冷笑不止,輕哼道:“世人將我與劍修還有你並稱為當世絕頂,實在是我與劍修的恥辱。”
活佛麵不改色地笑道:“慕容先生或許看不起老衲,但老衲卻視先生與劍修為此生最為忌憚的對手。”
“對手?你也配?”
慕容楚荒又是一聲哼笑,索性扭過頭去不再搭理,好像再多看活佛一眼就會雙目生疾一般。
活佛淡然一笑,環視全場之後,自顧自道:“想必諸位已經知曉今日一戰的前因後果,心中也再無疑問,所以這一戰也該到此結束了。”
結束。
好簡單的兩個字,而這兩個字的言下之意是否便是眾人的生命也要到此結束了?
這一刻,場間尚有一戰之力的人同時握緊了手中的兵器,但握住兵器的那隻手卻在顫抖。
因為恐懼。
哪怕他們的對手隻有一個人,但這個人卻是被譽為武林千年以來第一奇才的活佛。
“世上沒有活佛不懂的事,也沒有活佛做不到的事。”
這句話本是出自說書人的口中,卻早在很久以前便深入人心。
因為深入人心,所以越發恐懼。
“說得好!”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自庭院外的牆後傳來:“你與大單於的野心也該到此結束了!”
聽到這個聲音,活佛便如一朵陰雲飄至臉上,目色立沉。
小幽與王佳傑卻是目光漸亮,似已等候來者已久。
這一刻,議事堂前的數百雙眼睛同時聚焦於屋頂,看著驟然出現的身影,有人激動到眼眶泛淚,有人卻是心中一沉再沉。
夏逸終於到了。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氣息奄奄的袁潤方,便是麵色微沉,一抹沉重的關切自眼底悄然流出,恨不得立馬衝到這位生死之交身前。
可夏逸也知道眼下仍有更重要的事,萬萬不能意氣用事。
他環視眾人,誠聲道:“抱歉,在下來遲了。”
好耳熟的一句話。
這句話曾在不久前自活佛之口說出,但活佛卻在說完這句話之後的數十息內連殺上百聯軍義士。
此刻,眾人再從夏逸口中再次聽到這句話,心中皆是五味雜陳,隻覺得無比諷刺。
同為說過這句話的二人,譽滿天下的活佛已然成了當世最大的魔頭,一度被視為獨尊門惡徒的夏逸卻在這絕境之時擋於人前。
世事變幻,當真莫測。
活佛昂首盯著夏逸,若有深意地說道:“自當日一別,已足一載。”
夏逸俯首看向活佛,微微笑道:“闊別一載,大師依然風采逼人。”
活佛歎道:“不是冤家不聚頭……你與老衲,倒也真是惡緣。”
夏逸笑而不語。
活佛道:“看到老衲在此,你倒是毫不驚訝。”
夏逸道:“老實說,大師若是沒有現身此地,在下才該驚訝不是?”
活佛挑眉道:“哦?此話何意?”
夏逸道:“大師一顆嫉惡如仇的崇正之心早在多年前便已名動江湖,若是無可救藥的惡徒遇上大師,自是絕無活路可言的。”
活佛道:“那又如何?”
夏逸道:“那麼問題就來了,圓憫大師聯合武林正道討伐獨尊門一事早已傳遍天下,即便大師常年雲遊四海也不可能不知此事。
討伐獨尊門是何等要緊的大事,但大師卻沒有火速趕迴涅音寺詢問此事,更沒有在大戰前夕出來主持大局,而是依舊我行我素、人間難尋……”
夏逸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在下實在想不通,一個以普渡眾生、誅盡邪魔為己任的當世活佛,怎會在這要緊關頭仍會做那隱世高僧的……由此不難得出一個結論,大師的心中定然別有計算,這才不便現身。”
頓了頓,他的目光自劍修與慕容楚荒身上一飄而過,長歎道:“在下現在終於明白了,大師若是過早現身,這當世絕頂的二位前輩難免心存忌憚……如此一來,大師又如何當那得利的漁翁?”
“你說的不錯……老衲千算萬算,竟是漏算了這一點!”
活佛恍然大悟道:“你這後輩果然不可小視,當初在南海之上,老衲真該補你一腳,確保你死絕之後再做離去。”
夏逸苦笑道:“大師謬讚了,夏逸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事後智者,要不然也不會直到此刻才想通此中關鍵。”
活佛笑道:“可惜就算你早早想到這一點,你還是會執行討伐獨尊門的計劃,所以老衲的計劃也依舊會繼續執行下去。”
夏逸承認:“不錯,眼下正是國難當頭,而討伐獨尊門乃是大勢所趨,所以就算在下明知今日種種皆是大師的陰謀,也不得不一往無前。”
“好一個一往無前。”
活佛忽然冷麵說道:“你直到此刻才來,不覺得為時已晚麼?”
迎著那冷漠如神的瞳孔,夏逸淡淡道:“確實晚了一些,好在仍趕上大師自陳往昔孽績的時候。”
“孽績?”
活佛哼道:“曆經三代昏君執政,大魏早已病入膏肓,儼然已是將傾大廈,唯有拆之重建方是正途。
再看這天下武林,邪魔暗中蠢蠢欲動,正道不過幾方偽君子各立山頭,自賣自誇!”
“這樣的江山,這樣的武林,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活佛陡然提聲道:“倘若老衲的計劃成功執行,這江山與這武林,還有天下蒼生便可在不遠的將來迎來一片新天地!”
夏逸失笑道:“大師口中的新天地,便是匈奴鐵蹄下的屍山血海?”
活佛正色道:“朝霞破曉之前總是至暗之時,隻要挺過這漫漫長夜,木燕自會將這片天地改頭換麵!”
夏逸歎道:“大師當年因為走火入魔而自斷左臂,實在令在下佩服不已!可惜這失去的一臂並未除去大師心中魔障,不如由晚輩助大師再斷一頭,好叫大師莫再癡於愚夢!”
活佛笑道:“斷老衲一頭?就憑你一人?”
“還有他。”
夏逸笑著舉起一手,伸出一指徑直指向庭院正門。
不知什麼時候起,門口又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勝雪、目冷似劍的人。
那一襲白衣雖已沾滿幹透的血汙,卻難掩他宛如劍仙的風姿。
那修長的十指雖未碰劍,卻又好像劍就在他的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