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禕醒來已近午時,王府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
他一出臥房,就遇到正在院子裏喝酒的裴行。
李禕開口就調侃:
“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秦樓楚館,掌監北軍五營的中軍將領,竟然在親王府白日買醉。”
裴行見到他愣了一愣,顯然是沒料到。
隨後就翻了翻眼皮:“你哪隻眼看我買醉?”
李禕走近一瞧,確實隻是茶湯,而並非酒水。
不過方才那一飲而盡的悲愴架勢,怎麼看都不像喝茶的。
“牛飲,粗俗。”
李禕其人,除了在易禾的事上處處留心,對旁的都很木訥。
是以不知“粗俗”二字,完完全全戳到了裴行的痛處。
裴行雙目赤紅,眼看著就要發起狂來。
李禕卻甩著袖子去淨臉了。
“道士,你家世顯赫學富五車,還習得一身超絕劍術,便說一句天縱之才也不為過。”
李禕掬著一捧水歪頭看他。
“算你識相。”
裴行咂咂嘴:“在下粗俗鄙俚,那些世家女郎看不上倒情有可原,可是你這樣厲害的人物,為何也能被棄如敝履?”
“謔……”
李禕不意裴行會激將他,隻輕歎了一聲,也不急著應話,而是慢條斯理先把臉洗淨。
隨後又招來侍人替他煎茶。
待落了座才悠悠開口。
“其一呢,你是被白家女看不上,我是被易家子看不上。你可知道,以詩書揚名的世家貴女,建康少說總有幾十號 ,白家女唯其一耳?。”
“可她不如易禾半分美儀,你我既然同為敝履,還要分個勝負不成?”
“至於其二,你心裏這個人我剛好識得,此人隻有才名,不聞德音,她心悅非你,於你而言不是壞事。”
裴行本就不愛聽這話。
又想起當日在飲宴上受過白家女郎援手,哪裏還忍得了,當即霍霍起身。
“你呢,出身名流卻搬弄口舌,這算有德行?”
李禕沒想到他急眼,氣得把茶盞重重擱下。
“姓裴的,我拿你當友人,你拿我當歹人? ”
裴行不服氣:“凡事隻論一個理字。”
“論理,可以的,有人能上窺墳典,下參樞機,文通五經,策諳九府,詩書算個什麼?”
“她若出身閨閣,建康一才還能輪得到白家女?”
裴行不忿:“誰讓你比這些了?”
李禕也寸步不讓:“原本是比不得,我都嫌辱沒。”
裴行撇撇嘴:“你有什麼資格說辱沒,人家又沒看你一眼。”
李禕笑笑:
“我長生觀的住處至今還有白家女寫就的罄露尺素一十三封,你自己不妨去看看。”
他就不信今天罵不醒這個蠢物。
裴行腦子裏“轟”一聲響過,人都叫這句話驚呆了。
“你說真的?”
自己被拒固然心酸,可旁人得意更為致命。
這道士哪裏討人歡心了?
李禕見他怔愣,曉得這劑藥是有些下猛了,想找個由頭別過去。
裴行卻先開了口。
“那……其三呢?”
李禕斜眼打量他幾迴,見他神色已經無異,這才開口。
“其三,也要看你的對手是誰。”
裴行梗梗脖子。
確實,跟道士爭的都是天家貴胄。
白家女,應當還沒有意中人。
這件事其實他也琢磨了許久。
白家女郎早過了當嫁之年,她家世清白,還有個在朝廷做官的兄長。
合該早被那些世家子弟爭破頭才是。
怎麼會遲遲未嫁呢。
李禕見他沉思,馬上點破他的心思。
“你不會以為她是因為覓不到良緣才不肯嫁的吧?”
裴行反問:“那還能因為什麼?心係於你?”
“滾。”
“因為她慣會沽名釣譽。”
李禕端了衣擺坐下,拾起茶盞來抿了一口。
“前兩年她與京兆韋家的二公子已經行了納采,後來二公子的父親被朝廷指去了北地做外流官,她便背著家裏馬上同韋二退了婚。”
“這事你肯定不知。”
裴行雖然不知此事,但韋家二公子他卻見過。
此人品貌俱佳,頗有些才幹。
如今已經官至度支侍郎,白青正是在他手下應職。
“那……後來呢?”
“後來韋二成了朝廷新貴,她又想再續前緣,可韋二也不是傻子,如何肯再娶她?”
裴行默默點了個頭。
這半天他心裏早就雲雷奔湧,已經說不出什麼情形。
李禕見他滿臉都是猜疑之色,就知道他聽進去了大半。
“貧道若沒猜錯的話,她當下擇婿的人選,應當是衛淩。”
裴行晃了晃腦袋:“話盡於此,你別再說了。”
“我才不信你。”
他心裏麵勾勒過無數遍的那個人影,現在終於混沌一片了。
“也沒多得可說了。”李禕展了展肩臂,也未跟裴行道別,便出了王府。
裴行跟在身後相送。
待他出了門,裴行湊近他悄聲問道:
“你們幾人同時心悅太常卿,卻能和睦共處,這又是個什麼緣由?”
“這個麼……”李禕仰頭想了一陣:“當然是因為我們格高意遠。”
“不對。”
“是因為你們都沒如意。”
說完就自顧樂了起來,仿佛報了血海深仇一般。
“你……”
李禕氣得拿手指他。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極有道理。
有時候局外人總是能一語中的。
其實裴行心中也十分憋悶。
他就是來王府應個值,不料遇到李禕這個浮浪子,無端被人戳著痛處一番好罵。
……
司馬瞻迴府之後,才知道李禕已經不告而別。
聽說還跟裴行對罵了一陣。
最近朝堂不怎麼安生,皇兄也時不時想罵人。
大臣們今日敦促他立後,明日又提醒他勿要專寵。
明裏暗處都是陷阱。
門閥們知道若要立後,淑妃當仁不讓。
若真立了淑妃,他們又要說外戚勢大。
司馬瞻也覺得好笑,自古以來君庸卻說花迷眼,傾國從來罵美人。
如今天子還未昏聵,這些人就等不及要審判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