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青天白日,料峭春寒。
奉天省城上空,五架飛機正繞著大帥府低空盤旋。
伴隨一陣陣高聲歡唿,飛機陡轉直上,尾翼拖出五道彩煙,並不時降下各色彩帶。
大帥府門庭若市,接送貴賓的汽車排成長龍,車頭頂著車尾,半天挪不動道,竟把整條大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華洋記者蜂擁而至,都備足了膠卷兒,衝著帥府賓客狂按快門,劈裏啪啦,鎂光燈片刻不停,恨不能閃瞎人眼。
這是民國十三年,新曆三月中旬,東北王張大帥五十壽宴慶典現場。
一時間,全國各省實權大員,皆派代表齊聚奉天。
來的人可真不少。
北洋京師,南國廣府,皖係軍閥,蒙古王公,甚至就連紫禁城裏的遜帝都派了代表,前來奉天祝壽。
封疆大吏,一舉一動都是政治事件,自然少不了洋人出席觀摩。
美國白宮,英吉利、法蘭西、小東洋等國領事館,也都派來使者捧場慶賀。
名流雲集,群英薈萃。
單說這場麵,就算跟當年清帝東巡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讓。
張大帥特批省城放假三天,與民同樂。
東北航空處的飛行表演隻是預熱,辦壽要唱堂會,這才是勾人腮幫子的重頭戲。
張大帥敞亮,命令省城內外,凡是有頭有臉的商紳富戶,皆可入園旁觀。
老百姓也有熱鬧看。
雖說進不了大帥府,但城內的無線電塔早已經過改裝,隻要家裏有電匣子,都能實況收聽帥府堂會。
沒有電匣子也不要緊,四平大街特別架設了有線擴音器,同樣實時轉播慶典盛況。
省城內早已萬人空巷,熱鬧非凡。
老百姓自發聚在帥府周邊路口,等著盼著,就為了能一睹名士風采。
說話間,迎頭就見一輛汽車緩緩駛來。
車門打開,走下一人,看年紀四十冒尖兒,身穿筆挺西裝,梳著大背頭,龍章鳳姿,儀表堂堂。
單這般模樣派頭,就把圍觀眾人唬得一怔。
青年學子頓時振奮起來,女學生一見此人,更是目不轉睛,眼裏滿是仰慕之情。
呆愣了半晌兒,也沒敢認,倒是在場的華洋記者立刻蜂擁上前,紛紛驚唿道:
“嗬,那不是汪兆銘嘛!”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當年刺殺攝政王的救國英
雄,說的便是他了。
話音剛落,眾記者已然將其團團圍住。
有人拿著記事本大喊:“汪先生,汪先生,《盛京時報》記者,請您發表一下關於‘總統賄選案’的看法好麼?”
汪先生站定身姿,慷慨陳詞道:“直係軍閥把持首府,曹吳二人操縱民意,此等行徑,人盡可誅!”
瞧瞧,這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當世豪俠!
青年學子聽了,頓時爆發出一陣陣歡唿喝彩。
另有記者緊著追問道:“汪先生,近來社會普遍關注南國廣府的方針路線問題,請問你們是否準備效法北方?”
汪先生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我這次來奉天,是作為孫先生的特使,來給張大帥祝壽的,其他國事,無可奉告!
“除了祝壽,您是否還肩負其他任務?”
“請問南國廣府是否準備聯合奉皖,共同應對直係軍閥?”
“孫先生已經多次主張北伐,但遲遲沒有行動,您能解釋一下廣府現在麵臨的困難麼?”
記者的提問如同機槍掃射,可汪先生卻始終避而不答,隻連說了幾句“無可奉告”,便在保鏢的護送下,進了大帥府。
沒人感到灰心喪氣,因為帥府門前的各界名流實在太多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汪先生剛走,那邊竟又突然驚唿起來:“梅老板來啦!梅老板來啦!”
張大帥辦壽,既然要唱堂會,又豈能少得了京津地區的名伶戲子?
梅老板還用說麼?
那可是時下最紅、最火的梨園大蔓兒。
霎時間,大姑娘小媳婦全都瘋了,一個個活不起了似的,嗚嗷亂叫,又哭又笑,當街就開始丟彩叫好。
老少爺們兒也沒強哪去,扯開一道橫幅,上書八個大字——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梅郎來奉,其所造成的轟動,竟然遠超各地軍政要員。
眾人烏泱泱全跑過來,驚得保鏢連忙列陣喝止,疾聲驅趕道:“閃開,都他媽閃開,站遠點兒!”
梅老板倒還謙遜,連忙拱手抱拳,衝票友陪笑道:“各位抬愛,慚愧慚愧!
一邊說,一邊朝大帥府快步而去,竟帶走了半條街的圍觀看客。
便在此時,江家的汽車緩緩開了過來。
江連橫身穿長衫馬褂,頭頂西洋禮帽,鑽出車廂,在幾個保鏢的護送下,相當低調地貼著牆邊兒朝帥府走去。
整條大街頓時安靜不少。
百姓隱隱有些怯意,既不敢喝彩,更不敢唾罵,於是便隻好東張西望,佯裝沒看見。
零星幾個記者,也都不照相了,唯獨一個愣頭青,偷摸舉起相機,結果還沒等按下快門,就被江家的保鏢指著鼻子痛罵:
“他媽了個巴子的,讓你照了麼,你他媽哪家報社的?”
年輕記者渾身一哆嗦,急忙垂下相機,嚇得臉都白了。
好在江連橫不願生事,隻匆匆擺了擺手,說一聲“算了”,緊接著便邁步走進大帥府。
門口警衛員認得他,忙滿臉堆笑,低聲招唿道:“喲,江老板來了?”
“兄弟,今天你可有夠忙的了!苯B橫笑著問候。
“嗐,咱都一樣!”警衛員歎聲道,“老帥辦壽,這麼大的排場,這麼多的名流,要想讓這奉天城安安穩穩的,不出岔子,軍警跟著忙活,您也不得清閑吶!”
這話絕不誇張。
奉天突然來了這麼多大人物,名義上是給老張祝壽,背地裏卻是各懷鬼胎,省城的安保工作自然是重中之重。
軍警責無旁貸,理應盡心竭力,但畢竟民多官少,難免有照看不周的地方。
前來祝壽的賓客非富即貴,線上的橫把兒怎能不眼饞,稍有差池,明日便是頭版頭條。
綠林胡匪可不管你是誰,就算天王老子來了,隻要有利可圖,也敢照綁不誤。
去年轟動全國的“臨城劫車案”就是現成的例子,截停整列火車,連洋人都被綁成了肉票,何況是幾個社會名流?
奉天這場盛會,要想有始有終,不出差錯,不讓外人看笑話,還真就少不了江家在線上的威望。
龍頭瓢把子不是白給的,江湖號令,往往比官差說話還管用。
江連橫倒是挺客氣,不敢居功自傲,忙陪笑著說:“別別別,咱們這是互惠互利,各盡其職,都是給老帥辦事的,我還得仰仗著你們吶!”
說話間,帥府門前常有賓客出來進去。
警衛員不得閑,便說:“行了,江老板甭客氣了,我這頭太忙,就不跟你多嘮了,你抓緊進去看堂會吧!”
“好好好,兄弟辛苦!苯B橫邁步就要往裏走。
“誒,對了!”警衛員突然叫住他,“江老板,今兒府上貴客太多,大青樓裏的宴會廳不夠用,待會兒唱完了堂會,還得麻煩你們幾位士紳大戶,改去督軍署赴宴。”
江連橫點點頭,自然沒處挑
理。
能在大帥府用餐的,最低也是督軍級別的大員,或是皇族貴胄的代表,他這樣的身份,能去督軍署赴宴,已是老張高抬,不說光耀門楣,也是臉上增光的幸事,哪還有什麼不滿可言?
走進宅院,庭中草木剛發嫩芽兒,遠看春意漸濃,近看凜冬未去,正是萬物萌生的時節。
大帥府熱鬧非凡,儼然變成了“集市”。
院牆東側,唱堂會的戲臺早已搭好,各行各業的江湖藝人都在後臺備場,唱戲的,變戲法的,各路名角兒齊聚一堂。
放眼望去,哪哪都是人,有穿軍裝的代表,有穿西裝的政客,有穿長衫的士紳,有老張的洋顧問,也有奉係新舊元老。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進門沒多久,大夥兒就陸續找到了各自的圈子,三五成群,天南海北,聊得不亦樂乎。
穿軍裝的湊在一起,聊的自然都軍事相關。
“喂,幾位參觀東三省兵工廠了沒?”
“昨天就參觀了,兵工廠、航空處、講武堂,都已經看過了。”
“怎麼樣?”
“嗯,奉軍武備名不虛傳,單論規模和產量而言,堪稱天下第一。”
“整軍經武,不過兩年時間,要是繼續放任不管,日後必成隱患吶!”
“是啊,奉張這迴倒是能跟直吳掰掰手腕了!
做生意的湊在一起,聊的自然都是商業相關。
“關外二十年沒有大戰,政局穩固,鐵路發達,旅大又是良港,倒是個投資做生意的好地方。”
“可不,奉天無線電行業辦得可夠快的,以後不用靠洋人中轉,直接就能往國外發電報,這可方便多了!
“去看東北大學了沒,去年剛建的,好家夥,那校園也忒大了!
“不光校園大,聽說每年批下的經費,比京師大學堂還多,也不知道張家那爺倆兒從哪搞來這麼多錢!”
“嗐,跟鬼子貸款唄!”
“可能吧,我對奉票沒啥信心,還是哈大洋票保值,再觀察觀察吧!”
眾賓客或坐或站,或在假山附近踱步徘徊,總之聊得熱火朝天,都在各行各業刺探著關於奉天的種種情報。
沒過多久,忽見一個洋人,抬著攝像機走到大青樓門口。
周圍立時安靜下來,知道是張大帥要出席致意了。
果然,隨著司儀的幾聲招唿,張大帥身穿戎裝,腰配利劍,在一眾心腹幹將和東洋政客
的陪同下,從大宅裏緩步而出,站在石階上,衝場內來賓揮手致意。
他的身材極其瘦小,眉目間甚至有點像個老太太。
北人有他這般相貌的,實在不多見。
眾人急忙擁上前去,衝壽星老拱手賀喜。
江連橫站在“天理人心”的假山門洞裏,也跟著大夥兒翹首遙望。
張大帥原本預備了一番致辭,可說著說著,就把詞兒給忘了,人站在那裏,連說了幾遍“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然後才說:“那個,還有啊……”
還有什麼,往下卻想不起來了。
靜了片刻,隻聽他小聲嘀咕了一句“媽了個巴子的”,旋即大手一揮,卻道:“拉倒吧,沒有了,大家看節目!”
眾人朗聲大笑,都捧著吹噓,說老帥率真豁達,不拘一格,終是英雄本色。
張大帥渾不在意,邁步走下臺階兒,直奔戲臺前的主位上坐下來。
見狀,其餘人等便也逐次落座。
堂會隨即開場,有唱大鼓的上臺預熱,梅老板是大蔓兒,自然還得等等,滿座高官無人催促,都願意賣梅老板一個麵子。
江連橫作為奉天豪紳,又是省城密探顧問,因此在最末一排,混了個席位。
在他身後,不知還有多少商紳富戶,隻能站著賣呆兒。
正聽臺上的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忽然感到有人來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連橫猛一轉身,卻見一個身穿黑色警服,頭頂大蓋帽的老柴正衝他彎腰賠笑。
“江老板,聽著吶?”
“喲,蔣二爺?”
江連橫認得此人,當年王鐵龕整頓警界,就是這位蔣二爺幫忙通氣兒,頂替了“神探”趙隊長的位置。
近些年來,江家屢次幫他“破獲奇案”,蔣二爺也如願當上了分區總長。
見是熟人,江連橫有點詫異,便起身道:“剛才沒注意你來,快坐快坐!”
蔣二爺連忙擺手,說:“江老板拿我逗悶子,我這芝麻大小的官兒,哪有座兒呀,還得帶隊在城裏巡邏呢!”
“巡邏?那你怎麼有空跑這來了?”
“嗐,這個麼……要不,咱倆借一步說話?”
江連橫皺了皺眉,當即站起身,跟著蔣二爺繞過假山,在宅院裏尋了處僻靜角落。
盡管不明緣由,心裏卻已漸漸有了預料。
果然,等到了地方,蔣二爺東張西望,見四下無人,才苦
笑著問:“江老板,這三天老帥辦壽,全城治安收緊,您……都跟線上的合字交代清楚了?”
“這是巡警署頭年就吩咐的差事,我哪敢怠慢?”
江連橫反問了一句,當下便已猜中緣由,忙問:“怎麼,城裏出事兒了?”
蔣二爺愁眉苦臉,鬧心得直嘬牙花子,想了想,還是吐露實情道:“剛接到案子,這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二爺,你就別跟我賣關子了,到底怎麼迴事兒,你直說,有外地來的賓客被綁票了?”
“倒也沒那麼嚴重,不是綁架案,而是失盜案,有外地來的賓客丟了東西,要說丟錢,我也就不麻煩您了,可他丟的……嗐,這老小子,他給老帥準備的壽禮,讓人給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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