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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送戰(zhàn)友


    不論範閑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發(fā)生。隻是這幾年內(nèi),或許皇帝不想與自己最欣賞的兒子,因為這件事情徹底決裂,又或許是皇帝隻知道範閑入宮,卻沒有想到箱子在範閑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似乎這是某種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達一位父親對最疼愛的兒子的縱容。


    而且範閑確實對自己夠狠,即便是麵臨絕境的時候,也極少動用那件大殺器,唯一一次使用,還是在杳無人跡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鑰匙還在,讓皇帝猜錯了某些事情。


    範閑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傳單,想到自己當日入宮偷聽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對話,心間頓時一鬆,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認為自己隻是針對長公主,入宮偷聽情報,而不是針對那把鑰匙。


    可是信呢?範閑始終想不明白,有些疲憊地坐在榻邊,沉默不語。


    其實他對皇帝陛下的畏懼。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還因為另一椿困惑――這是目前範閑頗為苦惱的問題,因為不管他接不接受,無論如何,皇帝總是他的老子之一,雖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個。


    是地,在範閑的心中有三個爹,其中範尚書當然是最親的親爹。而陳萍萍算是個幹爹,隻是皇帝……的身影也漸漸侵入他的心思之中。


    陳萍萍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沉思:“如果說不入宮,是因為你怕,那你不迴監(jiān)察院,不來見我,又是因為什麼?千萬不要說,你也會怕我。”


    看著老跛子笑瞇瞇的模樣,範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暗道何嚐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後,會忍不住問些問題。


    雖然怕,可是他依然開口問了,因為他既然有勇氣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不想當一世被人蒙在鼓裏地可憐跳蟲。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怎麼去的大東山?為什麼監(jiān)察院沒有情報?京都的局麵為什麼會艱險到如此地步?東山路的官員異動,為什麼沒有一絲風聲?為什麼你不迴京都,任由長公主與太後折騰,最後把自己折騰死了?”


    “這是陛下與我定的計。當然要瞞著天下人。”陳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先示弱,這些人怎麼會跳出來。”


    範閑搖了搖頭:“不要騙我……我知道你事後肯定可以對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隻有你與我兩個人清楚,這些人都是被我們逼到陛下對立麵去的……而且你心裏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獲成功,其實也是走在鋼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萬丈深淵地下場。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這個局做的更好一些,而不至於讓京都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範閑盯著陳萍萍蒼老的麵容,壓低聲音說道:“這是陛下的局,但你一直在順著他的局推,雖然隻是推了一點點,卻是讓慶國所麵臨地危險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這邊。就算是要除內(nèi)患。也不可能死這麼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願意看到最後這個局麵。”


    “天下有狗。誰人逐之?”沉默許久之後,陳萍萍開口說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時心軟……這個解釋,通嗎?”


    “不通。”範閑往他的方向挪了兩半,握著他瘦削的手,沉聲說道:“即便道理上說的通,但是陛下地心裏會不舒服,尤其是事後慢慢想來,總會出問題。”


    “能有什麼問題?這是陛下定的大計,我……隻是一個執(zhí)行者。”陳萍萍很自然地把手從範閑的手中抽了出來,冷漠說道:“你也莫要想多了,世上並沒有太多複雜的事情。”


    “沒有?”範閑心中充斥著擔心與惱怒的情緒,盯著他的眼睛說道:“那你告訴我,懸空廟上你為什麼讓影子去刺駕?”


    “為什麼秦老爺子屍體的後腰上多了一道傷口!”


    陳萍萍緩緩抬頭,皺眉看著範閑說道:“你去看了屍體?”


    範閑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頓了頓後,苦笑說道:“不過既然我看見了,現(xiàn)在自然沒有那傷口了。”


    “沒想到你會如此細心。”陳萍萍說道:“影子在懸空廟出手,確實是我指使地,你這時候可以去陛下麵前告發(fā)我……不過你應(yīng)該清楚,影子本來就有兩個神秘的身份,除了你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一點,陛下也不知道。”


    範閑憤怒說道:“即便這樣,你還不肯說?”


    “說什麼?”


    “秦老爺子為什麼要背叛陛下?”這是長公主臨死前讓範閑去問陳萍萍的話,此時,他終於勇敢地問了出來。


    “背叛從來不需要理由。”陳萍萍一如既往的冷厲。


    “你讓影子殺了秦業(yè),是不是怕我從他嘴裏問出什麼來?”


    陳萍萍冷笑一聲,根本懶得再迴答他的話,揮手示意送客。範閑冷冷地盯著他,半晌後眼光無可奈何地柔軟起來,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要割裂。但是這麼大的事情……你也得想想自己。”


    陳萍萍心頭一片溫柔,臉上卻沒有什麼表現(xiàn),說道:“你想多了。”


    範閑沉默無言,雖然陳萍萍一直不肯承認,但他從對方的態(tài)度中就知道自己地猜測定然是對地,秦家當年一定是參與了太平別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則是因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爺子何等樣人物。雖然已垂垂老矣,但卻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地要起用範閑,則要把當年的事情掃的幹幹淨淨――秦家必亡,所以秦家必叛,就是這個道理,隻是這道理的背後,揭示一個血淋淋。陰森森的事實。


    範閑站起身來,望著陳萍萍沉默半晌後說道:“畢竟是我的爹,我地媽,你已經(jīng)操勞了這麼多年,還是多想想自己。”


    “我沒幾年好活了。你也說過。”陳萍萍笑了起來。


    範閑有些辛酸望著他,說道:“沒有人能對付得了他。”


    陳萍萍默然。


    範閑準備離開,卻忽然開口說道:“箱子在我手上。”


    陳萍萍霍然抬首,卻看著這個年輕人已經(jīng)十分堅決地走出了門口。不由搖了搖頭,心想即便箱子在你手上又如何?這件事情總不能把你拖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位身著常服的中年人走進了陳萍萍所在的廂房,坐到了他的身邊,正是範閑先前所坐的位置。


    “沒有人能夠打敗陛下。”中年人和聲說道:“這一點,我和安之的想法是一樣的。”


    這位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範閑的父親大人,戶部尚書範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陳園,更不清楚為什麼他會和陳萍萍如此坦然如自地說著話――官場之上地傳說,前十幾年內(nèi),陳萍萍與範建二人向來是水火不容,直到範閑入京,雙方的關(guān)係才漸漸好轉(zhuǎn)。


    陳萍萍閉著眼睛,平靜說道:“箱子在他手上,你可知道?”


    範建微澀一笑。說道:“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麵,還以為能瞞過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愛。”


    陳萍萍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說道:“在你自家府上,難道你還沒有能力幫他保守秘密?”


    “這點能力還是有的。”範建平和說道:“陛下在我家裏放了兩顆釘子,一個人安之早發(fā)現(xiàn)了,還有一個人早死了,反正這種釘子又不要錢,陛下也不會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話,此次大東山祭天,他也不會把所有的虎衛(wèi)都帶了過去,然後送給四顧劍那個瘋子砍著玩。”


    陳萍萍微微嘲諷看著他,說道:“你這人,一生唯小意,所有地力氣都放在那些虎衛(wèi)之中,如今這些虎衛(wèi)死光了,不管你在裏麵藏了多少人,一個不剩……陛下這一手真夠狠的。”


    “是啊,我沒有什麼力量了。”範建苦澀笑道:“所以我隻好請辭歸家。”


    他看著陳萍萍冷笑說道:“你又比我能好到哪裏去?正陽門一役,你監(jiān)察院的精銳死了上千人,等後兩年再被陛下?lián)綆装焉匙樱愠烁覍W著告老,還有什麼辦法?”


    陳萍萍冷笑一聲,說道:“隻要範閑還活著,陛下便不會對監(jiān)察院下死力,我擔心什麼……倒是林若甫這頭老狐貍,忍了這麼久,終於覷著機會,把手上藏著的人都交給了他地寶貝女婿,結(jié)果……隻怕這時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範建也笑了起來,說道:“旁人都以為林係的官員跟隨安之力抗太子,事後定受重賞,卻沒想到陛下一直等著看這一幕,眼見著林相爺最後的人兒都跳了出來,即便如今不好做什麼,但日後哪裏還有他們翻身的可能。”


    “外敵內(nèi)患盡除,還把我們?nèi)齻老家夥的膀子都砍了一半。”範建感歎道:“陛下真可謂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絕世之才。”


    “必須承認,就像很多年前我們開始追隨他時那樣。”陳萍萍閉著眼睛,緩緩說道:“他以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之後,範尚書歎了口氣,說道:“我在京都裏躲在靖王府裏,是因為對京都的局勢並不擔心,早看出葉家有問題了,隻是沒有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師。”


    “陛下深不可測地實力,我倒是猜到了一些。”陳萍萍冷漠說道:“隻是我卻沒有想到葉流雲(yún)那老怪物,卻忽然站到了陛下地一邊。”


    “我們兩個人都隻猜到了陛下的一個側(cè)麵。如果……”範尚書忽然住嘴不言。


    陳萍萍知道這位老戰(zhàn)友準備說什麼,平靜說道:“沒有如果,因為那件事情之後,你從來不肯信我,我也從來不肯信你……卻是一直沒有想到那個最應(yīng)該信任的人,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安之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範尚書說道:“如果我與你之間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會好辦許多……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兒子了不起。我們瞞的這麼嚴,他卻依然能猜到這件事情。”


    “他是小葉子和陛下的兒子,當然了不起。”陳萍萍皺了皺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對皇帝陛下存有最高的敬意與佩服。


    “你什麼時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師地?”範尚書此時心胸極為輕快。隨意問道。


    “有些年了。”陳萍萍眉頭漸漸舒展,想到了當年地事情,那時節(jié)大魏還矗立在大陸的正中方,國勢極為強大。慶國最開始北伐時,戰(zhàn)事極為艱難,尤其是有一次戰(zhàn)役中,當時還是太子地皇帝陛下,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喪命,全虧了陳萍萍舍生忘死。曆經(jīng)千辛萬苦,才把他救了迴來。


    這是陳萍萍最出名的事跡之一,與千裏突襲,以斷腿的代價擒獲肖恩齊名。


    範尚書皺了皺眉頭,說道:“這有什麼問題?我們這些老家夥還一直以為,就是那次重傷之後,陛下才失去了武功……當年他可是位猛將。”


    “那傷有些古怪。”陳萍萍緩緩說道:“全身僵硬,絕對不是外傷引起。我和寧才人照顧了他一路。當然清楚,應(yīng)該是經(jīng)脈上的問題。好像是經(jīng)脈全斷……本以為他死定了,還哭了好幾場,誰知道最後竟又活了迴來。”


    “經(jīng)脈全斷還能活的人,我沒有見過。”陳萍萍睜開眼,看著範建,緩緩說道:“不過後來見過一個類似的家夥……就是你兒子。”


    “懸空廟一事,範閑地經(jīng)脈也受了大損,但還不像陛下當年那般恐怖,而且後來在江南應(yīng)該學了苦老光頭的本事,這才漸漸好了。”陳萍萍說道:“陛下可沒有範閑的好運氣,他沒有學天一道,那傷是怎麼好的?”


    “這些年你與陛下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少。”陳萍萍繼續(xù)說道:“陛下再能隱忍,但有些細節(jié)總會漏出一些馬腳,費介從澹州迴報範閑修行地霸道功訣,又說這霸道真氣可能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便讓我想到了當年渾身僵硬,形若廢人的陛下。”


    “懸空廟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的底牌到底是什麼……隻可惜卻讓範閑擋著了。”


    說到此話,他瞪了範尚書一眼,因為當時正是這位父親讓自己地兒子去救駕立功,反而誤了陳萍萍的大計。


    “都問明白了,那便不說了,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範建灑脫地站起身來,說道:“我要迴澹州養(yǎng)老,你若空了,也可以來看看我。”


    陳萍萍默然,知道老戰(zhàn)友是怎麼想的,不論陛下是否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人,他終究是範閑的親生父親。沒有人知道範閑是一位穿越者,靈魂裏帶著與眾不同的屬性,這二位長輩隻是依照常理以為,即便範閑知道了真相,也會陷入兩難之中。


    二人不想讓範閑活的太有壓力,便必須想通這件事情。


    陳萍萍輕輕敲響桌旁放著的銅鈴,丁當一聲清脆響聲之後,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地老仆人走了進來,把他抱到了輪椅上。


    “我送送你。”陳萍萍低頭咳了起來,咳的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說道:“如今這身體越來越差,中了點兒小毒,竟是許久都無法治好。”


    範建靜靜望著他,沒有說什麼,往宅外行去。後麵老仆人推著輪椅跟著,沒有走多遠,在工地的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對視一眼,相揖一禮。


    “我已經(jīng)想通了。”陳萍萍對範建說道。


    範建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頭思忖片刻,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他清楚為何陳萍萍要來送自己,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們一行人曾經(jīng)去過東海之濱,曾經(jīng)共聚太平別院,曾經(jīng)開創(chuàng)出大好的局麵,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辭官歸澹州,京都裏便隻剩下陳萍萍陪伴著陛下,想必他也會感到孤獨才是。


    正如範閑所言,在這十幾年裏,他與陳萍萍互相猜疑,來往漸漸變少,但並不能抹煞掉當年地戰(zhàn)友情誼。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該退出舞臺地時候,便要退的徹底,林若甫當年並不是三人小組中地成員,所以他退的不夠徹底,而範尚書不會犯這個錯誤,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這些人除了退隱,似乎沒有什麼太好的選擇。


    範建離去之前,皺眉問了最後一句話,並沒有避著那位老仆人:“既然你當年疑我,為何要五竹帶著他去澹州?”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低頭片刻,緩緩應(yīng)道:“因為知道你曾為之付出代價,所以我想繼續(xù)看看你的心。”


    範建的唇邊泛起一絲自嘲而傷感的笑容,揮了揮手,沒有再說什麼。


    看著範建離去的身影,陳萍萍輕輕歪在輪椅上,手指頭下意識地叩響著輪椅的扶手,歎了口氣,輕聲說道:“走了好,走了好……”


    緊接著,這位慶國的黑暗首領(lǐng)情緒黯淡地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他的親生父親,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仆人沉默地推著輪椅迴去,聽著老院長大人疲憊無比說道:“你說,要一個人死,怎麼就這麼難呢?”


    陳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不知麵臨過多少危險艱難,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失望過。因為他所麵臨的敵人,毫無疑問是他這一生當中所遇見最強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點。


    老仆人嘶啞著聲音說道:“應(yīng)該不會連累小公爺。”他已經(jīng)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盡量開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麼,但懸空廟後,小雪穀裏,我已經(jīng)讓安之兩次險些喪命,難道這還割裂不開我與他的關(guān)係?安之的運氣向來不錯,陛下定然不會疑他,這件事情就這麼罷了。”陳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範建準備走了,陳萍萍放棄了,範閑想通了,世間最大的問題,似乎就此解決了,然而這三個人心裏都清楚,如果將來沒有什麼大的波動,那這盆沸油便能安穩(wěn)地被鍋蓋遮住,可一旦有什麼事情發(fā)生,油花便會蹦將出來,將一切燃燒的幹幹淨淨――更何況沸油在心,把人們燙的嘶啦嘶啦的痛。


    而就在慶國京都漸趨穩(wěn)定之時,北齊上京與東夷城,卻陷入了一片愁雲(yún)慘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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