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去哪裏?
安晨冬又幹了一杯酒,“我家裏在江寧給我尋了個差事,應該是在布政使司。”
“為什麼不在京城了?這裏可是天子腳下,不說升遷,至少消息是最靈通的地方。”
“升遷?”安大人自嘲的一笑,“靜安,你說升遷得有功績吧,咱們學農科的功績是什麼?是不是有良種、良法?要不就是改良農具?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啊!”
安晨冬把酒杯放下,壓低了聲音告訴付寧,現在的農事試驗場跟他走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一樣了。
老佛爺喜歡這塊地方,春天看桃杏,秋天要賞菊,又覺得這裏不夠熱鬧,特意撥了專款擴建了萬牲園。
高價從德國進口了一批珍稀動物,加上各省進獻的珍禽,還從京中的權貴之家聚集了一批寵物,都放在了那裏供人觀賞。
但是他們農事試驗的重點就進行了調整,安晨冬苦笑著說:“咱們本來還有五大宗試驗,穀麥、蠶桑、蔬菜、果木和花卉。
現在擴大規模的是花卉和果木,就是總科的花房和那片杏花林子那邊,留給我可以做實驗田的地方更少了。”
而且,前兩天他還得到了一個消息,老佛爺有心要與民同樂,明年打算把農事試驗場對外開放,還要賣門票。
這一牽扯到進賬了,試驗場就突然成了香餑餑,盯著他們這裏的人越來越多,都想擠進來,將來能撈一筆。
付寧看著他,又給他滿了杯酒,“這可不像你,想當初為了那幾棵土豆秧子,你都能跟人拚命,隻要有塊兒地方你都不會放棄的。
再說了,他們再怎麼塞人,也動不到你這個正經留日的專業人士頭上。”
說到這個,安晨冬更是不好意思了。
“我跟你說,就是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太幼稚了,經不住事兒。
你看,當時那土豆地保不住了是事實,我幹什麼要喊打喊殺的?!悄悄給那幾個平地的役卒塞點兒錢,那些小苗就能好好的給我移個地方。
結果,我就知道大喊大叫,讓人摔了個大跟頭不說,苗兒都毀了。”
安晨冬真的是在反思,那件事裏受影響的不止是他的試驗田,還有筆帖式們和他的關係。
本來他作為一個留洋歸來的專業學士加入試驗場,就打破了人家固有的晉職升遷的渠道,再加上不通人情的大帽子一戴,他就被孤立起來了。
這迴一說可能要調整人員,大家明裏暗裏的都想著把他清理出去。
付寧覺得肯定不隻是這點兒事,安晨冬是個有成算的人,他離開試驗場的時候,這幫人就已經開始排擠他了。
沒道理當時沒事兒,過了半年就憔悴成這樣。
這頂多算是個表麵上的理由。
當一個人想要暢所欲言,卻又因為種種原因說不出來的時候,你該怎麼辦?
當然是勸君更盡一杯酒。
付寧也不敢勸多了,多了這哥們兒是真趴下啊。
終於搭著涼菜,兩杯水酒下去了,安晨冬拉著付寧的手說了一句,“兄弟,我要迴南邊去了,可是整個兒試驗場能跟我說句話的人,思來想去就是你了,我這個官做得失敗啊!”
眼瞧著他又端起杯來了,付寧趕緊給摁下去了,現在這個度正好兒,再多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前兩個月京城不太平,你知道吧?
其實南邊也不太平,在安徽有個人在衙門裏當差,他是個革命黨,想要舉事造反,可是消息泄露了,他被抓起來處決了。
那是個留日迴來的學生,聽說讓大鐵錘把下身都砸爛了,心都給生生剖了出來,切成片炒熟了……”
安晨冬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麵幾個字,付寧都沒聽清楚,隻看見他最後用手遮住的眼睛。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任何的語言都是蒼白的。
安晨冬整理了一下情緒,端起酒杯輕輕的往桌子旁邊的地上一撒,付寧也跟著撒了一杯。
這件事情加上京城裏風雲變幻,不要說試驗場,各個衙門裏都是風聲鶴唳。
他們這些留學迴來的人都成了重點關注的對象,特別是留日的。
所以安晨冬這一段時間,日子過得特別壓抑,同事孤立他沒什麼,可是蔡大人就跟塊膏藥一樣粘著他,可是讓人受不了。
兩個人本來就沒什麼可聊的,還時時都在一塊兒,連更衣都一起。
蔡大人可能也得了總辦和總科的栽培,天天在他耳朵邊上念叨著“忠君愛國”。
一個月下來,安大人好懸瘋了。
這麼待著實在是難受,他就想著挪挪地方,本來沒想迴南邊去的。
他父親思忖了再三,悄悄跟他說,離開京城吧,這塊地方太平不了了。
他們家族的根在江浙,生意做得大,做官的族人雖說品級都不高,但是就像酸辣湯裏的胡椒麵兒一樣,哪兒都有。
迴去吧,有人照應好過在這兒單打獨鬥,還能發揮所學。
安晨冬同意了,臨到要走了,才發現愣是一個可以告別的人都沒有。
思來想去,就隻有一個付寧。
情緒的閘門一旦打開,就是滔滔不絕。
安晨冬躊躇滿誌的遠渡重洋學成歸來,在京城為官不到一年,卻是什麼事都沒有做成,官場上的暗虧是一個沒落。
今天總算是逮著個機會,拉著付寧這個與各個方麵都沒有牽扯的清靜人,把心裏的話吐了出來。
又是兩盞水酒下肚,他的眼睛直起來了,說話的調門兒也漸漸高了起來。
付寧趕緊招唿大有過來,“你們少爺多了,趕緊扶著他迴家去。”
又悄悄湊近了他的耳朵說:“等他酒醒了,跟他說,不要隨便祭奠什麼人,有事兒都擱在心裏,別露!”
然後才正常說話,“等你家少爺迴南邊的時候,給我送個信兒,我去送送他。”
大有感激得給付寧作揖,才扶著他們家少爺出門去。
安家馬車早就等在門口了,付寧幫著大有把人扶上了車,看著車嘎噔嘎噔的走遠了。
在一陣涼風的吹拂下,車前挑著的紙燈籠嘩啦啦的搖晃著,就像安大人這趟京城之行,落寞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