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裴徽微微向前邁出半步,隨著他身體的移動,其腰間懸掛著的銀魚袋和蹀躞帶相互碰撞,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就好像那莊嚴而洪亮的黃鍾大呂之聲一般。
緊接著,裴徽恭敬地向李隆基行禮後迴答道:“微臣懇請聖人移步前往觀軍容使的沙盤處一觀。”
“七天之前,安祿山麾下十萬叛軍猶如一群饑餓至極的野狼一般,兵分三路向南疾馳而來……”
“其中,史思明親率著五千名輕裝騎兵,目標直指那至關重要的井陘關!他們的速度極快,眼下恐怕已經攻下井陘關。”
“與此同時,崔乾佑率領著三萬精銳的先鋒部隊,一路逼迫二十三城向安祿山投誠,眼下已經氣勢洶洶地陳兵於真定城下。”
“此外,蔡希德還統領一支叛軍水師,浩浩蕩蕩地越過了波濤洶湧的桑幹河,按照探子所報,戰船在江麵上破浪前行,船帆如雲,遮天蔽日,至少上有上千艘戰船。”
裴徽神色肅然地講述著安祿山的叛軍進攻部署,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幅精心繪製的輿圖。
微弱的燭火搖曳不定,但卻將河北地區那二十三座城池上的朱批印記映照得格外醒目,宛如鮮血欲滴一般,讓人觸目驚心。
這些日子以來,他早已秘密地將王忠嗣、郭千裏、馮進軍、張巡、熊虎中等一眾經驗豐富的得力幹將暗中召集起來,針對當前的嚴峻形勢展開了一次又一次深入細致的研究與分析。
不等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李隆基說話,非徽又毫不猶豫地開口道:“而最嚴重的是,據不良府所打探到的最新消息來看,哥舒翰將軍帶領隴右和河西大軍,遭到吐蕃大軍的出兵牽製,難以脫身。”
“而高仙芝和韓休琳兩位將軍恐怕也會被兇悍的契丹人死死拖住後腿,無法及時迴援。”
“如此一來,叛軍的主攻方向必定是那太原、洛陽以及潼關等地!”
“而隻要潼關被攻破,叛軍便可直接殺到長安城下。”
“因此,陳玄禮將軍所負責防守的太原府區域實在是重中之重啊!”
說到這裏,裴徽稍稍停頓了一下,神色變得越加肅然和鄭重,接著說道:“陳玄禮將軍對於聖人您的忠心那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麾下的龍武軍也是一支戰鬥力極為強悍的勁旅。然而,自古以來,在變幻莫測的兵家大事麵前,沒有人能夠百分之百的斷言勝負。”
說到這裏,裴徽看了一眼李隆基,暗自揣摩李隆基聽了他接下來的話之後可能會有的反應,神色凝重地繼續道:“所以,微臣認為目前洛陽和潼關兩地的守軍力量相對而言顯得有些薄弱,如果不能盡快加強防禦工事,增添兵力部署,恐怕很難抵禦住叛軍的猛烈攻勢啊!”
李隆基聽到這句話時,猶如被一道晴天霹靂擊中,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
裴徽的話語雖然說得比較婉轉,但其中所表達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確了——他對陳玄禮能否成功守住太原府表示懷疑。
李隆基用力推開想要上前攙扶自己的高力士,腳步蹣跚而又踉蹌地朝著殿前裴徽所在走去。
站在殿前、裴徽的身旁,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遙望著遠方。
此時,終南山的輪廓在皎潔的月色映照之下,就像是一具龐大無比、橫躺在大地上的屍體。
這一幕景象讓他不由自主地迴憶起了四十多年前誅殺韋後的那個夜晚。
當時,玄武門城樓上方同樣懸掛著一輪如此蒼白、清冷的月亮。
突然,李隆基迴過神來,大聲下令道:“立刻傳旨給鳳翔節度使,要求他迅速將隴山馬場內的三萬匹戰馬全部征調過來,並馬上送往太原府交給陳玄禮!”
緊接著,他略微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另外,命令兵部立即把庫房裏所有的鎖子甲以及鑌鐵刀都送到太原府去,責令陳玄禮將龍武軍現在所穿的明光鎧換成鎖子甲,無論如何也要替朕牢牢守住太原!”
“此外,給距離最近的哥舒翰傳令,朕不管什麼狗屁吐蕃大軍犯邊,哥舒翰必須給朕分出三萬人馬火速去支援太原府。”
說到最後,李隆基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冷酷堅硬起來,好似能夠直接穿透厚厚的雲層,直達九霄之外。
高力士見此情形,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恭恭敬敬地迴應一聲,表示領旨。
然後,他迅速轉身安排人手前往各處傳達李隆基的旨意。
裴徽見李隆基終究是將他說的話聽進去了,暗中長鬆了一口氣。
不經意間他瞥向陰暗之處,隻見楊國忠正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裏,手中拿著金粟假甲,無聊的刮擦著柱礎上精美的螭紋。
“這就是大唐宰相……”裴徽暗歎不已。
然後他上前一步,恭敬說道:“聖人,微臣會派不良府精銳前往太原府,一方麵替我軍打探消息,一方麵替聖人盯著前方守將和那些地方官員,若是發現有人暗中與安祿山有勾結,好提前有所應對。”
李隆基轉過身,親切的拍了拍裴徽的肩膀,毫不猶豫的讚賞道:“關鍵時刻,還是裴郎能夠替朕分憂。”
……
……
此時的真定城頭,一片死寂與血腥彌漫其中。
人血早已如同猩紅的染料一般,將那原本就已斑駁不堪的垛口浸染得更加觸目驚心。
寒冬淩晨時分,寒冷的夜風唿嘯而過,宛如一頭兇猛無比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肆虐著。
它無情地裹挾著城外叛軍大營中的嫋嫋炊煙,在空中瘋狂地盤旋、徘徊,久久不願散去。
“啟稟太守,叛軍似乎要發動攻城了!”突然,一聲驚唿打破了城頭上的沉寂。
真定城的城頭上,參軍黃成光麵色蒼白如紙,他的左手緊緊地如同鐵鉗一般死死扣住城牆的夯土,由於太過用力,粗糲的土塊紛紛如雨滴般簌簌掉落下來,砸在了他那雙沾滿黑灰的鹿皮靴子上。
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則顫抖著緩緩抬起,哆哆嗦嗦地指向城外遠處那片黑壓壓的叛軍陣營。
聽到這聲唿喊,太守顏杲卿心頭一緊,他毫不猶豫地迅速從身旁拿起裴徽讓人送來的銅製望遠鏡,然後將其舉到眼前。
透過鏡片,他那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直直地朝著叛軍大營望去,試圖洞察敵人的一舉一動。
透過望遠鏡的視野,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令人心悸的畫麵。
隻見那些叛軍的士卒們猶如一群忙碌不堪的工蟻,在這片土地上來迴穿梭奔忙。
他們手持利斧,瘋狂地砍伐著四周的樹木,所到之處,木屑飛揚,樹木應聲倒下。
同時,這些叛軍還驅趕著抓來的工匠以及一些無辜的百姓,逼迫他們加入這場殘酷的勞作之中。
那些可憐的人們不敢有絲毫反抗,隻能埋頭苦幹,拚命地打造著雲梯。
他們的動作迅速而敏捷,很快一架雲梯的雛形便已初見端倪。
再看另一邊,三名百姓因為動作遲鈍,叛軍手中的鞭子無情地抽打著他們的後背,每一鞭下去都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其中一名年邁的老者由於體力不支,動作稍微遲緩了一些,就像風中殘燭一般,踉踉蹌蹌地摔倒在了剛剛砍下的槐木旁邊。
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爬起身來,一隻無情的馬蹄已經狠狠地踏在了他的脊梁之上,隻聽得一聲慘叫響起,老者頓時口吐鮮血,生死不知。
目光移向更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數十架雲梯的骨架宛如猙獰的巨獸,已然初現其恐怖的輪廓。
叛軍的工匠們正熟練地使用著浸過桐油的麻繩,將那些橫木緊緊地捆紮在一起。
這獨特的捆紮方式正是範陽軍所擅長的攻城技藝,能夠讓雲梯在攻城時發揮出巨大的作用。
而真定城的外城僅僅隻是一座由泥土堆砌而成的城牆,高度相對有限。
因此,這次叛軍打造的雲梯也不需要過於複雜和高大,就能滿足攻城的需求。
觀察著這一切的顏杲卿臉色陰沉得嚇人,他一臉沉重的說道:“看來,叛軍確實又要發動攻城了,而且力度恐怕會更大。”
話音未落,他便當機立斷地下達命令,要求所有人立即做好守城的準備工作,又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攻防大戰即將拉開帷幕。
就在他身後約莫十步遠的地方,隻見三名身披明光鎧的郎將正如同鬥雞一般,臉紅脖子粗地激烈爭執著。
那甲葉相互碰撞所發出的清脆聲響,伴隨著他們濃重的河東口音,顯得格外刺耳:“這些個外來的軍隊居然非要強行霸占著咱們南門的箭樓!難不成還要讓咱們真定的好兒郎們去替他們看守那甕城嗎?”
雖說在此之前,顏杲卿已經在顏真卿和裴徽的不斷提醒之下,竭盡所能地做好了充足的應對準備工作。
而且還得到了各種各樣的物資援助、情報支持以及兵力補充,但此時此刻,真定城的局勢卻仍舊如同那風雨飄搖之中的一葉孤舟,隨時都有可能被驚濤駭浪所吞沒,可謂是岌岌可危啊!
要知道,真定城原本自身就隻有區區三千名駐軍而已。
而這其中的大多數士兵,平日裏都如同生長在溫室裏的嬌嫩花朵一般,根本就沒有親身經曆過真正殘酷血腥的戰火洗禮。
所以眼下,整座真定城能夠得以勉強維持,完全依靠的是裴徽和顏真卿、顏杲卿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從各個地方好不容易才調集過來的另外七千人馬在那裏苦苦支撐著。
隻可惜啊,這新調過來的七千人馬畢竟隻是客軍。
而且還是分別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匆忙拚湊而來的軍隊,想要對其進行最有效的指揮調度又談何容易呢?
更糟糕的是,這真定府本來就是安祿山的勢力範圍,城中潛伏著的安祿山的奸細數量多到就跟那過江之鯽似的,數不勝數!
三天之前,在這座看似平靜的城中,竟有那麼幾個心懷叵測的大戶人家暗中勾結城外敵軍,企圖裏應外合打開城門向敵人投降。
然而,這一陰謀卻未能得逞,便被城中裴徽早早派來的不良將趙肉帶人發現。
趙肉告訴太守顏杲卿之後,當機立斷,親自率領手下人馬將那幾個叛賊擒拿,並在城東市口當眾將他們斬首示眾。
顏杲卿之所以能夠牢牢地掌控住真定城,其中緣由說來也是頗費一番周折。
在前些日子,他深知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恐怕難以在安祿山的眼皮子底下保住城池和城中百姓。
於是,他佯裝對安祿山忠心耿耿,表示願意歸順其麾下,如此一來,才暫時避免了遭到安祿山提前的肅清與屠殺。
盡管目前局勢尚算穩定,可實際上情況依舊危急萬分。
要知道,單憑城內現有的這些兵力,如果沒有外部援軍及時趕來支援,想要抵擋住安祿山那來勢洶洶的大軍攻城,恐怕最多也隻能再堅持五日而已。
正在此時,一名官員匆匆忙忙地跑上城樓,向著顏杲卿躬身行禮道:“啟稟太守,這是天工之城的商隊前些日子特意派人送來的一百壇火油。”
說話之人乃是真定府的主簿,隻見他一路弓著腰,猶如一隻受驚的老鼠一般小心翼翼地穿過密集的箭垛。
由於跑得太急,他那身官袍的下擺處已經沾染了不少令人心生疑慮的暗褐色汙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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