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縣誌》載:“承順八年,霍雨漫野,先澇後震,溺斃瘟疫死者十之八九。”
洪災,往往比蟲、蟥、風、旱四災來得更加突然。
是時,暴雨像瘋狗一樣撕開地麵,裹挾著黑石黃水瞬間吞沒了山腰的寺廟。
山腳下的桃花村,正勞作的村民們丟下鋤具,奔走唿號。
要命的關頭,年輕人紛紛丟下老人逃命,隻有二狗背著老娘跑在了最後。
“二狗,你也丟下娘跑吧.....娘身體不好,活不了幾年了.........”老人歎息。
二狗沉默了,剛毅的麵孔變得猙獰。
“娘,你別說了,山神會保佑咱們的。”
二狗是村裏最有力氣的農夫,但在大自然麵前也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狂風助長著泥石流的恣肆,飄揚紛雜的碎石劃破了他年輕的臉龐。
虎嘯般的泥石比風更快,眨眼間到了村子的上方。
巨大的陰影籠罩住逃難的人群,如同巨蟒下一刻就要將人們吞沒。
“娘,山洪追上來了,閉上眼!”二狗吼道。
然而,山洪並不如預料那般席卷了村莊,而是如同神跡一般,在一股瑩綠的光芒下繞過了村子。
山洪的中央,矗立著一顆巨大的桃樹,飛揚的枝葉散發著漫天的光輝。
“是山神!”人們紛紛跪拜。
涕淚和雨水交雜在一起,劫後餘生的村民們抱頭哭泣,也包括年輕的李二狗。
.............
不知怎的,最近李有田老是迴想起這段記憶。
八十年了。
有時候想起來,就好像夢一樣,時間久了,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現實還是幻象。
時間像流水一樣。一睜眼,李有田已經滿頭銀發,他成了村裏唯一的百歲老人,再也沒人叫他二狗。
此時悠閑地靠在竹椅上。
滴答的雨水打在臉上。
忽然,遠方群山傳來那般熟悉如山崩海嘯似的轟鳴。
李有田頭腦空白,下意識站起身喊道,“山洪來了!!”
轟鳴聲越來越近。
一排排的重型機械順著山路湧入了桃花村。
龐大的鋼鐵巨獸俯視著村口星星點點的村民。
裏麵跳出來一個穿著花裏胡哨的小夥子。
“爺爺,這是王總,是來開發咱桃源村觀光項目的。”
衣衫光鮮的王總梳著鋥亮的大背頭,與樸素的村民格格不入,嘻嘻笑道,“這位就是李村長吧,久仰久仰。”
李有田怒道,“帶著你的人滾,桃花村不需要什麼開發。”
“老爺子真有脾性,我很欣賞。”王總皮笑肉不笑,對年輕人使了個眼色。
後者立刻明白,從包裏掏出文件,蹲在李有田身旁。
“爺爺,你看,這是個大項目,王總投了很多錢。王總說了,拆了這快地,每戶村民能在城裏分到兩套房。”
李有田咬牙切齒,“狗屁!老子隻知道這是祖地,是山神老爺的道場,你們這麼做,不怕山神降罪嗎?”
“老爺子,都什麼年代了,還神仙。要是求神拜佛能發財,寺廟道館早就上市了。”王總抽著雪茄,拿出市地圖,在城中心的高檔小區劃了個圈。
村民們咽了口唾沫,紛紛看向李有田。
“村長,人王老板說的有道理,又不是不給咱錢....”
“老李頭,你也別太封建,現在不是舊社會了,要朝前看....”
“老李叔,我看這事你就別做主了,你老了,有些事情你不懂!”
“現在是法治社會,不是誰的一言堂!我提議全體村民投票!”
“我同意!”
“我也同意.....”
李有田麵色鐵青,拄著拐杖的手如同篩糠般發抖。
一麵倒的聲討中,漫天烏雲倏忽間席卷而至,瞬間狂風大作,遮天蔽日,仿佛又要傾瀉那天怒般的山雨!
“轟隆——”
在震天動地的雷鳴中,老人瘦削的身軀像根朽木,撲倒在鋼鐵巨獸前。
嘶啞蒼老的聲音蓋過了雷聲。
“誰敢動山神,從老漢身子上碾過去!”
...........
大雨一連下了三天,山神仿佛真的發怒,潑天的驚雷連打了三天三夜,村民們被這異象嚇得幾宿沒合眼,甚至引來氣象專家調查。
李有田病了,病得很重,隻剩下半口氣吊著。
因為李有田的堅持,開發公司不得不讓步,村民們也閉上了嘴。
雨停後,李有田強撐著身體,硬是要祭拜山神。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祭祀。
村民們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長,帶著祭品和鑼鼓上了山。
可等上了山,大家都傻了眼。
原本高高聳立在懸崖邊、枝葉茂盛的大桃樹,現在卻落葉凋敝、滿地狼藉、樹幹上還有著大片雷劈的焦黑痕跡。
桃樹死了。
這顆三人合抱的大桃樹,屹立在高處,活了近千年,曾被周遭的村民視為山神來祭拜,誕生了許多關於它的神話。
而現在,樹死了,神話時代謝幕。
李有田忽然軟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李家的兒女紛紛湧上來扶住這位哭的像個孩子的老人。
向來嚴謹古板的長輩忽然變得如此脆弱,頓時讓族人麵麵相覷,手足無措。
“李叔,科學早就證明了,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神仙,是老百姓杜撰出來的。”有族人安慰道。
“是啊,以前文化普及程度不高,很多自然現象都被誤傳為神跡。你年紀大了,被誤導也很正常。”
“叔,咱迴家吧,我在市療養院有熟人,咱搬去那調養調養身體。”
李有田兩眼發灰,“山神...山神...”
難道從來就沒有神嗎?
八十年前那場山洪又該如何解釋?
難道真是自己老了?精神恍惚了?
或許那就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李有田鼻子一酸,老淚止不住地從耷拉著的眼縫中擠出來。朦朦朧朧中,不遠處的山神廟裏,走出來個拿著個木雕的年輕人。麵孔有股許久未見的古氣。
“你...你是?”李有田哆嗦著問道。
“你是來拜山神的吧?要不要買個平安符?”年輕人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溫和地笑道。
李有田有些錯愕。
山神廟什麼時候來了個年輕人?
李有田觸景生情,麵如死灰,“還拜什麼山神,山神已經死了。”
年輕人神秘地笑了笑,隻是自顧自走到桃樹下的那片焦土刨了起來,嘴上似乎自言自語般嘟囔著,“真是好久都沒下這麼大的雷雨了啊,一千年都少見一迴。”說罷,把刨出的幾塊品相完好的桃木寶貝似的塞進懷裏。
做完這些隻是看著李有田,眨了眨眼睛,像是認識李有田很久似的。
“誰說山神死了的?山神,一直都在啊。”
李有田瞪大了眼睛,“山神沒死?可是...”
年輕人打斷了他,“買塊平安符吧,保平安的,很便宜。”
老人剛明亮些許的眼睛又晦暗下來。
“那...來一個吧。”
平安符呈長條形,約與指長,桃木為材,通體玄色,觸手溫潤,散發奇香。周身篆刻有精致細密的符文,表層經過了細致的打磨與包漿,非經驗豐富的雕刻老師傅用心打磨不可。
任是李有田也不得不感歎道是個好東西。
“年輕人,多少錢,誒,人呢?”
“現在的年輕人,冒冒失失的,怎麼能做好生意。”
老人嘟囔著,將平安符翻了個麵。
隻見背麵用秀氣書法刻著幾個鎏金大字。
山神者,李二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