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沒有立即表態,走進客廳裏,坐下來卻問胡小妍,“你的意思呢”
胡小妍沉思半晌兒,搖搖頭說:“兩難,如果繼續硬挺下去,生意肯定虧損,但如果拒收奉票,那就是跟官府作對,以後會有什麼下場,現在還不清楚。”
現狀進退維穀,兩邊都有風險。
唯一的區別在於,前者的風險可以預見、可以算計;而後者的風險,卻隻能看省府官差的心情如何。
好在,每逢重大變故,江、胡二人往往沒有什麼分歧。
夫妻倆寧肯承受可以預估的虧損,也不願揣測尚未明確的懲罰,簡單商議片刻,便已達成一致。
江家各處櫃上的生意,仍舊接收奉票,先堅持堅持,再做其他打算。
薛應清覺得此舉太過保守,便說:“法不責眾,現在大家都這麼幹,明知道奉票在貶值,接手就是虧損,為什麼還要繼續堅持下去啊”
江連橫卻說:“別人是別人,江家是江家,咱的生意是什麼規模,我是不收奉票,那就成帶頭擾亂市場了。”
“這我也知道,關鍵你不是能跟張大帥說上話麼!”薛應清問,“你這省城密探顧問當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張總不會因為這點事為難你吧”
“伴君如伴虎,這種事兒可不好說。”
“老張就算知道了,估計也是敲打敲打你,橫不能還要治你個罪過吧”
薛應清從未接觸過張大帥,說起話來,難免有點想當然。
不過,她的話倒也不算離譜。
老張對待嫡係心腹,向來都很寬容,甚至就連背叛過他的弟兄,也往往不願深究重罰。
湯二虎反過他,現在照樣領兵帶隊;楊諸葛貪過奉軍軍餉,現在更是他麾下的首席謀士。
老張是有容人之量的,拒收奉票,頂多隻是趨利避害,算不上原則性的重大過錯。
若說老張因此而嚴懲江連橫,把他抓起來,甚至殺雞儆猴,恐怕是有點言重了,江連橫自己也不甚相信,但這並不意味著江家可以免去任何罪責。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胡小妍堅定地說:“拒收奉票,是為了避免虧損,可要是因為拒收奉票而被官府罰款,那最後的結果,大概還是賠錢,其間還得罪了官府,這種做法實在得不償失。”
“道理是這樣,問題是現在的生意實在難做呀!”
薛應清也有難處。
她是“鬆風竹韻”的大掌櫃,現在的生意什麼樣兒,她比江、胡二人更有發言權。
奉票兌不出現大洋,商民就會想辦法,盡快將其兌換成實物。
反正這紙票子在手裏多待一天,就貶值一天,與其坐以待斃,還真不如趁早花出去,免得變成一團廢紙。
可是,人人都這麼想,奉票在商民眼中就顯得更不值錢了。
薛應清早已上調了“鬆風竹韻”的物價,可每天營業下來,掙的卻仍舊是毛荒的紙票子,想花花不出去,攥在手裏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持續貶值。
這種形勢,任何生意人見了,都會感覺心浮氣躁。
但這種程度的困難,還遠不足以改變江連橫的意願。
他想的從來不是盈虧,而是存亡。
其實,江連橫根本不懂經營,不隻是他不懂,就連胡小妍也頂多是個管賬的,算不上是個真正的生意人。
江家所謂的經營之道,無外乎就是八個字——坑蒙拐騙,巧取豪奪。
憑借耍流氓的下作手段,來維持自家的壟斷地位,再官商勾結,鞏固現狀。
換言之,江家的所有生意都源於“勢”。
隻要“勢”還在,金銀錢財根本無需刻意強求。
“在這種節骨眼上,我不能帶頭拆老張的臺呀!”江連橫擺擺手說,“行了,這事兒不用再議了,就這麼辦!”
薛應清搖頭歎道:“你是真打算把家業都押在老張身上啊!”
“不押他,我押誰”江連橫反問道,“你也不看看,張大帥現在是什麼聲勢半壁江山,唾手可得!他要是能當上大總統,奉票貶值算事兒麼,我現在虧點錢,又能算得了什麼出來混,沒有官麵上的靠山,那能行麼”
薛應清見狀,便不再言語。
不言語,並不代表就認同了這番話。
薛應清仍舊是老派江湖,知道幫派想要生存,離不開官麵上的照應,但她骨子裏並不信任官府,更不願效行鷹犬之事。
她沒再多說什麼,領下命令,沒過多久,便起身告辭,先行離開了江家大宅。
薛應清走後,胡小妍又問江連橫,“對了,你今天咋迴來這麼早”
“剛才張勝過來找我嘮了一會兒,他從下個月開始,就準備斷交貨運保險了。”
“為什麼”胡小妍很意外。
旋即,江連橫就說明了省府準備開放煙禁、籌辦煙土專賣局的情況。
胡小妍聽後,自是愁眉不展。
屋漏偏逢連夜雨,最近的壞消息,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奉票貶值,江家資產縮水,各處櫃上的生意不景氣;省府壟斷煙土行當,致使江家最穩定的保險生意受到波及。
目前為止,江家麵臨的所有損失都跟錢有關。
最無奈的是,造成這一切的根由,並非源於線上的仇家對頭,而是源於張大帥所頒布的各項政令。
江家不僅無力抗衡,甚至還得積極配合。
當天傍晚,方言將縱橫保險公司的營業明細送到了江家大宅。
在保險公司的各項業務中,當屬水火險的銷路最好,獨占九成,但所帶來的實際利潤,卻隻能與煙土貨運堪堪持平。
也即是說,當三省各縣的煙土專賣局成立以後,江家的保險生意必將遭受重創。
這下,胡小妍就更加寢食難安了,晚上連飯都沒吃,愣喝了兩碗湯藥,便坐在臥房裏怔怔發呆。
江連橫倒是沒太在意,見她心神不寧的模樣,便低聲寬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就別操心了,操心也沒用。”
胡小妍咳嗽兩聲,並未答話。
江連橫又道:“再者說,煙土的買賣是被官府收迴去壟斷專營,又不是落在了別人手裏,咱沒了這攤生意,還有別的進項,總不至於揭不開鍋,你就別瞎想了。”
“我想的不是錢的事兒。”
“那是什麼”
胡小妍想了想,重新糾正道:“也不是,的確跟錢有關,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連橫,你不感覺這事兒有點熟悉麼”
“熟悉”江連橫略感困惑,“什麼意思”
“你想想,周雲甫當年是怎麼倒的”
“被我搬倒的呀!”
“不對,你再往前想想。”
“增棋調任,徐總督上臺,那老登的靠山沒了”
胡小妍點了點頭,卻說:“是,但也不全是,周雲甫當年的確沒了靠山,但後來的無論是趙將軍,還是徐總督,其實也沒把他怎麼樣,周雲甫失勢,其實是從臥雲樓被查封那天開始的。”
江連橫終於迴想起來了。
當年,臥雲樓發生了一樁命案。
白寶臣買通了臥雲樓的夥計,隨後派出兩名刺客,準備趁夜暗殺周雲甫,結果被宮保南和關偉將計就計,就地反殺。
事後,白寶臣動用小東洋的權勢,借機查封了臥雲樓。
彼時的奉天城,正在徐總督的治理下嚴令禁煙,因此臥雲樓一封到底,再未重新開張。
如今迴想起來,這件事對周家的影響很大,直接導致了周雲甫麾下的四大堂口嚴重失衡。
正因為斷送了煙土生意,周雲甫才開始從陳萬堂的櫃上找補缺漏,最終引發陳萬堂反水倒戈。
結果就是周家最能打的兩個堂口,一夜火並,兩敗俱傷。
穿堂風直接去找閻王爺報到了,海老鴞眾弟兄也是死的死、傷的傷,串兒紅的生意也不景氣……
海老鴞執意為四弟報仇雪恨,脫離周雲甫掌控,周家至此失去了絕對優勢。
周蘇白三大家俱傷元氣,這才有了江連橫的渾水摸魚。
其間固然夾雜著許多恩怨情仇,但是——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錢!”胡小妍皺眉道,“周家也好,江家也罷,隻要到了一定地步,都不怕外有仇敵,就怕自家先起了內訌,周家是這麼倒的,白家當初也是因為人心不齊,我就怕……”
“怕什麼”
江連橫突然打斷道:“今時不同往日,你不能這麼算,周雲甫當年都多大歲數了,七十來歲,早就鎮不住人了,精力、體力都不夠用,我現在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那能一樣麼”
胡小妍點了點頭,這的確是二者之間最大的區別。
而且,當年省城大亂,正是改天換日的時候,江連橫異軍突起,也算是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這種成功案例,本身就難以複製。
“總之你小心點,”胡小妍叮囑道,“現在生意的行情不好,人往上走頂多累點,可要是往下走,那就到處是坎兒了。”
江連橫不愛聽,擺擺手說:“你就不能嘮點吉祥話,怎麼就往下走了,不就是奉票貶值麼,多大點事,總會好起來的。”
“對了,我剛才還在想,既然奉票兌不出現洋,要不咱就換點外幣吧”
“金票啊”江連橫搖了搖頭,“鬼子的紙票子更不好說!”
“那就換點西洋的,奉天現在還沒多少西洋的銀行,但南風跟我說了,他有門路,可以幫家裏換些迴來,隻不過他的門路不好見光,所以匯價上可能要吃點虧。”
“他都能換什麼洋錢吶”
“常見的都可以,英鎊、法郎、美元、日幣、盧布……”
胡小妍頓了頓,卻說:“盧布還是算了吧,南風說毛子的羌帖不準成,而且現在這形勢,家裏有盧布的,容易招災。”
“你要是覺得劃算,那就換吧!”江連橫對此並無異議。
夜色將晚,兩人說著說著,終於吹燈睡下。
隨後的幾天光景,胡小妍便開始通過南風,一邊加緊兌換現洋,一邊隨時購買外幣。
江家應對奉票貶值的策略,在奉天各家商紳豪強之中,已經算是反應最迅捷的一批了,但卻仍舊無法招架奉票一路下跌。
日月輪轉,五月倏然而至。
奉票兌換現洋的市價,終於突破四元大關,距離年初時的市價,已經上漲了將近一倍。
換言之,省城商民無論窮富,工廠老板也好,小商小販也罷,所有人的資產都受到了嚴重縮水。
恐慌的情緒極速蔓延,百姓爭相將手中的奉票兌換成現洋、外幣、實物,不論省府再怎麼承諾擔保,除了那些大型工廠,不可避免地仍用奉票結算意外,大家都不願再以奉票做交易了。
擠兌狂潮,勢不可擋。
每天不等天亮,東三省官銀號就排起了長龍,前來兌換現洋的商民,從櫃臺前排到了街麵上,以至於公署衙門不得不增派老柴維持現場秩序。
幾乎每天都有人“鬧事”,許多商民哭著喊著,甚至幹脆跪下來哀求辦事員,將他們手中的奉票換成銀元。
但官銀號總是以各種理由,設置重重障礙,拖延、拒絕商民的兌換請求,就算是那些有關係、有背景的大老板,也常常不能如願。
官府對此給出的解釋是,嚴防不法分子破壞奉天金融秩序。
這並不完全是莫須有的罪名。
事實上,在眾多前來兌換現洋的商民之中,確有極個別人受到了小東洋的指使,命令他們加劇擠兌情況。
小東洋迫切希望利用這次機會,在奉天推行由高麗銀行發行的“金票”,進而控製奉天金融。
江家因為提前跟官銀號的大班打過招唿,或者說是許過好處,所以趕在月初,抓緊兌出了一萬塊現大洋,剩下一萬額度,按劉經理的原話來說,還要等到月末才能兌換。
省城騷亂的消息傳到京師,張大帥終於抽空迴了趟奉天。
但他這次迴來,似乎並不打算穩定金融秩序,而更像是奉軍南下之前所作的後方巡查。
江連橫原以為,張大帥會找他過問勞工叫歇的情況,可接連等了三五天,卻始終沒有消息。
其間,也曾去過一趟大帥府,結果警衛員說,大帥忙於公務,暫時無法接見。
江連橫無可奈何,便隻好隨時待命。
未曾想,最先等到的,竟不是老張的召見,而是奉天財政公署的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