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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2 金錯刀 2


    劉允與程詢相形去往毓慶宮。


    路上, 程詢發(fā)現(xiàn), 宮中一點兒過年的喜氣都沒有,夜色之中,給人的感受隻有沉寂、冰冷。


    在宮裏熬到劉允這地位,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不為過,但他這人的好處在於,不到一定的地步, 絕不會給任何人冷臉看。從見到程詢到此刻, 他都顯得特別的客氣, 這是因為皇帝的欣賞,和自己由衷的欽佩。這會兒,他笑嗬嗬地與程詢說閑話:“宮裏今年委實冷清了些。柳閣老最初看到這情形,都愣了一會兒。”


    前世程詢與這人打了很多年的交道, 早就摸清楚了他的脾氣, 因而迴道:“英明不過皇上,但近日真是受苦了。”


    劉允聞言, 神色立時一黯,“可不就是麼。”搖了搖頭,好心提醒道, “宮裏的事兒,程大人不知道。今日楊閣老都來三迴了。”


    “哦?”程詢側(cè)頭看著劉允,顯得很是意外。


    劉允點了點頭, “錦衣衛(wèi)在中間傳話, 皇上本是無可無不可的意思, 說要在奉先殿思過,大抵沒工夫見,但是,楊閣老願意來就來吧。


    “結(jié)果,楊閣老早中晚來了三迴。皇上用晚膳時,聽宮人說了,說楊閣老要是這麼清閑,那就子時再來,到那會兒,怎麼也批閱完奏折了。結(jié)果,楊閣老就讓宮人迴話,說到時候?qū)m門若是落鎖,他就跪在門外等;若是能進宮,還請皇上給他一個當(dāng)麵請罪的機會。”


    程詢心生笑意。


    劉允凝了程詢一眼,不等他搭話就道:“程大人是聰明人,聽咱家說了這些,心裏必定有數(shù)了。”


    程詢牽出感激的笑容,“多謝大總管。”


    劉允也笑了笑,“言重了。咱家隻是盼著,皇上能順心些。”


    “改日定要答謝大總管的恩情。”正是皇上氣不順的時候,太監(jiān)、宮女人人自危,劉允這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小心,這時候要是在宮裏給誰遞荷包,不亞於害誰。


    劉允笑道:“喜得貴子的時候,咱家能喝杯酒沾沾喜氣就行了。”


    兩人說笑著到了毓慶宮,劉允進去複命、通稟,旋踵迴來,對程詢做個請的手勢,在前麵帶路。


    程詢走進殿中,隨劉允走到東次間,瞥見皇帝獨坐在棋桌前,麵前一局棋。他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禮參拜。


    皇帝望向程詢,微笑著說免禮平身,隨即指一指對麵的位置,“與朕把這局棋走完。將君臣禮數(shù)放下,好好兒地下幾盤棋。”


    程詢告罪之後落座,斂目觀望棋局。看得出,皇帝情緒很冷靜,一個人走的這半局棋,不偏不倚,心思縝密,隻是透著些戾氣。


    皇帝端起手邊的茶盞,示意劉允給程詢上茶,“好生看看,別敷衍了事。”


    程詢稱是。


    前世他遇見過的棋藝精絕之人,是怡君和修衡。皇帝稍遜修衡一籌。


    修衡那種殺氣、煞氣,一旦顯露出來,便是他腦筋靈活敏銳至巔峰的時候,憑誰也沒轍。他也有自知之明,從不肯正經(jīng)陪著皇帝下棋,實在推拖不過,就把棋走得亂七八糟,讓皇帝贏了也覺得掃興,便慢慢地歇了找他的心思。


    至於怡君,正經(jīng)下棋時心無雜念,棋隻是棋,這樣一來,就像是一個四大皆空的人與有著七情六欲的人過招,鮮少有人能贏過她。


    至於前世的他,許多年不曾下棋,辭官之後才有時間靜下心來琢磨,棋藝很說得過去了。


    在此時,他自然要按照前生這時的火候落子。


    皇帝等待期間,閑閑問道:“程先生近況如何?”


    程詢?nèi)鐚嵽挼溃骸捌綍r與尋常人無異,但凡著急上火,便會頭疼欲裂。”


    皇帝道:“這就有點兒難辦了。”別說身居高位的權(quán)臣了,便是七品芝麻官,平日裏都不知道有多少暴跳如雷的事情纏身。稍稍停頓,他繼續(xù)道,“既然如此,便讓他好生將養(yǎng)。”


    程詢微笑,稱是,落下一子。


    皇帝拈起一枚棋子,卻是遲遲不落,問起程詢在翰林院的情形。


    翰林院修撰,主要負責(zé)掌修國史、掌修實錄、進講經(jīng)史、草擬典禮文稿諸事,無定員。


    程詢進到翰林院之後,主要負責(zé)掌修國史、實錄,此刻,便將上任之後到如今的進展如實道出。心裏卻是清楚,皇帝這是明知故問。


    皇帝滿意地笑了笑。程詢說的,他心裏一清二楚。興許數(shù)百年才出一個的人物,怎麼可能不讓人留意。說起這些,不過是隨意找個話題,緩和一下氣氛。年前諸事,實在是讓不少官員看到他就瘮?shù)幕拧?br />

    劉允親自端茶給程詢,隨後笑嗬嗬地侍立在一旁,一麵觀棋,一麵聽君臣兩個說話,聽了半晌,發(fā)現(xiàn)兩人都能一心二用,所談及的,一句關(guān)乎正事的都沒有:


    皇帝問,到了正月十五,民間有多熱鬧。


    程詢答,街頭巷尾都可看到花燈,不少路段,行人摩肩接踵,說擁擠都不為過。


    皇帝又問,花燈都是什麼樣子的。


    程詢語氣和緩地逐一報出,順帶地提了提猜燈謎的情形。


    皇帝心緒一個跳轉(zhuǎn),又有了新問題:正月十六走百病,是怎樣的景象。


    程詢把見聞娓娓道來。


    皇帝歎氣:“聽著就煞是有趣,朕卻從沒親眼見過。”有點兒後悔,自己做皇子、太子的時候太老實了些,不曾溜出去看看民間喜樂。


    程詢道:“微臣亦是偶然得見,與皇上說起的這些,已是兩年前的見聞,眼下情形是否愈發(fā)有趣,並不清楚。”


    皇帝笑道:“為著科考,可不就要少一些消遣。”隨後,先後問起京城七月七、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在民間的情形。


    程詢有問必答,這些他在年少時都曾親眼見過。


    是的,這些世俗的喜樂,他都見過,有時是父親親自帶他出門遊玩,有時父親不得空,便安排人手陪他出行。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父親很推崇這句話,一度遺憾沒有長時間的假期,帶著他去到更遠的地方,有更多的見識。


    想起這些,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些民間習(xí)俗,隻盼著朕有一日能夠親眼看看。”皇帝聽得興致勃勃,眼中陰鷙一掃而空,唯有愉悅。


    劉允在一旁瞧著,心裏特別舒坦。


    這時候,有小太監(jiān)在門外通稟:“皇上,楊閣老來了。”


    皇帝卻沒當(dāng)即示下,手裏的棋子落下去,“朕是實心實意找人下棋,不是找誰陪著消磨時間,輸贏都聽從棋局。刻意輸給朕的話,你往後就別想清閑了。”


    程詢笑著稱是。


    皇帝轉(zhuǎn)頭吩咐劉允:“記著,明日派人把吏部那些公文卷宗送到程府。”隨即凝了程詢一眼,“既是奇才,過目不忘的本事是少不得的,朕要你看的,不單要你記住,還要摸出門道。”


    程詢留意到皇帝說的是送到程府——這分明是早已命人準(zhǔn)備好了。他立刻起身謝恩。皇帝的話是很委婉,沒點破,但隻要有點兒腦子的就能明白。


    皇帝一笑,示意程詢落座,“抓緊些,十天八天能了然於胸的話,再好不過。”


    “微臣定會竭力而為。”程詢恭聲迴話之後方落座。


    皇帝這才吩咐等著示下的小太監(jiān),“請楊先生進來。”這個階段,對他至關(guān)重要,要改變內(nèi)閣——也就是朝堂的格局,更要提攜新一代才俊。


    說到底,處置景家,終究算是處置皇親國戚,是國事,也算家事,而整治首輔,便絕對是關(guān)乎朝堂的舉措。


    再就是次輔,瞧著那意思,應(yīng)該也會不出他所料的辭官致仕。


    這樣一來,有些天生不安分的人便會暗中散播一些說法,隱晦地指責(zé)他玩兒上任三把火那一套卻玩兒不好,煽動學(xué)子、官員對他不滿的情緒。


    他的應(yīng)對之策,隻能是提攜與楊、程二人相關(guān)的人,如此,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隻是,到眼下,楊閣老那些資質(zhì)平庸的兒子門生,他真是受不了,要是抬舉他們,自己得窩火很多年。


    比起楊閣老,程閣老的情形要好很多。最要緊的是,程家有程詢。


    不是沒擔(dān)心過的。有些人在學(xué)問上聰明絕頂,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這樣的人就算連中三元,進入官場也是廢物。萬幸,程詢不是那樣的人。


    他通過翰林院幾名官員和蔚濱之口,都能確定,這人公事上沉穩(wěn)內(nèi)斂、進退有度、明辨是非,與上下級官員的關(guān)係處理得很好,與人有分歧的時候,解決的手段不同,但不肯妥協(xié)、達到目的是宗旨。


    種種相加,他全然篤定提攜、重用程詢的心思。那桿子閑人就算鬧騰,陣仗也大不了。


    能夠服眾的人才,就是有這點好。


    楊閣老走進門來,見皇帝竟然在與程詢下棋,很是驚訝。


    程詢望過去,發(fā)現(xiàn)楊閣老麵帶病容,步履遲緩,神色頹喪,全無昔日的神采。這時皇帝手裏的棋子落下,他卻將手裏的棋子放迴棋子罐,趕在楊閣老跪拜之前起身,退後幾步。


    皇帝落子之後,總會審視片刻,估算對方會怎麼走下一步,此刻亦然,看了一會兒,笑了。此時棋盤上的情形,勢均力敵,卻給他一種一團和氣的感覺,與程詢剛來時的局麵大相徑庭。


    “有意思。”說完這句,皇帝轉(zhuǎn)頭望向楊閣老,“平身。”隨後示意程詢落座,“快些,該你了。”


    程詢稱是。


    因為程詢在場,楊閣老心緒煩亂起來,一時間不知道用什麼話做開場白。


    皇帝先開口問道:“石長青的事情,楊先生聽說沒有?”


    楊閣老忙道:“罪臣聽說石長青入獄,但不知原由。”錦衣衛(wèi)的嘴一向很嚴(yán),此事又是蔚濱親自查辦,他則算是被皇帝軟/禁起來的處境,便隻聽說了結(jié)果。


    皇帝道:“劉允,跟楊先生說說原委,也讓程知行聽聽,他的父親是如何被人汙蔑的。”


    劉允躬身領(lǐng)命,將石長青隨柳閣老當(dāng)日進宮的情形娓娓道來。


    楊閣老聽到中途,已是神色駭然,恨極了石長青。有那樣的本事,卻一直瞞著他,石長青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斟酌片刻,他便推斷出,石長青是想在關(guān)鍵時刻做他的恩人,這件事若能做成,他日後定要把他當(dāng)親兒子一樣栽培、扶持。


    可石長青怎麼就不想想,他與柳閣老這麼多年都沒能逐出內(nèi)閣的人,怎麼可能被一個晚輩算計?


    眼下好了,石長青定是活不成了,皇帝對楊家的火氣更大了:錦衣衛(wèi)還沒結(jié)案,皇帝卻分明是已認(rèn)定石長青栽贓次輔。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劉允說完時,楊閣老已麵如金紙,整個人哆嗦起來。


    皇帝留意到,“賜座。”


    楊閣老謝恩,半坐在椅子上,卻哆嗦得更厲害了。


    皇帝有點兒無奈地笑了笑,“上茶。”


    棋局仍舊推算不出輸贏,程詢的手法卻是越來越穩(wěn),讓皇帝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少說還得小半個時辰才能見輸贏。


    這正是皇帝樂於見到的情形,最煩的就是臣子絞盡腦汁地步步落下風(fēng)輸給他。下棋而已,他輸了贏了又怎樣,又不是用這一手治國。


    等楊閣老緩了一陣子,皇帝問道:“你現(xiàn)在可以如常說話了麼?”


    楊閣老站起身來,“迴皇上,可以了。”


    “那就跟朕說說,石長青此舉,是否與你有關(guān)?”


    楊閣老隻能委婉地道,“罪臣近日在家中思過,深覺愧對聖恩。聽得石長青一事,驚詫不已,若見到他,定要質(zhì)問他因何起了這種心思。”


    “你都把女兒許配給他了,竟沒料到這檔子事兒?”皇帝笑微微的,“而且,先生不妨猜一猜,他在詔獄之中,會怎麼跟錦衣衛(wèi)說?”


    “……”


    程詢站起身來,打算暫且迴避。這是他不該聽到的君臣敘話。


    皇帝卻道:“老老實實坐著。”


    程詢無奈,隻得依言行事。


    “這件事,你很清楚,朕怎麼說都行。”皇帝繼續(xù)對楊閣老說道,“朕耿耿於懷的,是你與景鴻翼辭官一事,是你對景家的縱容。


    “身為首輔,動輒就要辭官不做,幸虧閣員沒有對你馬首是瞻,不然的話,豈不是要一起撂挑子,讓朕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敢拍著良心說,景家做的孽、犯的錯,你毫不知情?朕自輔政監(jiān)國起,每年都為了國庫虧空焦頭爛額,你不是不知道。


    “景鴻翼一張嘴就要幾百萬兩官銀,你這首輔,是不是該用心核實?你沒有,反倒不動聲色地帶領(lǐng)閣員上報給朕。這教訓(xùn),足夠朕記一輩子。


    “看了朕那麼久的笑話,楊先生,沒笑出病痛來吧?”


    楊閣老便要下跪,皇帝卻先一步道:“站著迴話。”


    迴話?能說什麼?否認(rèn)的話,是不識相,承認(rèn)的話,興許就要與景家同罪。權(quán)衡一下,楊閣老隻能選擇不識相:“景家貪墨案,罪臣真的不知情,的確有失察之罪。”


    皇帝牽了牽唇,“兩廣被景家弄的烏煙瘴氣,你到底是失察,還是眼神兒不好?”


    程詢、劉允聽了,心生笑意。


    楊閣老隻能道:“罪臣的確不是心明眼亮之人。”


    “你得給朕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皇帝道,“到正月十六,朕把看守楊家的錦衣衛(wèi)撤了,該做什麼,你明白。”


    楊閣老恭聲稱是,神色愈發(fā)頹喪。


    壹夜之間,程詢先後兩次派人迴房傳話,怡君自然是輕鬆不起來。


    先前說可能要留宿在正房,她可以斷定,不是公公婆婆有了分歧,便是公公和他生了新的矛盾,並且,事態(tài)嚴(yán)重。畢竟,這情形太反常。


    她著實擔(dān)心了一陣子。


    後來,聽說他隨劉允進宮麵聖,心裏又是一番忐忑,擔(dān)心石長青的事情起了反複。


    她讓吳媽媽留意著正房的動靜,“等夫人、老爺歇下了,把紅翡請過來。”


    吳媽媽應(yīng)聲而去,過了好一陣子,與紅翡相形進門。


    紅翡行禮後,笑容可掬,“奴婢本就想著,等到夫人歇下了,來跟您說說正房的事。先前實在是顧不上,大少奶奶擔(dān)心了吧?”


    “的確是心裏沒底。”怡君讓紅翡在近前坐下。


    吳媽媽以準(zhǔn)備茶點為由,帶著夏荷、款冬避了出去。


    紅翡斟酌片刻,把程清遠打算致仕、劉允來府中的事娓娓道來,卻沒提程清遠打算遠遊。


    怡君聽了,斂目斟酌片刻,對著紅翡微微一笑,“我怎麼覺著不對勁呢?單為老爺致仕的事,夫人不會讓大少爺一迴來就去正房。老爺若是主意已定,根本瞞不住;若是還沒打定主意,根本不需從速知會大少爺。”再多的,她和紅翡都清楚,卻不好把話擺到臺麵上。


    “……這個……”紅翡更加為難了。


    怡君誠懇地道:“你還不知道我麼,凡事給我個說法,我心裏就踏實了。你也清楚,夫人今日有些反常,我實在是不能不多思多慮。”平時不論什麼事,婆婆都會事先命人提醒她。


    紅翡思忖再三,到底是把程清遠的全盤打算如實道來。


    怡君沉默一會兒,歎了口氣,“難怪。我知道了。”


    紅翡好言好語地寬慰一番,道辭迴了正房。


    怡君歇下之後,靜下心來,考慮程清遠離京遠遊的事。


    站在婆婆的角度考慮,的確是難以接受。少年夫妻老來伴,不知道夫君何時迴來,甚至拿不準(zhǔn)他還願不願意迴家,那……


    站在程詢的角度考慮,便是心裏亂糟糟,想不出個所以然。


    算了,橫豎是任誰都無能為力的事,她想再多也於事無補。


    她翻個身,放空心緒,讓自己快些入眠。


    翌日一早,朦朧間,她聽到程詢的腳步聲,揉了揉眼睛,翻身望向床帳外,隱約看到他的身影,輕聲喚他:“阿詢?”


    程詢嗯了一聲,笑微微地到了床前,“想看看你再去洗漱更衣,卻把你吵醒了。”


    “沒有的事。”怡君笑著坐起來,伸手握住他的手,“就盼著你迴來呢。”


    程詢連同被子把她摟到懷裏,也不管是不是會弄皺官服,“跟皇上下了幾盤棋,期間隻是聽著皇帝跟楊閣老說話,什麼事都沒有。”略停一停,又問,“怎樣?昨日何時睡的?有沒有不舒坦?”


    “沒有。”怡君審視著他略顯疲憊的麵容,“你跟皇上,是不是一整夜都下棋了?”


    程詢頷首,“少睡一晚而已,算不得什麼。”


    怡君失笑。也是啊,這些男人,可不似她們這些嬌養(yǎng)著的閨秀,精力充沛得簡直到了嚇人的地步。她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你離府之前,還有一檔子事。我跟人打聽過了。”


    程詢沒瞞她,簡略地說了說,“怎麼都沒法子的事兒,順其自然吧。你別放在心上才好。”


    “我隻是心疼娘和你。”怡君輕聲說。


    “知道。”程詢輕輕地拍著她,“到時我妥善安排就是了。”


    怡君凝視著他的眼睛,想探究他真實的情緒,他卻低頭吻一吻她的眼瞼,她本能地闔了眼瞼。隨即,他捕獲她的唇,輾轉(zhuǎn)綿長的親吻著。


    不想讓她探究到,他心頭那些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已經(jīng)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廝磨一陣子,程詢?nèi)崧曊f:“你再睡會兒,我去書房。”


    怡君點頭。


    程詢轉(zhuǎn)到小書房,親自清點宮人送來的兩大箱子公文卷宗。


    一整夜,皇帝與他對弈期間,都在與楊閣老說話,起先隻說景家、石長青相關(guān)的事,後來所說一切,都與吏部相關(guān)——楊閣老早年曾在吏部做過堂官,皇帝要他說的,都是身在吏部的心得。


    皇帝本沒必要了解這些,之所以讓楊閣老詳談,自然是讓他聽一聽,取其精華,日後派上用場。


    正月十六,皇帝臨朝的同時,程詢被提拔到吏部,做了正五品吏部郎中。


    朝臣聽說這件事,有不少人打心底不滿:再有才也是一樣,不到一年就成了朝廷五品大員,進到六部之首的吏部行走,皇帝的偏袒之心未免太重,把一年一年熬資曆的人置於何處了?


    隻是,不滿歸不滿,當(dāng)著皇帝的麵兒,一個字都不敢說。景家那場腥風(fēng)血雨過後,他們看到皇帝心裏就發(fā)毛。


    二月初四,楊閣老的請罪折子送到內(nèi)閣,轉(zhuǎn)呈皇帝。


    皇帝總算給了明確的批示:雖怪他失察,卻顧念楊家多年報效朝廷的情分,沒有降罪。


    次日,石長青栽贓誣告次輔一事公之於眾,皇帝下旨:石長青處死,與景家父子一同行刑,石家其餘人等流放,三代不可入仕、不可從軍。


    二月初六,楊閣老上了一道辭官致仕的折子。


    皇帝二話不說,立刻應(yīng)允。沒有循例恩封爵位,更沒有任何賞賜。


    二月初七,景家父子、石長青處斬。


    皇帝撤掉監(jiān)視楊閣老的錦衣衛(wèi)之後,楊閣老明裏暗裏都沒少叮囑兒女、門生、舊部,讓他們千萬別自作主張給他惹禍,不然的話,他的致仕,很可能變成牢獄之災(zāi)。


    除此之外,他上了幾道密折,把官居首輔之後看到的一些人才、留意到的一些隱患如實稟明。


    唯有如此,皇帝才不會繼續(xù)讓他沒臉,不會讓他被石長青連累。


    就這樣,楊閣老灰溜溜地離開京城,返迴祖籍江南養(yǎng)老。


    自登基之後,前所未有的一場腥風(fēng)血雨終於度過去,皇帝稍稍鬆了一口氣。


    幸好,如黎兆先、唐栩這樣的武將自最初便一致讚同他的舉措;幸好,在這種時期,程清遠不但沒有給他添亂,反倒於暗中盡力幫他出謀劃策;幸好,柳閣老、付大學(xué)士沒辜負他的期許,一剛一柔相互配合,用最短的時間穩(wěn)住了閣員、朝臣的心。


    但凡哪兒出了岔子,朝堂都要亂上一陣子,一旦走到那樣的地步,江南士林便會跳著腳地詬病帝王、為楊閣老鳴不平,他不知要被奚落到何年何月。


    大局穩(wěn)住了,引發(fā)的一些事也正慢慢呈現(xiàn)結(jié)果。例如皇後。


    景家父子問斬之後,皇後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太醫(yī)說,撐不過三月。


    又要送走一個人。他這一生就是這樣了,前朝、後宮,看著人來人去。


    禮部尚書惦記著選妃的事情,一次小心翼翼地問起,是否如期舉行。


    皇帝聽了,疑惑地看了禮部尚書片刻,才記起這的確是自己交代過的,一笑,“罷了。過一兩年再說吧。”


    禮部尚書一向知道,皇帝最膈應(yīng)人置喙後宮的事,因此當(dāng)即恭聲稱是,轉(zhuǎn)頭吩咐下去,取消選妃一事。


    二月下旬,程清遠上了一道辭官致仕的奏疏,詳盡地說了自己的病情,實在不宜繼續(xù)為官。


    這份奏折是按照章程送出,先到了內(nèi)閣。柳閣老和付大學(xué)士看到之後,不免訝然。首輔不在了,按資曆,次輔補缺是定勢,他程清遠竟要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機會。


    皇帝看過折子之後,沒準(zhǔn)奏,批閱時措辭溫和客氣,讓程先生安心將養(yǎng),不需顧慮那些有的沒的。之後又吩咐劉允,送一些上好的藥材到程府。


    君臣之間,給或不給情麵,是相互的事兒。


    程清遠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笑了笑,心裏是清楚,皇帝給的這情麵,一半是不想讓冷眼旁觀的朝臣唇亡齒寒,一半則是讓程詢的仕途走得平順一些。


    如此,他就過段日子再請辭,陪著皇帝把場麵功夫做足。


    最近,他在家的日子很是愜意,因為修衡時不時就會過來。


    這一日,程夫人出門赴宴,唐府管家替自家侯爺把修衡送了過來。


    修衡噔噔噔地跑進小書房,匆匆行禮之後,就笑嘻嘻地走到他跟前,小手扶著他的膝蓋,說:“祖父,能幫我個忙嗎?”


    程清遠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態(tài)度和藹:“隻要我能幫到你。說來聽聽。”


    “爹爹給我請了一位先生,”修衡說,“先生是外地的,要下個月才能到我們家,爹爹就讓我提前識字讀書,這幾天,我在習(xí)字。您能借給我一些字特別漂亮的字帖嗎?您和祖母、叔父、嬸嬸寫的,都可以。”


    程清遠莞爾,“你猜怎麼著,祖父已經(jīng)讓你叔父給你準(zhǔn)備了一些。”修衡今年啟蒙的事,他聽唐栩說過,近日想起來,就讓人傳話給程詢,給修衡做一些字帖。


    程詢的字、畫,是京城名士、學(xué)子最為推崇的,不論館閣體、行楷、行草,功底、筆力都非常人可及。他的妻子、長媳的字寫得也很好,但女子的手法到底與男子不同,最適合修衡臨摹習(xí)練的,當(dāng)然是長子的字。


    關(guān)乎修衡的事,程詢從來不含糊,當(dāng)即答應(yīng)下來,連續(xù)忙了幾晚,便派程祿把一摞字帖送到他麵前。


    修衡笑得眉眼飛揚,拍著小手道謝。


    程清遠笑著抱起他,走到書櫃前,把字帖取出來,“你叔父特地做的,適合你現(xiàn)在臨摹。等大一些了,再來找他要。”停一停,又解釋,“我的字不如你叔父的好,我們修衡要習(xí)字,自然要用最好的。”


    修衡乖乖地點頭說好,之後想了一會兒,說:“叔父的字比您的更好,是不是叫做,青出於藍勝於藍?”


    “是啊。”程清遠笑意更濃,“你怎麼知道這句話的?”


    修衡歪了歪小腦瓜,“聽爹娘說過,我問過是什麼意思。”


    一老一小說了一陣子話,程清遠讓修衡去靜香園,“不是最喜歡你嬸嬸房裏的點心麼?快去吧,下午再來找我。”


    “好。”修衡親昵地摟了摟他,這才帶著曉瑜,隨一名丫鬟去了靜香園。


    阿初正在向怡君迴事,聽得唐家大少爺來了,忙收住話,告退出門。到了院中,遇到修衡,恭敬行禮,出門時,他迴頭多看了跟在修衡身後的小丫鬟幾眼。


    款冬見他若有所思,笑著走到他近前,問道:“怎麼了?”


    阿初笑了笑,走到院門外才低聲道:“唐大少爺身邊那名小丫鬟,是習(xí)武之人,功夫應(yīng)該很不錯。”


    款冬驚訝得睜大眼睛,“是麼?曉瑜也就十多歲吧?”


    阿初則自顧自地道:“先前我聽說隻有一名小丫鬟貼身服侍唐大少爺,心裏還覺得唐侯爺未免太心大了些,怎麼也不讓有眼色的大丫鬟、管事媽媽陪著。到這會兒才明白。”


    有個身懷絕技的小丫鬟服侍著,不管到了哪家內(nèi)宅,都出不了意外。說句難聽的,唐大少爺不讓曉瑜禍害別人就不錯了。


    款冬聽阿初說完,想了想,釋然一笑,“可不就是麼。以往倒是看不出,唐侯爺是這般縝密的做派。”


    室內(nèi),修衡坐在炕桌一側(cè),正在津津有味地享用棗泥糕,邊吃邊和怡君說話:“二弟現(xiàn)在兩虛歲、一周歲,在學(xué)走路了。”大眼睛一轉(zhuǎn),唇畔綻出喜悅的笑容,“他現(xiàn)在很愛笑,隻是睡前、睡醒時哭一會兒,不哭就挺可愛的。”


    怡君莞爾,“這樣說來,開始喜歡二弟了?”


    “是呀。我不怎麼煩他了。”修衡點頭,“有一迴,叔父跟我說,我在家是大哥,就應(yīng)該從小照顧著手足。這樣的話,等我們長大了,才能像他和二叔父、三叔父一樣,清閑時結(jié)伴放煙花爆竹、去馬場看馬,忙碌時齊心協(xié)力,幫雙親分憂。”


    怡君坐過去,把晾得溫度適宜的羊奶端到修衡手邊,柔聲道:“你覺得叔父說的對麼?”


    修衡吃完一口棗泥糕,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對呀。我仔細想過了,想長大以後,二弟也跟我很親,一起玩兒,一起給爹娘爭氣。我要是一直嫌他煩,他就不會跟我親。嗯,我得從現(xiàn)在就對他好,要想的長遠一些。”說到這兒,抬頭看著怡君,“嬸嬸,我想的對嗎?”


    “對啊。”怡君立刻點頭,溫柔地撫了撫他的小臉兒。私心裏,其實並沒想到,程詢會在有意無意間教導(dǎo)修衡關(guān)乎人情世故的道理。可這樣多好,讓她愈發(fā)篤定,他會是最好的父親。


    修衡抿著嘴笑了,“爹爹、娘親這些天總跟我說,你怎麼突然開竅了呀?怎麼突然想開了呀?我才不告訴他們。等二弟會說很多話了,我還不煩他的話,再告訴爹爹娘親。不然很麻煩的。叔父教我的,我沒做到就告訴爹娘,到時候他會沒麵子的。”


    怡君笑著摟了摟他,用力親了親他的額頭,“迴頭我要告訴你叔父,他聽了一定會很高興,也會很欣慰。”


    “好呀。”修衡吃完一小塊棗泥糕,自己取過帕子擦手,“爹爹說,等我學(xué)完三百千,字寫得好看了,就讓我正經(jīng)拜師,做叔父的學(xué)生。嬸嬸,我要等什麼時候才能拜師呀?”


    “這我可說不準(zhǔn)。”怡君如實道,“你上學(xué)也像學(xué)畫那樣聰明的話,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不需幾日就能學(xué)會,耗時間的是識字、習(xí)字,這個比較辛苦。”


    “我不怕吃苦。”修衡雙手捧著小碗,喝了一口羊奶,“而且,那些很有意思,和畫畫一樣,我喜歡學(xué)。”


    “那嬸嬸就等著你早些拜師了。”怡君笑盈盈地問,“羊奶喝著還成麼?”


    修衡點頭,“嬸嬸不是也經(jīng)常喝嗎?喝幾次就習(xí)慣了。”


    怡君心裏暖暖的。這孩子,是真把程家人當(dāng)做親人一般信任、依賴。他們有意無意間影響著修衡,修衡也在無形中影響了程家一些事。這般的緣分,她相信,能夠長久維係。


    臨近正午,她去了小廚房,親自給修衡做了一道香椿芽炒雞蛋。這道菜,也是修衡和唐夫人口味完全不同的,唐夫人怎樣都吃不來,修衡卻特別喜歡。她有心再給修衡多做兩道菜,灶上的兩位媽媽、丫鬟便如何都不肯讓她動手了,都是好意,也就作罷。


    怡君和修衡歡歡喜喜地用過午膳,又說了一陣子話,修衡懂事地告辭,“嬸嬸要多休息,我去找祖父。”


    怡君柔聲道:“嬸嬸送你過去。用飯後,我都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懷胎月份大了一些,她便不需要總悶在房裏,每日都會適當(dāng)?shù)刈邉右魂嚒?br />

    修衡笑著說好,主動把小手交到她手裏。


    程夫人近來在人前一切如常,繼續(xù)張羅程譯、程謹(jǐn)?shù)幕槭隆KM诔糖暹h離京之時,把次子、三子的婚事定下來。這樣,他走時能更加心安,總不見痊愈的頭疼病,不至於總發(fā)作。


    白日裏的喧囂浮華落盡,晚間每每想到他的決定,總少不得在心裏長籲短歎一番。


    她總是怕他一生都不能對長子釋懷,怕他一旦離開就再不肯迴來。萬一心灰意冷得遁入空門……會成為她與孩子們餘生的缺憾。


    怎樣的女子,嫁人生兒育女之後,能夠接受夫君與自己生生離散?


    怎樣的兒女,能夠從容接受父親常年離家的情形?長子長媳的孩子出生、懂事之後,他們要怎樣對孩子說起那個空留位置卻不現(xiàn)身的祖父?


    可他心意已決,更改不得。


    今日出門,她是去蔣家相看一名閨秀。二月初,她見到蔣家婆媳三個的時候,讓她們費心留意著,若是有合適的閨秀,就讓她看看。蔣家觀望一段日子,見她心誠,斟酌之後,推薦了蔣家旁支裏的閨秀蔣映雪,讓她過去瞧瞧是否合眼緣。


    蔣映雪樣貌清麗,性格溫婉,氣質(zhì)婉約,不似嫁人前的碧君那樣過於單純,也不似怡君那般在進退間麵麵俱到。


    程夫人沒可能一見就很喜歡,卻是清楚,蔣映雪比以往留意過的閨秀都更出挑,性情、門第亦沒得挑剔——程家與蔣家成了親戚,是因碧君、怡君,親事若成了,勉強算得上親上加親,不會讓外人眼熱,也沒有利用裙帶關(guān)係鞏固門第根基的嫌疑。


    因此,她迴來的時候眉眼含笑,在外院逗留片刻,把程譯喚到跟前:“今日相看了蔣家旁支一個女孩子,我瞧著很不錯。你要是還沒找到意中人,我可就給你做主了。”


    程譯猝不及防之下,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番話,騰一下紅了臉,“娘……”


    程夫人笑出聲來,“男孩子,臉皮兒還這麼薄。快跟我交個底,到底有沒有意中人?要是有,我自然會盡力成全你。”


    “我上哪兒找意中人啊?”程譯低下頭,小聲道,“一年到頭都在學(xué)堂,而且,這種事……不就得雙親做主麼?”


    “行啊。我知道了。”程夫人得了次子的準(zhǔn)話,笑吟吟地迴了內(nèi)宅,得到程清遠的讚同之後,第二天起,照章程請了媒人說項。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三月初,程譯與蔣映雪的親事定下來。


    程清遠請辭的奏疏又先後三次送到宮裏,言辭一次比一次誠懇,告知皇帝想到民間尋找能夠醫(yī)治自己病痛的良醫(yī),亦想寄情於山水,尋訪得道高人。


    最終,皇帝答應(yīng)下來,恩準(zhǔn)致仕的同時,冊封程清遠為太子太傅。這在如今是個白享俸祿的頭銜,品階雖高,但無實權(quán),意味著的是皇帝對次輔的情分、給程家的榮寵。


    程清遠進宮謝恩。至此,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離開官場,賦閑在家。


    幾日後,皇後殯天。


    皇後臨終前,吩咐總管太監(jiān)轉(zhuǎn)告皇帝:她身死之後,凡內(nèi)外百官,服喪三日即可。那是她再看不到的景象,卻是想想就覺得諷刺。


    皇帝沒辦法同意,命太監(jiān)告訴她:國喪最少也要二十七天。


    皇後想了想,說那就二十七天,懇請皇上成全,給彼此一份清淨(jìng)。隨後,再無隻言片語。


    皇帝答應(yīng)了,後來也沒食言於她,喪葬其餘事宜,則命禮部按最高規(guī)格籌備,賜皇後諡號孝誠,自己輟朝七日,素服七日。他出奇的冷靜,隨之而來的,是從沒有過的寡言少語。


    對程夫人、怡君這樣的命婦來說,不論以前對皇後有著怎樣的印象或看法,真的聽到皇後紅顏早逝的消息,都不免唏噓感慨一番。


    哭喪的時候,程夫人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怡君受不住,幸好怡君底子不錯,平順地度了過去。


    國喪期間,程清遠有條不紊地清點自己的家當(dāng),抽空與程譯、程謹(jǐn)說了日後的打算。


    程譯、程謹(jǐn)震驚,問明原委之後,齊齊下跪,請父親收迴成命。心裏卻是明白,母親和長兄都做不到的事,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明知如此,還是忍不住哀求。


    程清遠和聲道:“那些就別說了。日後你們要孝敬母親,幫長兄打理家門內(nèi)外的事。凡事都要先問過長兄的意思,切不可自作主張。”


    兄弟兩個黯然稱是。


    國喪過後,程清遠派管家給修衡送去不少物件兒,又分別賞了妻子、三個兒子、長媳一些珍玩字畫首飾古籍。


    隨後,他親自帶人去了柳府一趟,送給柳家父子兩箱子?xùn)|西。


    憑誰都看得出,他就快離開。


    程詢選出三名護衛(wèi),找到父親跟前,“都是身懷絕技,有眼色,有忠心,您帶上他們。別的您不需擔(dān)心,日後,他們隻聽從您的吩咐。”


    程清遠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之後再出門走動,都帶上那三名護衛(wèi)。


    這一晚,程夫人想到林姨娘,提醒他:“你好歹跟她說一聲,賞她幾樣?xùn)|西。如此,是給她體麵,更是給老三體麵。”


    程清遠乍一聽到林姨娘,揚了揚眉,又略顯不安地笑了笑。


    他竟然把曾經(jīng)寵愛有加的林姨娘拋到了腦後,她若不提醒,他恐怕到離開之時都不會記起。這男人對女子涼薄的一麵,委實叫人心驚。思及此,她不由苦笑。如今是林姨娘,過一二年,便輪到自己了吧?能讓他記掛在心的,大概隻有程家的前程、程家的兒孫。


    程清遠起身去了林姨娘房裏一趟,全然照著妻子說的行事,逗留片刻便迴到正房。隨後,仍是帶著三名護衛(wèi),每日出去串門。


    誰都沒想過,他離開的時候,都不給親人送行的機會——


    那天,一名客棧的夥計送來一封信,“有人要小的當(dāng)麵交給程夫人。”


    管事把夥計帶到正房。


    程夫人收下信件,命紅翡打賞。夥計道辭之後,她取出信件,展開來看。是程清遠留給她和孩子們的。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半晌,一行淚緩緩滑落。


    他已經(jīng)走了。


    程詢亦沒料到父親會這般行事,下衙後看過信件,沉默多時。


    怡君獲悉後,心裏有些酸楚。到了這地步,所有的前塵事,都已過去,程清遠隻是一個離家漂泊的人。


    程譯、程謹(jǐn)聞訊後,當(dāng)即紅了眼眶,林姨娘則在房裏哭了大半天。


    這件事,讓府裏的氣氛低落了兩日。


    程夫人盡快振作了起來。


    怡君已經(jīng)大腹便便,她得物色產(chǎn)婆、醫(yī)婆、奶娘等人手,還要命人把靜香園的東廂房收拾出來,留作產(chǎn)房。


    再就是程譯的婚事,蔣映雪已經(jīng)及笄,那邊若是答應(yīng),她今年就能迎二兒媳進門。


    她和孩子們的日子,要如常過下去,而且要盡力過得更好。


    誰缺了誰都活得了。是他程清遠放下了一家之主的責(zé)任,不是一家人對不起他。


    是,她也有涼薄、心狠的一麵,至親的人給她什麼,她便迴饋什麼。


    修衡已經(jīng)跟著先生識字、讀書一段日子,並不是很開心,經(jīng)常跟先生著急上火:他要先生每日多教給他一些東西,先生卻說他好高騖遠。


    “我們不能請先生走嗎?”這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修衡氣鼓鼓地問母親。


    唐夫人如實道:“那可不行,先生又沒做錯什麼。”


    修衡不滿地說:“他講課慢吞吞的,總耽誤時間,還不叫犯錯麼?嗯……這個叫誤人子弟吧?”


    唐夫人笑起來,溫言道:“你得讓他慢慢承認(rèn),你學(xué)東西比很多人都快。不然啊,給你換多少先生,都是這個情形。”


    “……”修衡西裏唿嚕地吃飯,過一會兒才說,“那我好好兒想想。”


    修征由奶娘牽著小手走進來,看到修衡,就笑得現(xiàn)出了幾顆小白牙,步子加快了些,走向哥哥。


    奶娘緊張兮兮地護著。


    “二弟,想我了嗎?”修衡也笑起來,滑下椅子,伸手握住修征的手,“叫哥哥。”


    修征奶聲奶氣地喚道:“哥、哥。”


    修衡笑著答應(yīng),彎腰握了握修征的手,“二弟好乖啊。”


    修征指著外麵,“哥哥,去玩兒。”


    “我想帶你去,但是沒空啊。”修衡犯愁地歎了一口氣。


    唐夫人被長子逗得笑出聲來,起身把次子抱到餐桌前,“哥哥還沒吃完飯,飯後要去學(xué)堂,等娘親帶你出去玩兒。”


    修征立刻被餐具吸引,伸出手去拿筷子。


    修衡坐迴原位,加快速度吃飯。二弟隻要坐在餐桌前,就會撒著歡兒的折騰,那個折騰法,他再想當(dāng)好哥哥也受不了。隻好躲遠些。


    麻利地吃飽喝足,修衡知會母親一聲,背上書包,向門外走。


    “哥哥,哥哥。”修征喊他。


    “二弟乖,等我下學(xué)再陪你玩兒。”說著話,擺一擺手,腳步更快了。


    唐夫人看著修衡逃跑一般沒了蹤影,笑了一陣子。能這樣,變化已經(jīng)不容忽視。她偶爾會想,應(yīng)該是程家的人委婉地提點過修衡。


    修衡到了外院,直奔學(xué)堂。他現(xiàn)在午間不瞌睡,就把時間用來習(xí)字。卻沒想到,路上,遠遠地望見了父親。


    “爹爹!”他跑過去,小廝亦步亦趨。


    “跑什麼?”唐栩俯身拍拍兒子粉嫩的麵頰,“剛吃完飯,走慢些。”


    “這不是高興嗎。”修衡笑說,“您怎麼迴來啦?”


    唐栩猶豫片刻,牽著他的手,走到就近的小院兒中,在石桌前落座,“跟你說件事。”


    修衡坐姿端正了一些,“爹爹說吧。”


    唐栩把程清遠離京遠遊的事情委婉地告訴修衡。


    修衡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那,祖父什麼時候迴來?”


    “說不準(zhǔn)。要把事情都辦完了才能迴來。”


    “哦。”修衡小扇子一樣的睫毛緩緩垂下,過了片刻,滑下石凳,“我知道了。該去學(xué)堂了。”


    “……”唐栩覺得兒子的反應(yīng)過於平靜了。


    修衡走出去幾步,把一向自己背著的書包扔給小廝,“累得慌。”


    小廝連忙接住,替他背著。


    修衡走出去一段,腳步越來越慢,之後轉(zhuǎn)身,慢吞吞地走迴到父親跟前,小腮幫鼓鼓的。


    “怎麼了?”唐栩問。


    “難過。”修衡扁了扁嘴,小身子倚著父親的腿,“我想程祖父了。昨晚才跟娘說的,休沐的時候要去看祖父。”


    唐栩有些不是滋味。


    “爹爹抱。”修衡對父親張開手臂。


    唐栩忙把兒子抱到懷裏,讓他站在膝上,摟著自己的脖子,全不顧官服沾上塵土。


    修衡把臉埋在父親肩頭,“我可不可以請半天假?”


    “嗯?”唐栩說,“就因為心裏難受?”


    “是呀。我不難受的時候,看到先生都生氣。今天這麼難受,看到他更生氣。把他惹得打我手板的話……憑什麼呀,是他不會教我,又不是我不肯學(xué)。”


    唐栩聽了,輕輕地笑起來,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著兒子,“行。等會兒我讓管事去給你請假,給你半天時間緩和心情。”


    修衡哭笑不得地推著父親,“你不能哄哄我嗎?”


    “行。”唐栩站起身來,用力親了親兒子,“爹爹晚一些再迴衙門,帶你去後花園劃船。”


    “去不去都行。”修衡停了停,商量父親,“你要是把先生請走,我說不定會好受一點兒。”


    唐栩哈哈大笑,“鬼小子,你想都別想。迴頭我?guī)湍愀壬f說就是了。”


    修衡點點頭,神色稍稍鬆快了些。


    休沐時,唐栩帶著修衡到程府。修衡想起程祖父教自己畫畫的情形,想到程祖父賞給自己很多有趣或名貴的物件兒,便怎麼都笑不出來了。


    大人們自然是溫言軟語地哄著,這樣過了好一段日子,修衡才慢慢恢複常態(tài)。


    進入盛夏,唐栩、唐夫人派管家給程府送來兩車消暑的冰。程家給修衡的太多了,他們自然要用心地準(zhǔn)備一份像樣的迴禮。這個季節(jié),冰在哪家都是多多益善的東西。


    寡言少語很久的皇帝,心緒總算明朗了一些,得空就喚唐栩或程詢到宮裏,有時候是議事,聽聽他們對朝政是否有別的看法,有時候則隻是與二人下棋閑談。


    怡君的身子越來越沉,在這個時節(jié),晚間便有些受罪,室內(nèi)太涼快不行,不涼快也不行。程詢總是親自給她打扇,直到她沉沉入睡。


    隨著臨盆的日子越來越近,怡君越來越沉穩(wěn)鎮(zhèn)定,程詢卻是越來越緊張擔(dān)心。


    一次,他對她說:“這事兒太要命了,以後不生了,就要這一個。”


    怡君失笑,“你說了可不算。這事兒,做了父母的都一樣,大多是過兩年就會好了傷疤忘了疼。”


    “……”程詢不大相信,問起別的,“新添置的人手,你都親眼看過沒有?有沒有不滿意的?”


    怡君搖頭,“沒。娘給選的,都很好。”


    七月下旬,程詢迴府的路上,母親派人來稟:怡君下午開始陣痛,已經(jīng)送到產(chǎn)房待產(chǎn)。


    程詢立時棄了馬車,策馬趕迴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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