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怎麼可能?”怡君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在準備了,下次拿給你,好不好?”
程詢想都沒想就搖頭,“不好。”
“……真是難應付。”怡君目光微閃,賄賂他,“下次你過來之前,派人知會一聲,我給你備下親手做的點心——這是額外送的,行不行?”
“誰要你受那份兒辛苦了?”程詢起身把一張太師椅搬到自己跟前,將她摁在椅子上,落座後笑微微地凝視著她,“就這樣,讓我好好兒看看,跟我說說話。”
怡君撓了撓額角,微笑,“我喜歡做飯菜、點心,想讓你嚐嚐。怎麼,不賞臉啊?”
程詢聽得心裏暖暖的,“樂意之至。”又問她,“打算給我什麼謝禮?”
“……說起來真算不得什麼。”怡君難得的神色忐忑兼擰巴起來,“最近我不是在做針線麼?就想著,送你一個親手做的荷包,但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而且,對自己的手藝也沒什麼把握。
程詢莞爾,隨即伸手過去,把她一隻手牢牢地握在掌中,“怎麼會不喜歡。隻是,你會不會很辛苦?”
怡君本能的掙紮之後,見毫不奏效,索性放棄,誠實地道:“不會。姐姐一直手把手地教我,學做的時候隻覺有趣。”
“那還好。”
怡君無奈地看著他的手,“你不能跟我好好兒說話麼?”
“不能。”他很誠實地迴答,“下次相見,不定要等到何時。”說著話,一根根把玩著她纖細的手指。
怡君抿了抿唇,用空閑地另一手掐了他一下,小聲嘀咕:“煩人。”太別扭了,擾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跳,麵上還要強作鎮定。很辛苦。
“再數落我一聲試試?”程詢笑容明快,“更煩人的事兒我也做得出。”
“……”怡君敢怒不敢言地凝了他一眼。
“下迴吧,讓你見識見識。”程詢笑著捧住她的臉,用力揉了揉。
怡君連鼻子都皺起來了,打開他的手,小聲道:“走開些。混帳。”
程詢逸出清朗的笑聲。
嬉鬧片刻,他把昨日事情的後續講給她聽。
居心不良的人,都已得到相應的懲戒。怡君知道,他與黎兆先、舒明達已經做了太多。思忖片刻,又提醒他:“這件事,家母並不知情。”
程詢立時會意,“本就沒事。不知道更好。”
廖家父子就在外院等著,再不舍,程詢也不能耽擱太久,出門前皺著眉咕噥:“這日子怎麼過的這麼慢?”他時常恨不得一睜眼就已到了迎娶她的那一日。
怡君見他認真煩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程詢迴到外院,恰逢出門會友的廖大太太迴來,忙快走幾步,恭敬地行禮問安。
廖大太太看到他,隻有驚喜,滿臉含笑地寒暄一番,便喚管事請他迴暖閣,與廖家父子敘談。等迴到正房,才顧上詢問:“解元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羅媽媽道:“奴婢去外院打聽了,解元隻是過來串門,順道替葉先生吩咐二小姐幾句功課上的事。”
廖大老爺已經幫程詢和小女兒安排了說辭。
“這就好。”廖大太太笑道,“說心裏話,我總怕這門親事出岔子,每迴見到解元,便要胡思亂想。”
“不會的。”羅媽媽寬慰她,“您隻管把心放下。而且,奴婢瞧著,解元往後來串門的次數怕是少不了。”她也隱約察覺到了,程詢很喜歡怡君。
廖大太太欣然點頭,沉了片刻,又忍不住歎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解元的緣故,眼下上門提親的,我都瞧不上。”
之前出門,她是去相看人了。再有幾天就是除夕,正月裏不能張羅親事,她實在是心焦,滿心巴望著能從速給碧君定下一門好親事,卻偏偏不能如願。
“這不是您心急就能定下的事情。”羅媽媽道,“等來年再慢慢物色吧。”
“就得等來年了,先好生準備過年吧。”廖大太太苦笑,“要不是說項的人心誠,又與我走動了很多年,今日哪裏能出去相看那位公子。”
午間,廖大老爺、廖文哲在暖閣款待程詢。
席間,程詢投其所好,問起父子兩個收藏了哪些畫,有沒有想要卻找不到的,他興許能幫上忙。父子二人照實說了,順帶地說起最初眼拙時上過的當、鬧過的笑話,引得桌上笑聲不斷。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很多人都知道,與其別人告訴程詢,不如這樣自嘲一番。
飯後,廖大老爺帶著程詢、廖文哲去了書房,取出一些拿不準真假的畫,請程詢辨別真偽。
這種事,程詢在行,很願意幫忙甄別,並詳細地告知原由。
廖大老爺和廖文哲俱是聚精會神地聆聽,很珍惜這個長見識的機會。
內宅裏,廖大太太和碧君、怡君用過飯,道:“下午我料理家事的時候,你們兩個在一旁用心聽著。”
碧君、怡君會意,恭敬稱是。
隨後幾日,因著年節將至,程府裏裏外外都熱鬧、忙碌起來:每日都有官員前來程府,或是拜望程清遠,或是通過蘇潤向蘇家示好;程詢、程譯、程謹各自的好友亦登門做客或下帖子相邀,兄弟三人每日應酬不斷。
到此時,程夫人倒清閑下來。年底需要過目的賬冊,程詢早已幫她結算清楚,內宅需要準備的各項事宜,一眾管事都是老人兒了,自能安排妥當。她如此,相熟的高門貴婦卻不似她,根本沒有串門的時間。
“這叫個什麼事兒?”程夫人跟紅翡抱怨,“要過年了,卻連個陪我說話的人都沒有。”兩個兒子隻是早間請安露個臉,迴府時大多天色很晚,她已歇下。
紅翡想一想,道:“到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少爺與廖二小姐成了親,您還愁沒人陪您說話不成?”
“這倒是。”程夫人眉宇舒展開來,“兩個孩子成了親,我就又有的忙了。”張羅次子的婚事、等著抱孫子,都是讓人一想就心裏舒坦的事兒。她滿足地歎息一聲,“這日子,有盼頭了。”
紅翡隨著笑起來。
程夫人問起蘇潤的情形:“舅老爺住得習慣麼?他也忙忙叨叨的,晚間總出門赴宴,不是每日都醉醺醺地迴來吧?”
“程福說舅老爺這幾日都很高興,每日睡前,都跟大少爺說說話,或是下一盤棋。帶來的蘇府護衛,已分散到光霽堂各處。”
程夫人滿意地點一點頭。有兄長在府裏,程清遠就如何都不敢與長子置氣。等到長子考取功名、成為朝廷命官,就算在家中人單勢孤,也沒誰敢動他。
透著喜氣的春聯、窗花貼好,不絕於耳的煙花爆竹聲中,京城辭去舊歲,迎來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各地官員恭賀新年的帖子送到皇帝麵前,朝臣、命婦進宮,給皇帝、皇後拜年。
然而一眾命婦並沒見到皇後——太監告知她們,皇後抱恙,實在起不得身。
一年之初就稱病,很喪氣。命婦琢磨不透,這是皇後給皇帝添堵,還是皇帝給皇後沒臉,隻確定一點,帝後掐架的日子還長著,日後的熱鬧還多著。
廖大老爺、廖大太太迴到府中,相形去給年長的親友拜年,迴來之後,應承前來家中拜年的人。
程府那邊,上午,程詢帶著二弟、三弟出門拜年;下午,陪著父親和二舅待客;到晚間,同輩的人找過來,聚在一起玩兒骰子、推牌九,到戌時方相繼道辭離開。
初一到初三,家家戶戶都是這般忙碌,到初四才得閑。
廖家與蔣家走動起來。廖大老爺與廖文哲先在家中宴請蔣士元父子三人,隨後蔣家迴請。廖大太太這邊,先是主動請蔣家太夫人、二夫人和廖書顏過來做客,繼而帶著兩個女兒去蔣家串門。
一來二去的,兩家親近不少,廖家三兄妹和蔣家兄弟、世子夫人逐漸熟稔,時有往來。
怡君抽時間又給徐巖畫了幾幅花鳥圖,派人送到了徐府。徐巖歡歡喜喜地收下,當即用一本自己珍愛的藏書做了迴禮,另附一封書信。
她在信中告訴怡君:近日不走運的很,父親身體又不大好,實在不宜出門走動,幾時相見了,再細說原委。
徐老爺的事情,怡君有耳聞,迴信時婉言寬慰一番,至於徐巖說的不走運,無法揣測,便略過不提。
後來,在蔣府,廖書顏與蔣二夫人閑談的時候,怡君聽說了一件與徐巖有關的事情:自年前到這上下,黎兆先三次到訪徐府,並且,皇帝已經知曉他傾心徐巖,笑說隻要徐家答應,便會賜婚。正因此,人們不敢隨意議論,隻私底下與親朋提幾句。
黎兆先的做派倒是直接。怡君祈望,徐巖亦對他有意,那樣的話,便是一段天賜良緣。這種事,交情再深也不能詢問,隻能等待後續消息。
商陸那邊的情形,阿初隔三差五來稟明怡君:商陸始終不曾懈怠,日子越久,反而越勤勉盡心。
那終歸不是個笨人,如今這態度,大抵是出於很珍惜這個放下架子、觀望塵世百態的機會。怡君想,這就好,他要是個不開竅的,往後少不得長年累月地防範。經此一事,他再由薑先生教導一兩年,該是如何都走不到岔路上去。
初九上午,徐巖應邀來到黎王府:前兩日,太妃駕臨徐府,她理當前去請安,但當時被黎兆先一係列行徑氣迷糊了,謊稱染了風寒為由,隻在門外行禮問安。
沒成想,太妃不以為意,臨走時留下一封請帖——單獨給她的,邀她初九到王府,賞花,用飯。
推脫的話,便是不知好歹了。
年前,黎兆先堂而皇之地去徐府找她,在自己家中,一時被氣得五迷三道,一時又被他擾得心神紊亂、臉頰發燒。
喜歡麼?喜歡的,有這樣個冤家在跟前,不愁日子沉悶無趣。
可是……
下馬車之前,徐巖想起出門前母親的叮囑:“到了王府,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卻不可失禮於人。黎王府做到這地步,我是沒話好說了。也別害怕,王爺若真想為難你的話,隻用你在周府出的那檔子事做文章,我們就受不住。”
這是實話,她沒得反駁。隻是……終歸是覺得他做派有些霸道。她還沒反應過來呢,上至皇上下至不少官員,就都知道他的心跡了。
想著自己的眼前事,再想到怡君曾去程府上學的事,皺了皺眉:黎兆先和程詢,分明就是一路貨——她有什麼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的確,程詢的手法看似柔和婉轉,但總的來說,應該就是喜歡怡君在先、拉近彼此距離在後。他程詢是什麼人啊?若非他有意在先,哪家閨秀能輕易見到他、得到他的親自指點?
狐貍似的。他與怡君定親了,她才迴過味兒來。
不過,這樣挺好的,她真想不到比程詢更適合怡君的人。遐思間,徐巖笑得微瞇了大眼睛。她對好友的心願特別務實:不缺錢、嫁得好、無病痛。
馬車走王府側門來到外院,緩緩停下。
素馨探頭往外看了看,輕聲道:“小姐,是王爺。”
徐巖無法,隻得下車行禮。
黎兆先抬一抬手,“有事請教徐小姐,要耽擱你一會兒。已經知會家母。”
徐巖心裏恨恨的,麵上則不動聲色,“隻怕才疏學淺,幫不到王爺。”
“沒事。”黎兆先側身做個請的姿勢,“到書房說話。”
徐巖帶著素馨,隨著他走進書房。
吳槐給兩個人奉上茶點,躬身退下。
素馨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垂首而立。
黎兆先端起兩盞茶,對徐巖偏一偏頭,先行穿過珍珠簾,走進東間。
徐巖款步跟過去。
東間窗下,設有圓幾、座椅。
黎兆先走過去,放下茶盞,示意她落座。
那是分主次而不分賓主的位置,徐巖受不起這樣的待遇,在他幾步外站定,不動。
黎兆先也不勉強,閑閑落座,眼含笑意地看著她。
她並沒刻意打扮,不施脂粉,衣飾素雅。本就是不需修飾也極美的女孩,越是本色示人,越是迷人眼眸。
他不說話,徐巖也不找話,垂了眼瞼,看著腳尖,神色有些冷漠。
終究是黎兆先打破沉默:“我們說說話,先從終身大事說起。”
徐巖嘴角差點兒抽搐。上過沙場的人都是這樣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德行。
黎兆先呷了一口茶,和聲道:“我是認定你了,非你不娶。你呢?挨頓打都不肯嫁我麼?”
……這叫什麼不著調的話?他怎麼這麼會氣她?不出三句話就能讓她一肚子火。這種人也是奇了,不見麵的時候,總會想起,見麵之後,就全是惱火了。她仍是不肯看他,小腮幫卻鼓了起來。
黎兆先輕輕放下茶盞,起身走到她麵前,腰桿彎下去一些,容顏湊近她,細細地柔柔地凝視著她。
他容顏離得越來越近,徐巖撐不住了,後退一步。
他上前一步。
她再後退時,他攬住她的肩,“小氣包子,你能躲哪兒去?”
她是小氣包子,她的手是小爪子——徐巖氣得不輕,抬了眼瞼,狠狠地瞪著他。
“想不想打我?”黎兆先眼角眉梢飛揚著笑意,“我就在這兒杵著呢,由著你打。”
“誰要為你費力氣?”這樣說的時候,她忽然抬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壞丫頭。”黎兆先身形紋絲不動,“早就知道你會來這一手。”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徐巖真是敗給他了。從沒見過比他更愛給人取綽號的人,簡直張口就來。
黎兆先則凝眸看著她,修成的手指忽然落在她臉頰,輕輕一碰便離開,困惑地低語:“奇怪……這哪兒像是人的臉啊?也太細致了……”
徐巖徹底暴躁起來,也不吭聲,隻是對準他胸膛掄起了小拳頭,一下一下,砸上去。
黎兆先笑著轉身躲避,“一早喝了好幾杯茶,你是想讓我吐出來吧?”
徐巖的小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背部,過了一會兒,頹然收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的事,這人的脊背硬邦邦的,無意間捶到他後肩胛骨,硌得她手生疼。
黎兆先轉過身來,低低地笑著,“別生氣了,成不成?你又不煩我——換個不相幹的人,你根本不會為幾句話動氣。”
徐巖推他,“離我遠一些。”又揚了揚手,“當心我這爪子不聽使喚,大過年的把你臉撓花。”威脅、自嘲都有的說辭,語氣中的火氣卻消減許多。
“你先給我句準話。”黎兆先柔聲道,“隻是讓你答應,又不是讓你立時三刻嫁過來。家母也是真的打心底喜歡你。”
“……”徐巖蹙了蹙眉,小聲道:“我想多服侍雙親幾年。家父身體一向不大好。”
“我等你就是。”黎兆先自認很明白她的心緒,所以,能體諒。
“我……身子骨也不好。”徐巖語聲更低,“你得了閑,可以去找常為我調理的兩位大夫,看看方子就知道了。”
黎兆先溫暖的手輕撫幾下她的背,像是在安撫一隻懵懂無辜的小動物那樣溫柔,“如果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會不會生氣?——你自己和家裏的事,我大抵都知道了,令尊人品貴重,該是瞧著我還算心誠,把一些事告訴我了。”
隻一刻的工夫,他從戲謔無賴轉為沉穩柔和的態度。
徐巖對上他視線,看到他眼中的坦蕩與柔情,“就算這樣,你也不改初衷麼?”
“不改。”黎兆先和緩地說,“誰敢擔保自己長命百歲?因為病痛就不結緣,是我沒聽說過的道理。”
“但是,若是太妃知曉我底子那麼差——”
“如果日後我需要隨軍征戰,我不敢擔保一定能活著迴來。”黎兆先凝視著她,“這一點,你忌諱麼?害怕麼?”
徐巖輕而堅定地搖頭,“怎麼會。”
“這不就結了?”黎兆先說道,“盡人事,聽天命。盡力了,無愧於心便足夠。”停一停,話鋒一轉,“日後有我照顧著你,不愁你擺脫病痛,養成個小胖子。”
“又來了。”徐巖啼笑皆非,“幸好我沒心沒肺的,不然早氣得吐血了。”
“我當你答應了?”黎兆先笑問她。
“……本就是父母之命,我答不答應有什麼用?”
“騙子。”黎兆先雙手落在她肩頭,輕輕搖了搖,“要不是你整日氣鼓鼓的,令尊、令堂年前就能給我句準話。”
徐巖嫌棄地拍開他的手,“我又不聾,你怎麼就不能離我遠點兒說話呢?”
“這話說的。”黎兆先笑起來,“我要是看到你就想躲到八丈外,我們還能有今時今日?”
徐巖數落他:“也是一度領兵打仗的人,嘴皮子做什麼這麼利索?忒可恨了些。”
“萬幸我是這樣的,不然氣得暈頭轉向的就是我了。”
徐巖記掛著在內宅的太妃,決定不再跟他鬥嘴,“反正,你再仔細想想吧。想清楚了,怎樣決定都好。”
“我知道。”黎兆先頷首,“橫豎這是正月,我考慮得再清楚,也不能在這時候把親事定下。”
“那我去見太妃了。”徐巖一向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自己該做的已經做了,餘下的,全在他。
元宵節之後,皇帝、百官恢複了平時忙於處理朝政、公務的情形。柳閣老迴到內閣,位置僅次於程清遠。
而這時,距會試隻剩半個多月的光景。
程詢決定搬到別院,清淨一段時日,家裏家外的事情,請二舅費心照看。就算再有把握,該做的表麵文章也要做,不能給人不把會試當迴事的印象。
程夫人和蘇潤都打心底讚成。閉門用功的借口,在程詢身上根本沒用。他留在家中的話,總有人上門來找他,執意求見,針對學問上的不同見地,或是請教,或是探討,有的則根本是來跟他爭辯。
對此,程夫人曾沒好氣地說:“才學就是文人的錢財,那些人是把阿詢當散財童子了吧?哦,你不懂的、猶豫的、反對的,就要別人給你掰開了揉碎了講解,實在是不曉事。平時也罷了,眼下是什麼時候啊?故意來擾亂我兒子的心緒吧?”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蘇潤笑著開解她,“阿詢有法子避開不就得了?”
程夫人說:“就是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你不是出了名敦厚寬和的人麼?”蘇潤趁機打趣道,“私底下也不該說這種話。”
“誰耐煩做沒棱角的人?”程夫人蹙眉,“不得已罷了。我出嫁那會兒,各家都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能怎樣?隻好把自己的性子搓圓揉扁。”
蘇潤哈哈地笑起來,“這樣說,你可是虧大發了——晚生二十年多好。”
“……這是說哪兒去了?”程夫人抿嘴一笑,“我有阿詢這樣的兒子,怎麼算都不虧。”
“嗯,每日裏張嘴閉嘴都是你的阿詢,提起阿譯的時候可不多。”
“不是還沒到為阿譯費心的時候麼?”程夫人斜睇他一眼,“他眼下老老實實讀書,下次鄉試能考個名次就行。他天生是知足常樂的性子,也早就跟我說了,他的事情,自有他大哥做主,不用我費心。”
蘇潤莞爾,“我看出來了,要你承認偏心,委實是一樁難事。”
程夫人哭笑不得,“有你這樣兒的哥哥麼?”
怡君坐在宴息室,凝神繡著荷包上的鬆鶴圖樣,就差一點點了,但她說不準自己要磨嘰多久。
荷包不大,圖樣子的尺寸更小,換個常做繡活的,三五日就能做好。
她不行,之前已兩次半途而廢:到中途越看越不順眼,索性從頭做起。
別的事,她真不是這樣較真兒的做派,這次不同。這是要送給程詢的小禮物,樣式沒有新奇之處,針法再不講究,不如不送。
羅媽媽求見,怡君立刻讓款冬把她請進門,賜了茶,賞了座。母親出去串門了,她能留羅媽媽多說一會兒話。
羅媽媽坐在杌凳上,笑道:“剛才蔣二公子來了,帶著一架古琴,請大小姐幫忙更換兩根琴弦。奴婢便沒讓小丫鬟來報信,省得耽擱您做繡活。”
怡君嗯了一聲,“本就不用。眼下全然是正經親戚來往著,反倒不需太拘禮。”
“奴婢也是這樣想。”羅媽媽停了片刻,道,“二小姐一定猜不出,大太太這幾日總出門,是為了何事。”
怡君微笑,“猜不出。為何?”
羅媽媽笑道:“是為了您的及笄禮啊。正月二十九,您就滿十五周歲了。”
“及笄禮?”怡君停下針線,望著羅媽媽,“你特地來告訴我,是不是說,大太太要像模像樣地為我舉辦及笄禮?”
羅媽媽點頭,“是啊。”
“……姐姐及笄的時候,隻是照常例舉辦的,規格要是差太多,不好吧?”母親這樣做,顧慮程家定是原因之一,並沒錯,但她不願意惹得姐姐失落。
“沒事。”羅媽媽道,“大太太也考慮到這一點了,會好生與大小姐說道的。您與大小姐的情分,全不需奴婢多嘴,她不會介意的。”
怡君撫了撫額頭,“我先前以為,過十五歲的生辰,會和姐姐一樣。”
姐姐那時候,家裏置辦了兩桌席麵,說是及笄禮,但到場的賓客包括姐姐,都是抱著一種走完過場就行的心思。不是高門,來往的沒有身份很尊貴的人——尋常門第對閨秀的及笄禮,都是這樣一種幾乎可稱之為敷衍的態度。刻意辦得隆重,不免叫人嗤笑自不量力或是指望女兒飛黃騰達。
眼下好了,借著與程府結親的由頭,母親不難請到身份尊貴的人來主持及笄禮,她就一絲錯都不能出,要學的規矩、禮儀怕是不少。
學什麼無所謂,怕的是母親的絮叨。
她按了按眉心。
怡君就要及笄了。
程詢站在大畫案前,審視著這幾日做的一幅畫,許久,笑一笑。
這幅畫,是給她的生辰禮——隻能讓她看一看,他保管著更為妥當。
上午,母親專門為這件事來到別院,讓他看了看準備的賀禮。他當下有些意外,“到時候,您也去麼?”
“我怎麼就不能去了?”程夫人笑道,“定親之前,你就已經與廖家有來往了。我的兒媳婦要及笄了,我去露個麵,送上一份賀禮,不至於被趕出門吧?”
他笑出聲來,“娘,您近日可是妙語連珠啊。”
程夫人笑著拍拍他的手,“與其抬舉我,不如給我句準話:成色可還成?你瞧著還滿意麼?”
“我有什麼不滿意的?”母親準備的是一支鴿血紅寶石金簪,顆顆質地上乘的寶石鑲嵌成花朵樣式,名貴、華美,“隻是有些頭疼,日後要怎樣孝敬您,才還得起這份兒恩情?”
“混小子,這話裏話外的,居然巴結起你娘來了,跟誰學的?”程夫人笑容爽朗,透著慈愛,“日後,你們小兩口把日子過好,我就心安了。我也是擔心你記掛著這事兒,就過來跟你說一聲。再就是過來看看你的情形,衣食起居不要有短缺的才好。”
對於母親而言,兩個兒子便是後半生的一切。
這樣的周到、關切,如果得不到迴報,得到的隻有失望,那……
程詢終於明白,前世與母親多年的僵局因何而起。
謝謝您。
對不起。
這樣的言語,隻在心裏說一次。我要原諒您,更要原諒自己。這一生,我們就這樣度過——母慈子孝。
程夫人不知道兒子的所思所想,說完便起身,到各處查看一番,見下人服侍的很周到,放下心來,臨走時,仍是絮絮叮囑了一番。
當晚,阿初來見程詢,帶來的是一個小小的錦匣。
程詢喚程安打賞,待阿初走後,方將錦匣托在手裏。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打開來,看到放在大紅絲綢襯布上的荷包。
這是她允諾過的,親手做的荷包。原本是說,再相見的時候送給他,還要讓他順道嚐嚐她做的點心,但是,他沒料到年節期間是這等忙碌:走親訪友,在家待客,再有空,便要去看修衡和元逸。
修衡很喜歡黎兆先送的小孩子適用的文具,卻苦於沒有用武之地,常纏著唐栩教他寫字畫畫,但他的父親實在是忙碌,哪裏有時間教他。
上次去,是初十那日,有唐家兩個親戚分別帶著兩三歲左右的孩子過去串門。
修衡對著兩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孩子,始終惜字如金。那兩個孩子覺得他無趣,便甩下他,一起在暖閣裏嬉鬧。後來,為小事爭吵、哭鬧起來。
那時候,小小的修衡就坐在黎兆先膝上,兩個孩子爭吵的時候,他皺眉,哭鬧起來之後,小胖手抬起又落下,手勢透著無奈。
末了,竟歎了口氣,犯愁的小大人似的。
當下,程詢和黎兆先心裏都笑得不輕,礙於別家的長輩孩子在場,又都沒發現修衡的反應,隻得強忍著,很是難受了一陣。
那樣的小人精,日後也要活成人精的修衡,小時候竟是這般可愛,真的是讓他願意掏心掏肺去善待、照顧的孩子。
先前,他其實沒敢奢望到這地步。
至於柳元逸,如今的情形算是有所好轉了吧?——時時一字一頓地說出幾個名字,包括廖彥瑞,但是,隻在他聽來,幾個名字代表的人,是好壞摻雜到了一處。
柳閣老必然也明白,應該正在尋找證據,以圖報恩或報複。
每次看到父子兩個,他心裏都特別難受,迴到家裏,偶爾真恨不得找到父親麵前,肆無忌憚地痛斥。
或者,想當麵把紛雜的心緒告知怡君。
想傾訴。隻想對她傾訴。
隻是,他就算每日得閑,也不能總去看她——廖家夫婦要是猜忌他與怡君如何如何,便適得其反,到末了,不好受的還是她。
前世的記憶之中,怡君對付廖家的人全不在話下,根本就不是需要他顧慮的事兒。
今生應該也是如此,怡君總能找到變通的法子。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好不按常理出牌了:他與母親關係的改善提醒了他,興許怡君也正在得到雙親給予的溫暖。
不論多少,那總是好事。若沒承受過親人給予的入骨的殤,誰又願意對親人做到決絕、漠然。
若是可能,他希望她這一世的生涯更豐盛多姿,一直有溫暖縈繞,一直有歡喜相伴。
——這是平時他該做到的。輪到她及笄這樣的大事,便不能不想想法子見見她了。
事情一如怡君所料,及笄之前,廖大太太派專人教她及笄禮時的一應禮儀,隨後便把這件事掛在嘴邊,耳提麵訓。
碧君見了,直為妹妹叫苦:“要是這樣的話,真就不如讓怡君安安靜靜地及笄了。這些那些的,您說個沒完沒了,換了我早瘋掉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廖大太太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在長女額頭,“不知道幫忙,隻會說些喪氣話,你就不能長點兒出息?跟你說了一百遍了,怡君的及笄禮之所以要好生操辦……”
“哎呀,知道啦!”碧君承受能力有限,當場捂住耳朵,“這些您都說多少迴了?我有什麼不高興的?我起初聽的時候,高興得恨不得放炮竹,可您絮叨了這幾天,我是真受不住了。娘,話說三遍,其淡如水……”
“你這個混帳東西!”廖大太太把長女的手拉下去,賞了重重的一記鑿栗,“快走快走,誰稀罕聽你那些歪理?”
分明是至理名言,到了母親嘴裏就變成了歪理。碧君扶額,隨即恭敬行禮,“我能不能去蔣家一趟,姑母和二表哥……”
“去吧去吧,趕緊走!”廖大太太不等她把話說完就同意,“你不在家裏,我也能少生點兒氣。”
碧君忍俊不禁,踩著輕快的步子出門去。今日,二表哥一早派人傳話給她,說尋到了一副很是精美的玉石棋具,要她過去看看。
她很樂意開開眼界,先前隻怕母親不同意。
怡君及笄當日,蔣府的太夫人、二夫人和廖書顏相形前來,首輔的結發之妻楊夫人前來主持儀式流程,此外,徐夫人、監察禦史夫人、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夫人等等都前來捧場。
稱得上是不速之客的,隻有程夫人,大多數人都沒想到她會親自前來。
滿堂賓客,怡君暗暗咋舌。
碧君卻不顧那些,隻專心地給她整理衣飾,又擔心地問:“那些規矩,你都熟記於心了,對吧?不會出岔子,是不是?”
怡君拉過姐姐,輕輕地抱了抱她,“放心。”
碧君凝視著怡君的麵容,片刻後,綻出如花笑靨,“長大了。我們怡君長大了。說句你不愛聽的,我可能比你還高興。”
怡君也笑了,“我知道,有什麼不愛聽的?”
其實,她心裏有一份失落:到今日了,程詢隻言片語也無。
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不在乎,其實不是。
很想看到他的親筆書信,更想看到他。
每每想到會試在即,她就會打消那份失落。
他那樣的人,有抱負,施展抱負的場合除了官場,還能是何處?會試結果有多重要,不需想也知道。
或者,也不是失落吧。
隻是希望,結緣之後,每一個於她算得重要的日子,他都會在意、出現。
是小女子心思了,自己也知道,可以壓製在心底,但不能騙自己。
進到廳堂那一刻,怡君就仿佛進入了一個有聲的夢境。賓客的喧囂聲入耳,而她的心魂卻似遊離天外,拉不迴。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儀式章程中每一節,理智上卻有些懷疑:眼前這一切,真的是自己在擁有的麼?
翌日上午,葉先生給姐妹兩個上完課,離開之前,對怡君道:“下午我帶你出去開開眼界,稍後自會請示大太太,你盡快準備起來,未時出門,到時自有人來告知你去何處。”
怡君恭聲稱是,猜不準這一次先生要帶自己去何處,見識誰人的手筆。
正如葉先生吩咐的那般,剛到未時,廖家的馬車就離開府邸。
剛走出去一小段,便有一名小廝趕來,請隨行的夏荷把一封書信交給怡君。
葉先生以前可沒這習慣。怡君一頭霧水地取出信紙來看,笑意一點點凝聚到眼角眉梢。
是他。
她的手抬起,在頸間摸索一下,拉扯出那根相對而言更為纖細的紅色絲鏈,隨即摘下來,放入隨身攜帶的香囊之中。
迴贈的信物,她已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