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被拒絕後, 自尊受挫的他，隻是頭也不迴地走掉，並暗自發(fā)誓, 一定要幹出一番事業(yè)來, 讓當初拒絕他的人好好看看，她們錯過了一個怎樣的男人！
可黎燕燕的拒絕, 卻讓他腦子發(fā)空, 渾身上下遍布著一種無力感。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冷然地轉(zhuǎn)身往外走。
一直到她走到門口時，他也不知怎的，忽然就離座而起, 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你今天怎麼這麼反常？是不是發(fā)生了什麼事？要是你遇到什麼困難了, 你告訴我, 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他急切地問道。
可他就算是發(fā)急了，問的話也是能暖了人的心窩子的。
黎燕燕眼圈一下子就濕潤了。但她把頭偏向一側(cè), 不讓他看到她眼裏的濕意：“什麼事都沒發(fā)生。我隻是覺得你太煩人了。”
然後，她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 她的心也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想把手臂從他手裏扯出來，裝作毫不在乎地離開。
但他卻不肯放手。
她急得迴頭低聲喝斥：“被人看到的話，會被說閑話的！快放手！”
李向陽沒說話, 可手上的勁兒卻依然沒鬆。
好一會兒才問她：“我不相信。我不信你對我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這些天, 他們之間總是不小心撞到一起的目光, 還有她天天不落地，到他家給紅果兒補習。而他天天晚上送她迴宿舍，她也從未拒絕過。甚至偶爾不小心發(fā)生的些微肢體接觸, 都在說明她並不討厭他啊。
要不然，她完全可以對他避而不見的。
甚至，育藻池設(shè)計的改良，還有提議讓大家在育藻池沒建好之前，先用容器試養(yǎng)一迴小球藻，都是她提出來的。
這種對他工作的支持，跟以前劉芳表現(xiàn)出來的，特別像。
他知道，劉芳對他是有意思的。她呢？她是不是也有這個意思？
黎燕燕被他問得心裏發(fā)慌，想逃，手臂又被他抓著，逃不了。她隻好胡謅：“你放開！你把我抓痛了！”
李向陽有些失措，趕緊把她放開。
可黎燕燕卻是要趁機逃跑的。
他不得不用兩隻手，分別抓住了她兩邊肩膀。
黎燕燕嚇了一大跳，眼裏有了淚意和祈求：“你放開我好不好？被人看到，真的會被說閑話的�！�
這時期，主席同誌才發(fā)表“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的言論。雖說，拉手、捉肩膀算是比較大膽的舉動了，但既然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大家的目光也還是比較寬容的。
不過，到了後來的十年特殊時期，情況就不一樣了。就算是夫妻上街，兩個人之間也要隔上一段距離。談戀愛的男女絕對不能避開人群，私下接觸。要不然，你就是談點“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形勢一片好”的言論，都得被拉去批.鬥。
李向陽一聽黎燕燕這麼說，就明白了。
她是怕別人誤會他們在處對象……
手勁兒一下子就鬆了。
黎燕燕也像躲煞一樣，趕緊跑開了。連她一向重視的儀態(tài)都顧不上了。
李向陽慢慢走迴辦公桌前，忽然沒了吃東西和看文件的心思。
***
紅果兒迴家後，把剩下的牛肉糜和鴕鳥蛋液取出來，又做了不少蒸餃。
這迴，由於是做給自家吃的，她把牛肉糜和蓮花白按照1:1的比例，混合做餡兒。
做好之後，取了一小半，大約二十個餃子送去隔壁。
“銀花奶奶~，銀花奶奶~。”她邊敲門，邊喊人。
金銀花沒出來，倒是牛春來一聽到她的聲音，就跑了出來。一看紅果兒手上的餃子，驚喜地道：“這些是給我的嗎？”
紅果兒糾正道：“這些是給你們?nèi)业�。�?br />
其實牛春來沒說錯，這就是給他的。但兩家關(guān)係這麼好，總不能隻送他一個吧？
“哦。”
“今天，謝謝你�！�
牛春來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嘿嘿，那啥，你爹不是經(jīng)常說‘為人民服務(wù)’嗎？我也是在為人民服務(wù)。”
喲，牛同學(xué)居然學(xué)會謙虛了。這可真是難得。
送完餃子迴自家院子，就看到她奶望著將黑的天兒，一臉擔憂：“你說你爹在忙啥呢？咋還不迴家？你黎阿姨也是，這會兒都沒過來�！�
紅果兒遲疑了一下，說：“黎阿姨今天可能不會過來了�！�
她奶愣了一下，忽然問道：“你是怕她會搶走你爹？”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但紅果兒知道，她奶肯定看明白，知道她去找過黎阿姨了。
“……奶奶，黎阿姨以後肯定會調(diào)迴城裏的。而且，她以前是資本家的小姐，她和我爹不是一類人。他們要在一起了，誰都不會幸福的�！�
喲，這麼小的人兒，居然還知道什麼叫幸福不幸福。
侯秋雲(yún)瞪大眼睛望著她。
紅果兒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太成熟了，有些尷尬地迴望她奶奶。
她奶奶也沒責怪她，隻是自顧自坐到飯桌邊，倒了碗水喝。邊喝，邊嘀咕：“其實奶奶也在怕。你那慫貨爹，一天到晚眼睛都黏在人家大閨女身上的。這還是沒嫁過來。要真嫁過來了，他老娘姓什麼，他怕都能搞忘�！�
“唉，所以說，養(yǎng)閨女多好。閨女就是嫁出去了，心還在娘家的。養(yǎng)個兒子有啥好的？弄得他老娘還得跟兒媳婦兒搶人。”
侯秋雲(yún)的話，說得很糙，但卻真情實感。
紅果兒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她奶奶心裏還有這層擔憂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根本沒擔心過這一點。但她奶奶說出這些話時，她心裏卻隱隱有種共鳴。
啊……
原來她確實在擔心。
她爹對她，就像對親生女兒那麼好。
但……就算再像，她也不是他的親女。
眼睛有些發(fā)澀起來。
侯秋雲(yún)看看孫女，認真地道：“要是可以，奶奶還真不想讓你爹弄個外人迴來。反正奶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孫女了�！�
“可奶奶沒辦法陪你爹一輩子，你也是，你也陪不了他一輩子。黎燕燕這個姑娘，是個好的。奶奶別的沒有，看人的眼光還是不差的。”
她點到即止，話一說完，就幹幹脆脆地迴了自己屋。
人一輩子，總是會遇到各種奇奇怪怪的關(guān)卡。這些，都是無法依靠別人，隻能靠自己才能通過的關(guān)卡。
就像她，假如今天她不說，可能紅果兒會一直誤以為，她是有多麼多麼地想把黎燕燕那姑娘，跟她兒子湊到一堆，讓他們趕緊結(jié)婚，好給她生個胖孫子吧。
當娘的不容易。
當女兒的，也不容易啊。
當天晚上，李向陽很晚才迴來。
人是迴來了，卻垂頭喪氣地。把餃子端上來給他吃，他也隻是搖頭，說沒胃口。
隔了一陣，才突然想起來一樣，把牛書記讓紅果兒去給各所學(xué)校做科普的事，跟她講了。
紅果兒其實向來不喜歡出風頭。但看到她爹心情不好，總覺得很心虛，馬上就答應(yīng)了。
還拍著小手，高高興興地：“啊，我最喜歡幹這種事了！為人民服務(wù)！耶~！”
這是她爹的口號。不是她的。
搞得李向陽盯著她看了半天，然後對她道：“你要不喜歡，就別去了。我讓牛書記叫那些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還有大單位領(lǐng)導(dǎo)也過來我們公社開會。我跟他們講就成了。”
“不嘛不嘛~，我最喜歡幹這種事兒了！爹你為啥不讓我?guī)职。俊?br />
自家丫頭，李向陽怎麼可能不了解呢？他家果兒就是怕他累到了。
他心裏暖了又暖，忽然記起來，在京市買的那些衣褲，還沒拿出來呢。
一忙起來，這事兒都給忘了！
“果兒，你等著啊，爹有好東西拿給你�！闭f著，就迴他那屋把衣服全拿了出來。
侯秋雲(yún)今天跟紅果兒談過之後，有心想留點時間給孫女獨處，早早地就上床睡了。
李向陽看他娘屋子裏已經(jīng)滅了燈，沒敢打擾，逕自把衣服拿到堂屋，給紅果兒瞧。
“紅果兒，快來�？吹o你買了些啥。”
一寵起女兒來，李向陽的心情終於好多了。
而紅果兒呢，簡直沒被她爹嚇死！
現(xiàn)在是什麼時期？物資匱乏的六十年代�。�
桌上擺的又是什麼？兩件軍綠色襯衫，兩件小軍裝，再來兩件紅色列寧裝，還有兩件軍綠色列寧裝！還有八條跟這八件上衣搭配的褲子！
天吶！“這些……全是給我的？”紅果兒懵懵地問。
李向陽可得瑟了，笑瞇瞇地把當初售貨員告訴他的話，轉(zhuǎn)述給紅果兒聽：“全都是給你的�。∧隳棠痰�，我也給她買了。你看，襯衫的料子是輔綢的。你摸摸，是不是摸起來特別舒服？賣東西的那個人說，這個是綢料呢。而且還是綢子當中，最好的一種料！”
“你再看看，這是哢嘰布的。賊厚實吧？在外國，這可是拿來做軍裝的料子！”
紅果兒小嘴一扁，忽然要哭要哭地：“……騙子……”
“�。俊崩钕蜿枦]反應(yīng)過來。
“我爹是騙子……”她眼眶裏包了眼淚，氣唿唿地看著他。
李向陽莫名奇妙：“爹哪兒騙你了？”
“這個哢嘰布的衣服那麼大，我根本穿不了！你肯定是給你未來媳婦兒買的！”
紅果兒越說越氣。明明是給媳婦兒買的，他還誆她！
李向陽戳她腦門兒：“你傻呀！媳婦兒在哪兒都還沒看到呢，給她買什麼？這是爹給你備著的，等你以後長大了穿。爹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去首都的機會了，不好好一次給你備齊，那多可惜。”
怕閨女誤會，他又補了一句：“我給你奶奶買的，也是這個款式啊。不過，我給她買的是大號的。不信，你跟爹到爹那間屋子裏瞧瞧。”
紅果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誤會了好老爹。縮了縮脖子，趕緊吐吐小舌頭賣萌。
看得李向陽又伸手戳了她腦門一記：“以後可不許亂想。爹大老遠從首都給你帶迴來的，你還這麼說我……”
“哦�！奔t果兒咬手指，咬咬咬，然後暗戳戳蹭到她爹身邊，說了句：“紅果兒錯了�！�
不等她爹反應(yīng)過來，她拿起一件軍綠色的襯衫就跑了。邊跑，還邊笑嘻嘻地：“耶~有新衣服穿嘍~，有新衣服嘍~！”
綢衫被高高舉過頭頂晃蕩，一不留神，看上去就好像一麵旗幟似的。
李向陽頓時被閨女的天真爛漫逗笑了。
***
紅果兒並不是一個特別愛打扮的女孩子。甚至，因為提前知道將來會有十年浩.劫，她是拒絕打扮得太招搖的。
但李向陽深受這個時期的審美影響，買迴來的衣服褲子，幾乎全部都是軍綠色的。就算有紅色的，款式也是大翻領(lǐng)的列寧裝，很有紅色革.命情懷。
這下可把紅果兒樂壞了，就算她再不愛打扮，可誰又會拒絕穿新衣服呢？
第二天就把那身夏天穿的輔綢襯衫和褲子，都穿上了。
侯秋雲(yún)一大早起床，也被自己兒子的大禮給嚇了一跳。老太太同樣怕穿得太鮮豔，會被人罵“為老不尊”�？绍娋G色不同啊，這時期有哪個人會不崇敬軍人的？
那些部隊上的老政委、老司令，不也一樣穿軍裝嗎？
老太太果斷就把新衣服換上了！
一個亮相，單手握拳，另一隻手以擎天之姿高高舉起。哇，這簡直就是革.命電影裏的經(jīng)典姿勢！
紅果兒蹦著跳著，歡唿道：“我奶奶好棒棒！好棒棒！”
侯秋雲(yún)哈哈笑問：“奶奶有多棒？”
紅果兒想了一下，答道：“奶奶就是沒拿槍。要是拿了槍，就跟雙槍老太婆一樣威風！”
“……”侯秋雲(yún)疑惑地望著她，“雙槍老太婆？誰啊？”
“就是《紅巖》……”紅果兒突然滿頭黑線。
她忘了……《紅巖》這部經(jīng)典革.命小說，是在今年12月才會由華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裏麵塑造的傳奇人物雙槍老太婆，這會兒恐怕隻有作者本人才認識。
“呃……反正就是解放前，我黨遊擊隊的神槍手�？蓞柡α耍 �
李向陽感受到了深深的壓力，他已經(jīng)這麼努力學(xué)文化了，為什麼小紅果兒還是比他多知道這麼多事？
侯秋雲(yún)笑嗬嗬抱著小丫頭，一口一個“小乖乖”，同時覺得：媽呀，不認識字兒還真不成�？矗⊙绢^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就懂得這麼多了！
還真別說，這時期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教材上，盡是些“王小二的故事”之類的課文。侯秋雲(yún)有時候無聊了，都會叫紅果兒把課文，當成故事書念給她聽。
好吧，一個不小心，紅果兒就又糊弄過去了。
不過，她一看她爹，身上穿的還是一身舊衣服，忍不住問了句：“爹，你咋不穿新衣服呢？”
“我這身衣服好好的呢，又沒破，又沒爛，穿新衣服幹嘛？人家都說，女人是水做的，我一個泥巴捏的大男人穿新衣服招搖啥？”
這話從李向陽嘴裏吐出來，聽著總覺得怪別扭的。
這時期，人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就算是大學(xué)裏的課程，也少有研究紅學(xué)的，大家都忙著努力學(xué)習專業(yè)課程，以及用馬列主義武裝頭腦。
這話的出處是哪兒呢？《紅樓夢》裏賈寶玉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作的骨肉”。
既然自家爹不可能看《紅樓夢》，那麼，會看這種書的人是誰呢？
答案唿之欲出。
一想到黎燕燕居然會跟她爹談?wù)摗都t樓夢》裏的內(nèi)容，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雖說《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但它的故事主線卻是寶、黛、釵之間的愛情故事。
黎燕燕竟然會跟她爹談?wù)搻矍樾≌f的內(nèi)容呢……
黎阿姨該不會是……看上她爹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紅果兒呆愣了好半天。
這什麼情況��？！
她不是最愛看愛情小說了嗎？她不是資本家的小姐嗎？
她咋會喜歡上她爹呢？
啊，神了奇了……
想到昨天，自己沒搞清楚情況，就突兀地跑去跟人家說，你要不喜歡我爹，就離他遠點。想到這個，紅果兒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
關(guān)鍵，她既然喜歡他，為什麼又要答應(yīng)她遠離他呢？
……
紅果兒腦子頓時成了一團糨糊。
那她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李向陽看著自家閨女皺著眉毛，瞪大眼睛，又半張著嘴巴瞅他，那表情直接被他誤讀為，她是覺得他腦子有包。一點小委屈就漫了上來：“咋了，把錢省著給你買新衣服，爹還做錯了？”
紅果兒這才迴過神來，但她不敢跟他說，她剛剛想的是黎燕燕的事。
於是果斷道：“沒有~！爹做得太對了！但是，爹沒有新衣服穿，紅果兒好難過哦~�！彼荒樥J真地傷腦筋，“我還是陪著爹穿舊衣服好了……”
李向陽嚇了一跳：“花那麼多錢買的衣服，你拿去壓箱底？！有那麼糟蹋東西的嗎？咱家又不是錢太多了�！�
紅果兒看她爹反應(yīng)那麼大，趕緊改口：“哦哦哦，不壓箱底，不壓~。紅果兒天天穿�！�
這才過了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