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帝越說越氣,直接起身走了過來,一把揪住林玉潤的肩膀:“低頭!”
林玉潤剛低下頭,承安帝就劈頭蓋臉在他頭上拍了好幾下:“讓你作!讓你作!”
玉芝聽得膽戰心驚,又不能出去阻止,隻得跪坐在屏風後看著。
林玉潤被打了幾下,一邊笑一邊躲:“父皇,現如今最重要的是調查幕後黑手,不是揍我!”
袁皇後也起來勸說:“陛下,陛下,不要再打了,阿沁都認錯了!”
就這樣輕描淡寫打幾下,對林玉潤這死孩子來說,一點用都沒有啊!
饒是有袁皇後勸阻,承安帝還是在林玉潤頭上又拍了幾下,這才鬆開了林玉潤,吩咐崇政殿總管太監李鶴林:“你親自去宣甄平子,這件事讓他來調查,務必要水落石出!”
他這次是動了真怒了,阿沁好不容易長到十七歲,已經是皇太子了,那些人還有完沒完了!
林玉潤立在一邊,垂頭喪氣摸著腦袋。
大理寺卿甄平子,素有“查案如神”之稱,隻對皇帝忠誠,還沒有他查不出的案子。
章家今日真是走了一步昏棋。
承安帝見林玉潤如此,以為自己打得太重了,一陣心虛,忙道:“阿沁,很疼麼?”
林玉潤眼如彎月,笑瞇瞇道:“父皇,真的好疼啊!”
承安帝見狀,歎了口氣,走過來伸手拽過林玉潤,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道:“你這孩子啊,以後長點心吧!”
他實在是有些怕了!
看來,以後對章氏還是要硬起心腸了。
想起章貴妃,承安帝心裏有些難過。
他登基多年,後宮佳麗三千,每隔三年都有最美麗最年輕的美人進入宮闈,對於女人,他早已司空見慣,可是當年十六歲的章貴妃向他表白的那一幕,他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說他曾經有過愛的女人,也就是她了……
隻可惜歲月帶走了她的純和真,留下的卻是對權力的無盡欲望。
看向林玉潤,承安帝眼神複雜。
他沒有兒女,唯有阿沁是他從小帶大的孩子,章氏若是一直想要為難阿沁,就別怪他出手了。
林玉潤見承安帝這樣,忙安撫道:“父皇,我沒事,隻是被嚇了一跳,那雪真是鋪天蓋地落了下來,我若是反應慢,早就沒命了!”
承安帝垂下眼簾,伸出手臂用力抱了阿沁一下,抬眼看向袁皇後:“皇後,一起迴去吧!”
沒想到從始至終一直在身邊陪著他的人會是皇後。
袁皇後被承安帝這一眼看得心頭酸楚,險些落下淚來,起身走了過來,陪著承安帝登上步輦,在侍衛和宮女的簇擁下離開了。
她心裏清楚這二十多年來承安帝對章貴妃的感情,正因為清楚,心裏才酸楚,如今總算是快要苦盡甘來了……
夜深了。
外麵北風唿嘯,鬆濤苑後殿內熱氣蒸騰。
阿沁穿著中衣泡在溫泉池子裏。
玉芝依舊是太監打扮,坐在一邊陪他。
她旁邊放著一個紫檀木小桌子,上麵放著一個水晶蓮花盤,裏麵放著各種水果。
玉芝拈了一粒葡萄喂給了阿沁,想起埋在雪下的章姝,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那樣一個甜美可愛的女孩子,就那樣沒有了。
阿沁吃了好幾粒葡萄,然後道:“娘,手伸過來!”
玉芝正想著心事,便把手深了過去。
阿沁頭一低,然後嘻嘻笑了一聲,閉氣鑽進了溫泉池子裏,一下子不見了。
玉芝看著手上的一堆葡萄皮:“……”
她以為阿沁一直不吐葡萄皮,是因為他把葡萄皮給吃下去了,誰知道他攢了一大堆等著她呢!
阿沁閉了半日氣,這才悄悄從那頭鑽了出來,誰知他剛出水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被人揪住了耳朵,忙開口求饒:“娘,我再也不敢胡鬧了!”
玉芝揪了揪阿沁的耳朵,笑了起來:“讓你淘氣!”
阿沁要從溫泉池裏出來了,忙道:“娘,你出去吧,我要出來了!”
玉芝嗬嗬笑了兩聲:“你小時候哪裏我沒看到過啊,害什麼羞!”
阿沁在水裏麵紅耳赤:“娘,你出去吧!”
玉芝逗了阿沁好幾下,這才出去了。
她今晚住在西偏殿,便直接迴了西偏殿,坐在雪貂皮上,透過水晶窗看著外麵的雪景。
阿沁裹著玄狐裘,披散著微濕的長發過來了,在玉芝旁邊坐了下來。
玉芝拿起一個玉壺遞給了他。
阿沁想著裏麵盛的是酒,接過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發現居然是溫開水!
玉芝看向阿沁:“你剛泡過澡,正應該補充水分!”
阿沁抱著玉壺,一點一點地喝著水,過了一會兒方道:“娘,章氏作惡多端罄竹難書,覆亡在所難免,章姝享受家族帶來的富貴榮華,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即使這次她逃過一劫,以後勢必會更慘,對未來的她來說,她也許寧願選擇在這時候死去。”
玉芝抱膝看著外麵。
這樣冷的天氣,外麵那麼靜,那麼美。
半日玉芝方道:“阿沁,政治真的很可怕,我還是願意做做生意,養養花,做做飯,陪陪家人,遠離政治……”
阿沁看著母親單薄的身影,低聲道:“娘,你放心,章氏一除,你就能過你想過的日子……”
玉芝想了想,發現的確是這樣子,她不禁笑了起來,道:“阿沁,我餓了,你呢?”
阿沁笑了起來:“我也餓了!”
他叫了在外輪值的流風:“讓人送宵夜進來!”
酒足飯飽之後,母子倆都暈乎乎不想動了。
阿沁被張喜雨攙扶著迴東偏殿睡下了,玉芝就在西偏殿歇了下來。
待玉芝醒來,已經快要中午了。
大概是怕她的身份泄露,東宮的主事女官孟秋月親自服侍她洗漱妝扮,道:“許夫人,殿下去嵩陽殿處理政務了,臨離開吩咐了,讓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玉芝想了想,道:“用罷午膳,我就在這裏看書吧!”
這西偏殿裏的書真是太多了,怪不得許靈說阿沁愛好收集書籍。
她預備在這裏看半日書,然後出去在鬆林裏轉悠兩圈,絕不走遠。
午膳裏有一道甜湯,裏麵放了幾粒白果,湯味清甜,玉芝很喜歡,便多喝了些,然後枕著靠枕,蓋著錦被,躺在雪貂皮上看書,不知不覺就又睡著了。
玉芝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她躺在那裏,能夠聽到正殿內的說話聲。
聽了一會兒之後,玉芝聽到了熟悉的清淩淩的聲音:“殿下,這次我們是趁章氏隨駕來了嵩山行宮,拿了您的手諭,衝進去搜查了章府,因為提前得到情報,所以我們直接去了章端外書房的花園。”
“刑部、禦史臺、大理寺和京兆尹衙門的人都在場,眼睜睜看著從章府花園裏挖出了七十六具屍體,據刑部和大理寺的仵作聯合檢驗,屍體都是不超過十二歲的童男童女,而且都是被淩虐而死。”
是許靈的聲音,他的聲音裏似帶了冰渣,隱忍著憤怒。
聽了許靈的迴稟,玉芝莫名打了個冷顫。
章端,真的是個惡魔,死有餘辜!
林玉潤聲音也帶了些疲憊:“這樣的事情,我一直以為隻是傳說,竟不知章氏居然喪心病狂到了這種地步……”
他是真的覺得惡心和厭惡。
又有一個陌生聲音響起:“殿下,甄平子剛剛去見陛下了,雪崩一事已經水落石出,是章端之子章琳指使的!”
林玉潤淡淡道:“許靈,禁軍做好準備沒有?”
許靈篤定的聲音響起:“啟稟定下,禁軍已經做好準備!”
林玉潤聲音平靜:“許靈負責在京城關門打狗,安微率部開赴西南練兵,以備章正造反!”
章正是章端的弟弟,如今替代章端擔任西南節度使,章氏伏誅,章正早晚得反,林玉潤打算趁這個機會,收迴西南軍政大權,派地方官員進駐。
安微與許靈齊齊答了聲“是”。
林玉潤又吩咐禮部侍郎尚令:“把你的條陳再潤色一下,明日呈給我,今年就開始實行,廣建庠序,興辦教育,擴大科舉種類,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不用藏著掖著!”
這時候有人輕輕道:“殿下,您為國為民雷厲風行,可是就怕朝中有人不理解,各種彈劾……”
林玉潤冷笑一聲,聲音略微提高了些:“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後名!幾個蚊蠅嗡嗡,還想阻擋時代的滾滾洪流!堂堂大周,識字的人有多少?一百個人裏麵隻有五個人識字,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不是這五個人的大周!朝廷出銀子興辦教育,讓窮人讀得起書,他們這些人嚷嚷什麼?”
他越說越生氣,接著道:“我記得彈劾此事的人中最熱心的便是禮部尚書張明春,我記得他也是平民出身,靠著嶽家之力讀書科舉,一步步爬了上來,成了人上人!怎麼,他自己爬上來了,難道就想把梯子給抽了,讓別的平民都爬不上來麼?什麼東西!”
玉芝在西偏殿裏聽得心潮起伏,心中滿是驕傲——她的阿沁,真的好厲害啊!
議事完畢,林玉潤又帶著眾人前往嵩陽殿見承安帝去了。
那些事是文臣的事情,和許靈無關,許靈便留了下來。
東宮女官孟秋月是知道內情的,便屏退了正殿裏侍候的太監,自己也迴了後殿。
許靈見正殿裏隻剩下自己一人,便徑直去了西偏殿:“玉芝!”
屏風後閃出一個大眼睛小太監,對著他眨了眨眼睛。
許靈這才認出是玉芝,不由笑了起來,道:“玉芝,你扮作小太監居然也很像!”
玉芝在屋子裏呆的有些煩了,便道:“許靈,要不要出去轉轉?”
許靈微微一笑,打量了玉芝一番,道:“走吧!”
因為雪崩一事,現如今鬆濤苑外的青衣衛全部撤出,周圍全換成了他的親信禁軍,包圍得鐵桶一般,倒是不怕再出事了!
玉芝正要隨著許靈出去,卻見許靈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了一件鬥篷遞給了她:“先穿上吧,外麵太冷了!”
玉芝接過鬥篷穿上,發現略有些長,便仰首看向許靈,雙目盈盈:“許靈,怎麼辦?太長了!”
許靈微微一笑,從袖袋裏掏出一根青色絲帶,彎腰在玉芝腰間一攔,勒緊係了個結,道:“好了!”
玉芝一看,覺得自己葫蘆一般,怪模怪樣的,便笑了起來,與許靈一起出去了。
許靈走在前麵,玉芝走在後麵,兩人把別後這幾日的情況都說了一遍。
得知自己的爹娘好好地在城外西流湖村家裏過年,阿寶則去了許府,跟著許靈的謀士在讀書,玉芝心中歡喜,笑了起來,把自己經曆的事和許靈說了些。
許靈一直默默聽著,最後才道:“玉芝,今日跟我一起迴家吧!”
玉芝:“……我倒是也想家了,可是殿下那邊怎麼辦?”
她其實也想迴家了。
這幾日在這皇家行宮,她陪伴了心肝寶貝阿沁,見識了皇家氣派,吃到了山珍海味,賞鑒了絕代佳人,居然想家了,甚至還有些想念許靈了……
許靈聽到玉芝說“我倒是也想家了”,眼睛一亮,笑容越發燦爛:“殿下說隻要你願意迴去就行!”
其實阿沁的原話是:“想讓我娘迴去?那可得我娘自己願意!”
玉芝聽了,又有些遲疑——她又有些舍不得阿沁!
許靈察言觀色,知道玉芝舍不得殿下,當下心念急轉,很快就有了主意。
他轉身凝視著玉芝,輕輕道:“玉芝,這幾日你不在家,家裏隻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讀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特別孤獨。”
許靈原本想說“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可是一想,也許大白話更能打動玉芝,因此臨時改了口。
玉芝聽了,倒也不覺得許靈很孤獨,因為許靈先前也都是這樣過的,她個人覺得孤獨也挺好的。
她一雙妙目上上下下打量著許靈,覺得此時的許靈特別的好看。
許靈原本便是高挑的身量,身上穿著寶藍錦袍,腰圍黑玉帶,愈發顯得玉樹臨風,挺拔得很。
鬆林間掛滿水晶燈,剛剛點了蠟燭,燈光瑩潤,越發顯出了許靈眉如墨畫,目若點漆,鼻梁挺秀,唇似塗丹,清俊得很。
說話間,他臉頰上酒窩深深,偶爾還能看到雪白的小虎牙,真是滿滿的少年氣!
饒是玉芝看慣了俊美的阿沁,可是看著許靈這樣與阿沁不同類型的美男子,一顆心還是怦怦怦怦直跳。
許靈一見玉芝的眼神,便知道玉芝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佯裝什麼都不知道,微微一笑:“玉芝,有人送了我些新鮮鹿肉,今日趕迴去,晚上還趕得上吃炙鹿肉!”
食色性也,他還就不信了,自己雙管齊下,還不能把玉芝給弄迴家!
玉芝一想到撒了孜然和辣椒麵的炙鹿肉那鮮美的滋味,就覺得好饞,當即道:“你忙完公務了?若是忙完了,咱們和阿沁說一聲,就可以走了!”
許靈眼睛亮晶晶:“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咱們這就迴去吧!”
阿沁從嵩陽殿迴來,因為願望全部達成,正在得意洋洋之際,得知自己的娘要跟著繼父迴去,一下子如冰水澆頭,頗有些不懷好意地盯著許靈看了好幾眼。
玉芝忙笑著解釋:“阿沁,你太忙了,也沒時間陪我,我先迴家,等你迴去時,我給你做好吃的!”
阿沁看向許靈時眼神似淬了冰,一落在玉芝身上,馬上變成了和暖春風,他稚氣滿滿乖巧得很:“我想吃娘親手做的芝麻葉綠豆湯麵,再配著烤得焦香的羊肉炕饃!”
這都是他的童年記憶中娘親給他做過的美食!
對於兒子這點小小的要求,玉芝自然是滿口答應。
阿沁一直把許靈和穿著小廝裝束的玉芝送到了山下,眼睜睜看著玉芝與許靈並轡而行,在眾侍衛的簇擁下離開,他心裏難受得很,覺得自己再一次變成了孤兒……
一直到玉芝一行人再也看不見,阿沁這才歎了口氣,道:“去嵩陽殿看看父皇吧!”
把他的孤獨分給父皇一半,那他就沒那麼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