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承安十年八月,魯州城。
永親王府內宅東偏院裏靜悄悄的。
宋側妃素來得寵,她住的東偏院房屋軒昂,院子闊朗,花木扶疏,頗有幾分景致。
正房東暗間臥室外麵種著兩棵桂樹,如今正是花季,金桂盛開,滿院甜香。
宋側妃的兩個心腹大丫鬟青竹和青蘭帶著四個小丫鬟候在正房外麵的廊下,等候著裏麵的傳喚。
永親王林昕端坐在正房明間的黃花梨木羅漢榻上,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深思,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今年才二十三歲,是先帝幼子,因生母張貴妃早逝,先帝早早就把他封在了富庶的魯州。
側妃宋玉芝嫣然一笑,端起小巧的青瓷茶盞奉了上去:“王爺,這是妾身家鄉產的玉葉茶,您嚐嚐吧!”
作為永親王林昕得寵的側妃,宋玉芝生得極為美貌,身材高挑,烏發如雲,小臉雪白,尤其是一雙眼睛,秋水一般,顧盼多情。
林昕有些心虛,不敢看宋玉芝,接過茶盞放在了手邊的黃花梨木小炕桌上,這才道:“玉芝,阿沁最近怎麼樣?”
他和玉芝一起長大,十多年的感情了,彼此擁有對方幾乎所有的第一次,他喜歡她,依戀她,卻又有些怕她。
玉芝明明是一叢野草,外形卻似一朵嬌花,讓他離不得,卻又畏懼她。
聽林昕問到了自己的兒子林沁,宋玉芝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王爺,阿沁最近長高了不少,讀書上也開竅了,書讀了兩遍就會背了,而且字也寫得比先前好多了!”
一提到心愛的兒子林沁,宋玉芝整個人都洋溢著光彩,仿佛發著光一般。
她太愛林沁了,在她眼中,才六歲的林沁是世間罕見的寶珠,是仙界的玉樹,誰也比不上。
林昕心虛地看了宋玉芝一眼,慌忙移開了視線。
他自然知道庶長子林沁是宋玉芝的命,可是沒辦法,承安帝的旨意已經下來了,他必須交出一個兒子送入宮中。
承安帝雖未明說,可是接到旨意的這幾位王爺都知道,陛下這是不放心他們,讓他們一人出一個兒子做質子呢!
林昕隻有兩個兒子,宋姨娘所出的庶長子林沁和王妃所出的世子林涵。
林涵是王妃嫡出,王妃娘家勢大,隻有犧牲庶出的林沁了。
宋玉芝是個聰明女人,雖然情不自禁談著兒子的瑣事,可是見林昕並不像是愛聽的模樣,當下便不再多說了。
她能從一個農家女一步步走到現在,成為親王側妃,除了美貌之外,自然也是聰明的。
林昕今日實在是心虛,不敢麵對宋玉芝,坐了一會兒就起身離開了。
宋玉芝有子萬事足,自從章王妃進門,就不怎麼招惹林昕,因此也不過多挽留,老老實實送了林昕離開。
到了中午林沁下學的時間,宋玉芝算著時間帶著丫鬟出了門,專門在儀門那裏候著,誰知等了好久也沒見林沁的身影。
宋玉芝畢竟沉得住氣,略一沉吟,便吩咐大丫鬟青竹去迎一迎,自己先迴房去了。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宋玉芝這才等迴了青竹。
青竹急匆匆跑了過來,來不及行禮,直接道:“側妃,王爺帶著大公子坐船往京城去了,怕您知道,讓人封鎖了消息!”
宋玉芝身子搖晃一下,勉強扶著另一個大丫鬟青蘭穩住自己:“到底是怎麼迴事?”
青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側妃,延年說王爺是送大公子去京城做質子去了!”
延年是青竹的表哥,在永親王府外書房伺候茶水。
宋玉芝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得知王爺送林沁入京做質子的消息,章王妃頓時笑了起來,得意地看向乳母王嬤嬤:“奶娘,還是你的法子好,這下宋玉芝可要被活活氣死了!”
王嬤嬤搖了搖頭,沉聲道:“王妃,宋玉芝沒這麼簡單,王爺和她多年的情分,又一向寵愛她,若是她施展手段,王爺再被她狐媚住了,換了世子去做質子……”
章王妃聽了,當即冷笑一聲道:“既如此,那就趁王爺不在王府,斬草除根好了!”
王嬤嬤湊到她耳邊,嘀咕了幾句。
章王妃眼睛一亮:“這倒是一個好主意……”
宋玉芝站在窗前,默默謀劃著。
她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事已至此,隻能盡量補救了,明日一早,她就出發去追王爺一行人,務必護得阿沁周全,陪著阿沁進京!
即使阿沁要進京做質子,她也要陪著阿沁!
青竹正帶著兩個小丫鬟收拾行李,青蘭用托盤端了一個青玉瓷茶盞走了進來。
宋玉芝想了好一陣子心事,正有些口渴,端起茶盞便飲了一口,滿口茶香,後味甘甜,正是她家鄉特產的玉葉茶。
她端著茶盞飲了一口,抬眼見青蘭還在那裏站著,便笑著道:“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寶藍鬥篷拿出來,我等一會兒要穿!”
青蘭微顫的雙手藏在衣袖裏,聲音有些沙啞:“側妃,您……您要出門麼?”
宋玉芝“嗯”了一聲,並沒有多說。
她伸手扶了扶青竹給她簪上的赤金嵌紅寶石玫瑰釵,起身對鏡端詳了一番,正要轉身,忽然覺得腹部刀絞一般劇痛襲來,忙扶著妝臺坐了迴去。
青竹見狀,忙道:“側妃,您怎麼了?”
宋玉芝還沒來得及開口,小丫鬟青梅就尖叫起來:“血!血——”
宋玉芝疼得眼前發黑,覺得耳朵眼有些癢,臉也有些癢,伸手一摸,發現臉上濕漉漉的。
看著七竅出血的宋玉芝,青竹聲音顫抖:“青蘭,你,你快去稟報王妃……”
青蘭的臉也有些白,她答應了一聲,拎著裙裾跑了出去。
宋玉芝已經看不到聽不到了,也感覺不到腹部的疼覺了,她憑著直覺伸手抓住了距離她最近的青竹,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把她拽向自己,聲音低若蚊蚋:“王妃……毒……阿沁……逃!”
青竹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顫抖,緊緊抱著滿臉滿身是血的宋側妃,喃喃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宋玉芝緊緊抓著她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青竹小心翼翼把已經開始變涼的宋側妃放在了貴妃榻上,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吩咐兩個小丫鬟:“你們看著側妃,我去見王妃去!”
兩個小丫鬟這會兒都沒了主意,自然都聽青竹的,蒼白著臉答應了一一聲。
青竹出了東偏院,一溜煙往東去了。
得知青竹逃走的消息,章王妃悻悻道:“這小賤人倒是溜得快!”
她吩咐王嬤嬤:“把侍候宋玉芝的人都弄死吧!”
王嬤嬤沉吟了一下:“那青蘭——”
章王妃渾不在意道:“何必留一個活口!”
宋玉芝當年救過青蘭的命,青蘭卻能為了二百兩銀子背叛宋玉芝,這樣的人,留她作甚!
王嬤嬤微微頷首,自去安排。
章王妃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出了正房,緩步走下漢白玉臺階,看著燦爛秋陽中盛開的金色桂花,嘴角微微挑了起來。
她是滎陽長公主的女兒,當今陛下的親表妹,眼裏何曾揉過沙子?
可是為了心愛的男人,她隻能忍耐著宋玉芝和她生的那個小崽子,如今宋玉芝慘死,宋玉芝生的小崽子也去京城做質子去了,早晚會死在她手裏,真是大快人心!
她甜美一笑,吩咐道:“傳我的話,厚葬宋側妃!”
宋玉芝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卻一下子愣在了那裏——這是在哪裏?
宋玉芝的心怦怦直跳,慌亂地打量著四周。
外麵風聲唿嘯,窗子上層層疊疊糊的紙被風刮得“啪啪”直響。
屋子裏光線很暗,又濕又冷,被子也硬邦邦的,勉強聚了些熱氣。
這是一個簡陋的屋子,家具擺設雖然整齊,可是一看宋玉芝就知道清貧得很。
她記得自己被毒死了,怎麼又醒了過來?
宋玉芝低頭看自己身上,發現身子又瘦又小,穿了件青色窄袖衫,正在發育,應該是十二三歲。
這時候胃部一陣抽搐。
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是被餓醒的。
宋玉芝冷得打了個哆嗦,忙又躺迴了被窩裏。
她裹緊被子,總算是暖和了些,可是肚子依舊餓得直抽搐。
宋玉芝蝦米一樣縮成一團,竭力抵禦這難熬的饑餓。
這時候外麵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婆婆非要賣咱們玉芝,玉芝早上沒吃飯,中午也沒吃飯,她正在長身體,怕是一會兒就餓醒了……”
是女子的聲音,頗為陌生。
“唉,你去看看灶屋有沒有東西,等一會兒給玉芝煮碗熱湯也好……”
是陌生的男聲,帶著些無奈。
宋玉芝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王氏探頭往南暗間看了看,見女兒還在睡,便又歎了口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裏的糧食都被婆婆鎖了起來,每次我做飯,婆婆恨不得一粒粒地數米給我……罷了,我去看看婆婆睡沒有,若是睡了,我去東邊園子裏薅一把蒜苗,把我藏起來那六個小餛飩給下了,給玉芝弄碗熱湯喝!”
陳耀祖聲音壓得很低:“你先去看看咱娘睡沒有。”
王氏賭氣道:“反正無論如何,我不賣自己親閨女!”
陳耀祖又歎了口氣:“你先去給玉芝做些吃的吧!”
王氏穿上褙子,悄悄把東廂房明間的房門開了一道縫,往朝南的正房方向看去,見正房關著門,沒有一些聲息,知道公婆和小姑子都睡午覺了,便輕輕把門打開,躡手躡腳出去了。
宋玉芝餓得難受,蜷縮著身子不敢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一股濃鬱的食物香氣就鑽入了宋玉芝的鼻子裏,她的肚子更疼了。
隨著一陣悉索聲,一個溫暖柔軟的手放在了宋玉芝的額頭上:“玉芝,起來吃點東西吧!”
宋玉芝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