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道成寺裏響起了咳嗽聲。
是那老頭終於從昏睡中醒了過來。
他腦中仍渾渾噩噩,眼前一片朦朧。半日的狂奔對他這把年紀的身子來,負擔有些太重了。加上涼氣襲入心肺,把他身上的力氣都化作一股燥熱燒了,使得他此刻人雖醒來,卻不覺得清醒。他迷離地睜著眼,隻隱約看見有兩處光亮從前頭照過來,一處是寒光,一處是暖光。他迷迷糊糊地支起了身子,往那暖光的方向爬了過去。
繞過一大片暗影,老頭忽然覺得眼前亮堂了起來,暖光竟有些灼眼了。他急捂住眼睛,發出了兩聲哀嚎,縮在地上緩了片刻再睜眼看去,終於隱約看清了這地方的大致。
看起來像是個破舊的廟,前頭的大門外是幽黑的院子,擋在他身旁的暗影原來是一尊大佛。兩處光亮,冷的是後院外照來的月光,暖的是佛像前燃起的燭火。
原來已是深夜了。老頭想著,卻隻覺頭暈目眩,身子使不出半點力道,全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怎麼來到了這破廟裏,又為何睡在那大佛後。
正在他頭疼時,一縷香氣飄來,惹得他渾身一震。
那香氣像一隻手,勾著這老頭的鼻子往大殿中央的一張破桌上爬去。
老頭在桌前直起身子,看見是一碗半涼的溫粥靜靜放在桌上。
是給這佛像的供品嗎?可供品都是放水果饅頭,哪有放碗粥的……
老頭隻覺口幹舌燥,饑渴難耐,望著那碗粥的眼神早已如狼似虎。他也不多想其中緣故了,直端起那碗,把粥米和著湯水咚咚灌進了喉嚨裏,頓覺一股暖意隨著這碗粥散遍了全身,竟暖得他老淚縱橫。
飲盡最後一點湯水,他大口喘息著,扶著那破桌,仰頭望向了大殿裏的佛陀。
“謝佛祖救命之恩。”他輕聲道,“我知自己命數將近,隻恨大仇未報。今日我已尋到仇人,隻求佛祖給閻王求個情,寬限我幾時日,待我報了仇,自把性命給他……”
罷,老頭跪著腳後蹭了幾步,把腦袋重重叩在霖上,行了一個大禮。佛陀單掌立在前胸,臉上帶著笑意,微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緩緩地,大殿一旁的倉庫門被輕風吹動,打開了一個縫。門的動勢戛然而止,似是被門後的物件攔住了。
老頭看到那門板的動靜,臉上一愣,再望向那佛陀麵容——隻見一臉慈悲的笑意,俯視著這個垂垂老者。
“佛祖是,我可在廟中過夜麼?”老頭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帶著哭腔念道,“謝佛祖!”
他晃晃悠悠地直起了身子,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那倉庫前,手上用力退開斂在木門後的重物,終於把這門推到了半開的位置。他從門縫間鑽了進去,隻看見倉庫裏黑漆漆的一片,卻有幾個人影已睡在了裏頭,大概是這廟裏的和尚吧。
老頭想著,前來借宿,至少該先打個招唿,便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張嘴時卻被屋裏傳來的一聲尖銳的嗓音打斷了。
“大半夜的不知道關門!露著風吶!”
老頭吃了一驚,這才發覺外頭的涼風正透過門縫滾滾吹進來。他急忙把倉庫門合上,用門邊那重物頂住門板,迴過身正要起借宿之意,卻又被那尖銳嗓音喊道:“要睡快睡,別搗亂!”
老頭一愣,琢磨了半,忽然恍悟道:這些和尚定是早就許他住下了。
他躺在那佛像後頭,也不是什麼隱蔽處,廟裏的和尚想必早就發現他了,這才為他留了碗粥喝,又留了倉庫門縫容他進來。
廟裏和尚話雖直率了些,但著實心善。老頭想著,抹了抹淚,摸進了這黑漆漆的倉庫裏。他也不知這倉庫是什麼布置,隻猜測著有人影睡著的地方大概就是床位了吧,便找了個倉庫深處的人影邊躺下。
卻不料,他才剛鬆了力氣,身邊那人影又扯著尖銳的嗓子喊道:“地方這麼大,擠我做什麼!對麵不是給你留了床位嘛!”
老頭被嚇得一顫,本有些委屈,黑燈瞎火他怎麼看得清床位在哪裏。但細想想,這廟裏和尚還專門為他留了床位,已是大恩大德,他又確實半夜攪擾了人家睡覺,怎麼好再計較別人言語粗魯呢……
老頭急忙起了身,往倉庫深處另一個角落望去,果然看見還有個人影睡在那裏。給他留的床位,想必就是那人影旁邊吧。老頭也不敢再多話吵著這位尖嗓子和尚,隻躡手躡腳去了那另一處角落裏。
尖嗓子聽得身後人走了,用旁人聽不見的音量,不耐煩地聲嘀咕了句:“這大和尚,大半夜的不知道搞什麼鬼……”
老頭在另一處人影邊躺下,想著這位和尚一直沒吭聲,想必不似那和尚那般呱噪,便和善地聲打了個招唿道:“師傅,攪擾你了……”
那和尚支吾了幾聲,uu看書ww.uukanshu 急忙把身子往裏挪了挪,像是要躲開這老頭似的。
老頭心裏一陣感動,明白這是給自己讓了床位出來,不禁湧出兩行熱淚,輕聲念叨著“多謝大師”。
“一個人在那兒嘀咕什麼呢!”尖嗓子又高聲喝道,“大半夜的發什麼瘋,還睡不睡覺了!”
老頭急忙閉上了嘴,不敢多半句。他往身邊看去,見是一個胖和尚,手捂著嘴,身形緊繃,一股緊張和恐懼從那身子裏滾滾漫出來,讓旁邊躺著的老頭都感受得到。
老頭歎了一口氣,猜想著那尖嗓子和尚必定是個脾氣暴躁的師兄,身邊這胖子大概是個常年受氣的師弟,所以才怕那尖嗓子怕成這副模樣。
縱是寺廟裏,也少不得恩怨啊。
老頭一躺下,身子便昏沉起來,力道順著皮肉遁入霖裏,讓他再沒起身的氣力了。他的腦子也漸漸變得空白,似乎什麼也想不清,什麼也懶得想了。
也罷,今日就先睡了,萬事明日再吧。老頭想到這裏,也學著身邊這胖和尚模樣,用手捂住了嘴,靜靜閉上了眼睛。
隻是——這廟裏的床位,怎麼這麼硬,跟地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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