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長醉看才西東這麼用力磕頭,心頭忽然感到十分的疼痛,仿佛才西東的頭磕向的不是冰冷的雪地,而是他的心口。
季長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明明他們三個剛剛還要置他的師父於死地,他怎麼會為他們而感到心痛呢?
季長醉不知道,但他知道南蠻是沒有給別人磕頭的習俗的。
中陸之人都說南蠻的人都是尚未開化的“蠻族”。不錯,南蠻的人的確是“蠻”,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蠻”得很,他們寧願死,也不會給別人磕一個頭的。
可才南北和才西東怎麼會這麼瘋狂這麼認真的磕頭,把雪地都磕紅了?
季長醉心想:“他們兩個定是把哥哥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隻要能救哥哥的命,你就算要他們下到十八層地獄,他們也決不會有半點猶豫的。”
弟弟尚且如此,哥哥豈不是更甚!
才中衡看到兩個弟弟為了他如此低聲下氣,如此不要性命,他多想把喉嚨送上那雪亮的劍尖,一死了之!
可他知道隻要他一死,他的兩個弟弟絕不會茍活!
所以他不敢死,他隻能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徐伯啟,那眼神裏分明在說著:“隻要您老放我們三兄弟一條生路,但凡我們三兄弟還有一口氣在,必定任憑您驅使!”
季長醉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道:“師父,弟子向您老求情,饒過他們幾個罷!”
才西東和才南北聽了季長醉的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都把他的麵貌記在了心裏,心道:“他是我們三兄弟的大恩人,如果我們三兄弟能逃過這一劫,一定要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徐伯啟輕歎一聲,收劍背過身來,道:“你們三兄弟本性不算太壞,今日看在我徒兒的麵子上,放你們一條生路,以後好自為之罷。”
才中衡立即跪倒在地,大道:“您老和您徒弟的恩情,我們三兄弟永世不忘!”
才南北和才西東也都大道:“您老和您徒弟的恩情,我們三兄弟永世不忘!”
徐伯啟走進劍廬,在劍廬門口對他們三個道:“起來下山去吧,把那些蟲子都收了,我和我徒兒不需要你們三個報恩,隻盼你們三個往後多做些善事就好了。”
才中衡隨即和才南北、才西東一齊站了起來,道:“謹遵教誨!”說完,把雪地上的五毒蟲都收了。
才中衡對季長醉道:“我們三兄弟給你添麻煩了,真是抱歉的很。”
季長醉道:“沒有鬧出人命,算不得什麼麻煩,你們這就下山去吧,現在天黑的早,而夜裏的山路是最難走的。”
才氏三兄弟便一齊和季長醉告辭,然後相互攙扶著下山了。
呂慚英道:“他們這三兄弟的情誼,世間倒是少有的。想不到他們雖然用的都是最毒的招數,但心腸卻都還不算歹毒。”
季長醉道:“人可以選擇招數,招數卻不能選擇人,所以有的時候一個窮兇極惡的人,往往使的卻是最最光明磊落的招數。”
徐伯啟走進劍廬,忽然哇的噴出一大口鮮血,季長醉連忙奔到徐伯啟身邊,將他扶起,雙目流淚,叫道:“師父!”
以季長醉的醫術,見徐伯啟氣息奄奄,知道他已不行了。
徐伯啟同樣知道自己已經無救,但他麵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毫無懼意,豪笑道:“傻孩子,你哭什麼?我早說過多次了,死原是天地間最為尋常不過的事,不必感傷。我方才運功過度,以至毒發,這並不打緊,不過是讓毒早發了一兩天罷了。”
他叫季長醉“傻孩子”,是因為季長醉原本就是被他收養的,他親眼看著季長醉一點點長大,看著季長醉一步步從一個稚嫩的孩童成為名震江湖的大俠,他親眼見證了季長醉的從小到大的一切,所以他其實已經不是季長醉的師父,而是季長醉的“父親”了。
季長醉想到這一點,更是眼角含淚,渾身顫抖不已。
徐伯啟看著含淚顫抖的季長醉,又道:“為師就要走了,你要開心些。要知道,我走了以後,你就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劍客了。”
徐伯啟言語中沒有提及一個“死”字,因為他覺得這個字太過悲傷了,而他的死是值得慶幸的,因為他的死,其實意味著一個時代的新生。這個新生的時代無疑是屬於季長醉的,這其實讓徐伯啟很高興,所以他覺得他的死一點也不悲傷。
呂慚英他們見徐伯啟在臨死之前還能如此豪邁樂觀,都暗歎道:“徐老前輩真不愧為武林第一高手!”
徐伯啟已到了彌留之際,uu看書 .ukanhu.cm 他體內毒蟲的毒素已經侵入了大腦,這讓他腦袋發燙,神誌不清,但他清楚的知道他接下來要幹什麼。
他在七十年前就知道他在現在要幹什麼了,所以即使他已經被蟲毒弄得神誌不清,他還是開口哼著一首歌。
這首歌的風格與中陸的所有歌曲都截然不同,它聽起來像是一隻雄鷹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盤旋唿嘯。
季長醉他們都沒聽過這樣的歌,但在徐伯啟生命的最後時候,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甚至誰都暫時停止了唿吸。
徐伯啟哼唱著不知名的歌,哼著哼著就閉上了眼睛,結束了他長達七十四年的人生。
其實他的生命並沒有結束,他的生命在季長醉的身上真實的延續著,這是一種傳承,所謂的“子承父業”,“兄終弟及”,說的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季長醉在處理徐伯啟的後事時,選擇了火葬。這是徐伯啟生前反複叮囑過他的,季長醉不會違背徐伯啟的意誌,盡管他並不理解火葬這種行為。
季長醉把整個名劍閣連同徐伯啟的遺體一起“火葬”了,煙火衝天時,他感覺他“葬”掉的不止是名劍閣,還有他的過去。
很久以後,季長醉將會知道,火葬是北漠人才有的傳統。
摩天頂的一把大火,讓應天山的其它地方都變得暗淡無光。
而此時在應天山的山腳下,苦霑恭敬地站在一個人身後,而那個人長著一頭耀眼的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