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博陵縣的大街小巷,張君寶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低頭快步穿過縣衙前聚集的災民。那些麵黃肌瘦的男女老少蜷縮在牆角,眼中早已失去了希望的光彩,隻剩下麻木與絕望。
“張縣令,您行行好,跟李茂才大人說說情吧...“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突然撲過來抓住張君寶的衣角,那老婦人的手雖然抓住了君寶,但是還在不停地顫抖“我孫子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
張君寶的腳步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卻不敢低頭看那老婦人的眼睛。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藏著的半個饅頭,那是他午飯時特意留下的。
“李大人正在午休,不便打擾。“他聽見自己用官腔迴答,聲音幹澀得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朝廷的賑災糧很快就會到,大家再堅持幾日。“
老婦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鬆開了手。張君寶快步走開,袖中的饅頭像塊燒紅的炭,灼燒著他的手臂。
縣衙後堂溫暖如春,炭盆裏的銀絲炭燒得正旺。李茂才半躺在太師椅上,兩個丫鬟一個捶腿一個剝著蜜桔。見張君寶進來,李茂才瞇起那雙被肥肉擠成細縫的眼睛:“君寶來了?正好,這批賑災銀兩的賬目你幫我看看!
張君寶接過賬本,手指微微發抖。上麵清楚地記著朝廷撥下的五千兩白銀,到了縣裏賬上卻變成了三千兩。他不用想也知道那兩千兩去了哪裏——李茂才新建的宅院、新納的小妾、還有每月送往知府衙門的神秘“孝敬“。
“大人,這數目似乎...“張君寶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父親臨終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官場如戰場,明哲保身方為上策...“
“嗯?“李茂才的眉頭皺了起來。
“數目...十分清楚明白!皬埦龑殧D出一個笑容,“下官這就去歸檔。“
李茂才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扔給他一塊碎銀,然後,豎起右手的大拇指,說道:“拿去給你家小子買糖吃。我是知府的親戚,跟著本官,虧待不了你!
碎銀落在青石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張君寶彎腰去撿,突然想起剛才縣衙外那個老婦人枯瘦如柴的手指,怔怔地看著這錠碎銀發呆。
傍晚迴家的路上,張君寶特意繞道西市。往日熱鬧的街市如今冷清得可怕,隻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站在寒風中,身前插著草標——那是賣身的標誌。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跪在地上,頭上插著稻草,身旁的中年男子正與一個富商討價還價。
“二兩銀子,不能再多了!案簧棠笾⒌南掳妥笥也榭,像是在檢查牲口,“這丫頭太瘦,養起來費糧食!
“老爺,三兩吧,她娘病著...“男子聲音哽咽。
張君寶站在遠處,握緊了拳頭。他認得那人,是城東種地的王老實,去年豐收時還給他送過一籃新摘的梨子。
“君寶?“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拉迴現實。妻子王秀站在巷口,懷裏抱著他們三歲的兒子平樂。王秀原本紅潤的臉頰如今也凹陷下去,但看到丈夫時還是努力露出笑容。
“怎麼站在這裏吹風?快迴家吧,我煮了粥。“王秀輕聲說,目光掃過那些賣兒賣女的人,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將平樂抱得更緊了些。
張君寶點點頭,伸手接過已經睡著的平樂。孩子的重量壓在他臂彎,溫暖而脆弱。他忽然想起李茂才今天說的話:“聽說知府大人最近在查幾個不聽話的縣官,嘖嘖,那下場...“
迴到家,王秀端上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和一小碟鹹菜。平樂醒了,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分飯。張君寶把自己碗裏的粥又撥了一半給孩子。
“你今天看起來有心事!傲中爿p聲問,“衙門裏又出事了?“
張君寶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該怎麼說?說他每天幫著那個貪官做假賬?說他眼睜睜看著災民餓死街頭?說他袖子裏藏著半個饅頭卻不敢給那個老婦人?
“秀兒,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做了什麼事連累你和孩子...“
王秀的手突然覆上他的嘴巴,:“君寶,我嫁給你不是圖你當官發財。平樂還小,他需要父親做個正直的人!
張君寶眼眶一熱,急忙低頭喝粥。那粥淡得幾乎沒有味道,卻梗在喉嚨裏難以下咽。
夜深人靜時,張君寶輕輕起身,從床底摸出一個小木匣。裏麵是他這幾個月偷偷記下的賬目——真實的賬目。李茂才貪汙的每一筆,克扣的每一粒糧食,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上麵。他撫摸著那些字跡,手指微微發抖。
“爹,您說的明哲保身...可眼看著百姓餓死,我保的又是什麼?“他對著虛空喃喃自語。
當天晚上,君寶潛入了李茂才的府邸,射出一個帶有警告李茂才貪汙證據的飛鏢,便離去了。
第二天清晨,張君寶剛到衙門,就聽見前院一陣喧嘩。他快步趕去,看見幾個衙役正用鞭子抽打一個老者,李茂才站在臺階上冷笑。
“大膽刁民!竟敢汙蔑本官貪汙賑災糧!“
老者滿臉是血,卻仍挺直脊背:“大人,老漢不求別的,隻求您發發慈悲,把克扣的糧食還給大家...村裏已經餓死十幾口人了...“
“還敢胡說!“李茂才暴怒,“給我往死裏打!“
鞭子抽在肉體上的悶響讓張君寶胃部一陣絞痛。他認得那老者,是城外趙家莊的裏正,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秀才。
“大人!“張君寶突然上前一步,“再打要出人命了,不如關起來慢慢審?“
李茂才斜眼看他:“怎麼,張縣令心軟了?”說完,便從懷裏掏出那張昨天晚上綁在飛鏢的上的紙條,然後,對著君寶說道:“君寶,你看看,居然有刁民威脅我,我上麵可是有人的,我會怕他的威脅,你說是不是,對嗎?”
“下官是怕鬧大了不好收場...“張君寶低聲說,“聽說新任巡撫不日就要到咱們府...“
李茂才臉色變了變,揮揮手:“關進大牢!“然後湊近張君寶,聲音陰冷,“君寶啊,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若不好過,你也別想獨善其身!
那天晚上,張君寶輾轉難眠。半夜時分,他悄悄起身,摸黑來到後院柴房,從一堆雜物下取出一個布包——裏麵是半袋小米,他這幾個月一點點從自己口糧裏省下來的。
趁著夜色,他溜出家門,來到趙家莊。村莊死一般寂靜,連狗叫聲都沒有——大概都被吃掉了。他找到最破敗的一戶人家,將米袋從門縫塞了進去。
迴程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張君寶仰頭看著漆黑的夜空,雪花落在臉上,冰涼刺骨。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麼。
君寶見自己的警告沒有用,三天後,張君寶借口去府城辦事,實則帶著那本真實的賬目去見了新任巡撫派來的密使。
他剛到家門口,就察覺不對勁。院門大開,屋裏一片漆黑。
“秀兒?平樂?“張君寶聲音發抖。
一個黑影從屋內走出,是李茂才的心腹趙捕頭。
“張縣令,李大人請您過府一敘!摆w捕頭陰森森地笑著,“您夫人和公子已經在那邊等著了!
張君寶雙腿一軟,可是骨子裏的倔強不容許他跪李茂才這個貪官汙吏,他早該想到的,李茂才在府城也有眼線...
“對了,“趙捕頭湊近他耳邊,“大人讓我告訴您,他書房裏有個火盆,正燒得旺呢。就等您手裏那本賬本了!
張君寶機械地邁步向縣衙走去,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視線。袖中的賬本此刻重若千鈞,而腦海中交替浮現的是災民絕望的眼神和平樂天真無邪的笑容。
縣衙的大門在身後緩緩關閉,發出沉重的悶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