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出於東,暖陽灑落到武昌城裏,拂散了昨日一天一夜的風雪。
江南鶴睜開睡眼時,卻隱隱聽到屋外有了不小的動靜。他略有些狐疑,穿戴好了衣裳走出臥房,卻見許多弟子來來往往,搬著各式物件往白虎堂前跑去。
“你們做什麼?”江南鶴問道。
幾個弟子急忙向江南鶴迴了個禮,卻麵色焦急,不敢多留片刻,隻倉促答道:“尉遲先生吩咐我們搬這些出去,晚了他就要發脾氣了……”
又有幾個弟子經過,也不停步,搶話答道:“尉遲先生天沒亮就醒了,一醒了就大吵大鬧,指使我們幹活!”
“稍慢幾步,老先生就大發脾氣,弟子們萬萬不敢怠慢!”
“師父勿怪,我們得趕緊走了!”
江南鶴看著這些弟子忙成一團,一時摸不著頭腦。
昨夜尉遲先生來了江門,說是因有事要辦,無處落腳,才來借宿一陣。江南鶴問什麼事要辦,尉遲先生不肯說;又問江門可否相助,尉遲先生也不讓管;江南鶴想著,至少可以讓老師去白虎堂內安排個臥房睡上幾晚,尉遲先生卻咬緊了“非江門子弟不得越過白虎堂”的規矩,竟在白虎堂裏鋪了片床褥睡了一夜。如今這一大早上,他老人家動作起來,整個江門都動開了。
尉遲先生脾氣古怪,江南鶴三十年前就知道。如今看老師還與過去一模一樣,江南鶴倒覺得安心了不少。
江南鶴準備了一套給老師請安的說辭,便邁開了步子往白虎堂走去。還沒進白虎堂,他便聽到尉遲先生破口大罵的聲音。那氣勢,真如三十年前再現一般,江南鶴隻覺自己又迴到了少年時,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地探著身子進了堂中。
他看到,眾弟子來往忙碌,原來是把手上的物件紛紛擺到了江門的院落中。那尉遲先生站在白虎堂門口調度指揮,動作倒是頗為精神。老先生換了一件江南鶴的舊衣服披在身上,卻因身形瘦削,衣服顯得大了不少。一頭須發被拾掇得一絲不茍,全然不見昨日披頭垢麵的模樣,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唯有那孤傲的氣質,與昨夜毫無二致,提醒著眾弟子這人的身份。
“學生江南鶴,給老師請安了。”江南鶴走到尉遲先生身後,恭敬行禮道。
尉遲先生卻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憤憤埋怨道:“你這小崽子,是怎麼教的徒弟?怎麼這些家夥一個個都笨手笨腳的!”
江南鶴早知道要挨訓斥,這訓斥倒也讓他懷念起年輕時光來。他陪笑道:“江門子弟,都是江湖人,從小練的是武藝,哪曾受過老師這般人物的調教。”
老先生皺著眉頭聽完,眼裏正好望見一個少年,提著重物健步如飛,手腳麻利,嘴上也不見聲響,不由心生出了幾分憐愛,朝那少年指了指,緩和了些語氣道:“隻有那個啞巴,還算是個可造之材。”
江南鶴循著老先生的手指望去,見是老師說的是秦狼,便帶著些得意笑道:“這天下間,能入老師法眼的怕還不到二十人。江門裏能有一個弟子得老師如此評價,已是十分難得了……”
“兩個……”尉遲先生有些粗暴地打斷了江南鶴,“一個是那啞巴,一個是你。”
聽到這話,江南鶴微微有些驚訝,抬頭看向了尉遲先生。老先生卻隻忙著對眾弟子訓斥發火,沒工夫理會江南鶴此時的情緒。
江南鶴輕聲笑了笑,直起了身子往堂外院落望去。他看見,眾弟子清開了院中的兵器架,掃淨了昨夜留下的片片積雪,生出了一片空地來。尉遲先生指揮著眾人在院子正中央擺上了幾個風箱火爐,火爐四周又布下了許多鐵凳大錘,更命人搬來一個水槽,卻在槽中倒滿了油。這架勢,讓江南鶴心中微微一顫——此情此景,仿佛迴到了三十年前五臺山上一般。
“老師……”江南鶴驚喜道,“您要在此鍛兵刃?”
尉遲先生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你這小崽子,總算三十年前沒白教你!”
待布置停當時,時候已到了臨近正午時。院落裏已布置得跟鐵匠鋪一般,眾江門弟子累得幾乎不能動彈,隻癱坐在院落裏歇腳。
本要來領著眾弟子進行演武操練的江南虎看著院中這架勢,緩緩搖了搖頭,湊到兄長江南鶴身邊,小聲道:“大哥,尉遲先生這般鬧完,怕耽誤了江門弟子習武……”
江南鶴卻微微笑道:“弟子們日夜操練,也辛苦了,就讓他們今天休息一日吧。”
江南虎臉上卻有些不悅:“這些弟子武藝還不精熟,不可有一日荒廢。大哥,下午便不要再讓弟子們給尉遲先生幹活了吧。”
“老二,你稍安勿躁,再等等便好。u看書 ww.uknhu.o”江南鶴微笑道,“等會的光景,你若不專心看,怕就是你一生之憾了。”
江南虎茫然不解,順著江南鶴的眼神往院落裏望去。他看見,那尉遲先生點燃了爐火,脫去了上衣,竟露出了一身精壯的肌肉。這老先生看上去年老體弱,卻沒想到衣服下原是一副堪比青壯的身板,比起這些習武多年的江門子弟也不遑多讓,直讓滿院的弟子們都暗暗稱奇。
老先生也不理會眾人的驚歎和議論,緩緩取過一支長鉗,把弟子們從城中早市上買迴來的鐵材夾起,探入了火爐中。爐火一騰,那尉遲先生的麵容忽然正色起來,周身散發出一股讓人不敢靠近的強大氣勢。他擺開身形架勢,雙腿馬步一蹲,兩臂肌肉一緊,竟隱約把那長嵌舉得似一桿長槍一般。鐵塊燒至通紅時,老先生腰馬一轉,手中長鉗順勢從爐中抽出,在半空中翻舞半圈,驚起四周一陣驚唿,卻穩穩轉落到一旁鐵凳上按住。他腳底忽如生風般騰挪,單手順過鐵錘,身法竟似一個武術高手般精湛。手中重錘落下,板上火星濺起,一聲聲鳴響如戰鼓轟隆。老先生身姿挺拔,雙目炯炯有神,仿若江湖劍客決戰生平勁敵,又似沙場名將指揮千軍萬馬。
眾弟子與江南虎望著老先生那姿態動作,如癡如醉,隻覺這身法似暗藏乾坤大道,每一番動作都如有神靈附體,不可褻瀆。
江南鶴看著那熟悉的身影,臉上舒展開眉眼,出神入迷,喃喃念道:“這便是傳聞中的‘天工尉遲’。”</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