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曆七十四年。
昏暗的地窖,空氣中充滿腐爛的味道,小男孩拚命撞著石壁。
在男孩不遠(yuǎn)處,躺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上去和地窖其餘人一樣,已經(jīng)死亡。
地窖透出一絲光亮,男孩掙紮著爬過去,一個女人的身影立在地窖門口。
“隻有這孩子活著麼?”女人沉沉一歎,剛要抱起小男孩,忽然透過光亮看到一抹深藍(lán)色。
“那是……鮫人?”
空寂之山的古墓中,燭火晃動,躺在石床上的少年如夢魘般自語:“碧落海……鏡湖……複國……”
女人伸手覆蓋在他額頭上,一片冰涼,她沒有驚訝,挑出隨身攜帶的藥包,拿出一粒藥丸往少年嘴邊送去。
“我是誰……我是……”少年忽然睜眼,迅速抓住女人的手腕,眼中厲色一閃。
兩秒後,似乎沒察覺到危險,他表情放鬆下來,鬆開手。
南煜含住女人喂進(jìn)來的藥,閉上眼睛。
不周山散靈一戰(zhàn),他舍去身體,記憶和力量被係統(tǒng)帶著飄蕩。
然後進(jìn)入雲(yún)荒世界,聚成鮫人的軀體,記憶全無。他就這麼活了幾十年,加入複國軍,為迴歸那片大海而戰(zhàn)!
砂之國暴動,曼爾哥部落牧民衝入空寂城,擄走冰族,剛好他幻化成冰族的樣子當(dāng)內(nèi)應(yīng),就這麼變成人質(zhì)之一。
然而這些人質(zhì)被滄流帝國放棄,牧民把他們反鎖在地窖,意圖困死所有人。
鮫人在沙漠待不了多久,他陷入昏迷,因禍得福找迴記憶和力量。
那個地窖裏,隻有他還有另一個小男孩存活。
“係統(tǒng)你死了?”
〔宿主我在。〕
“有任務(wù)麼?”
〔幫助鮫人迴歸碧落海。〕
“還有嗎?”
〔暫無。〕
“救了我的女人是誰?”
〔空桑女劍聖慕湮。〕
竟然是空桑人!
“我能看到背景劇情嗎?”
〔看不到哦,此方世界有雲(yún)浮城的力量遮蔽。〕
南煜沒再和二缺係統(tǒng)交談,當(dāng)鮫人的記憶太痛苦,他需要緩緩。
相比別的任務(wù)世界幫助原主完成心願,他接收記憶的時候更像個旁觀的第三者,有同情心,但不深刻。
這次不一樣,他實(shí)實(shí)在在用鮫人的身份活著,那種刻在骨血裏的仇恨是怎麼都忘不掉的。
力量迴來了,然而他鮫人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麼多,隻能封印大部分。剩下的需要時間去適應(yīng)和習(xí)慣,恢複到全盛時期不知道要多久。
劍聖一門的擊鋏九問,倒是適合複國軍的戰(zhàn)士,這個慕湮劍聖會不會收一個鮫人為徒呢?
七千年的仇恨啊!
姑且試試吧,複國比什麼都重要。
於是,等到慕湮問他名字的時候,南煜說出自己鮫人的名字:“我叫青渝。”
三日後,另一名幸存者,那個小男孩,慕湮把他送迴空寂城。
和慕湮一起隱在暗處的南煜,看到男孩被滄流軍團(tuán)帶走之後,問出了心裏的疑惑:“你為什麼,不把我賣給冰族。”
慕湮注視著對麵鮫人深碧色的眼睛,那裏有仇恨,還有警惕,她淡淡一笑道:“劍聖門下,不以鮫人取樂。”
南煜聽說過,當(dāng)代的空桑女劍聖,少在雲(yún)荒走動,原來她隱居於空寂之山的古墓。
觀她臉色,有種病態(tài)的蒼白,那是血脈盡斷之相,南煜判斷出,她的壽命沒幾年了。
慕湮以為這個鮫人會自行離去,可是她從空寂城迴古墓的一路,這個鮫人還一直跟著她。
古墓裏,慕湮坐迴輪椅,臉上一片倦怠,她黑發(fā)白衣,輪廓柔美,從年齡上看大約三十餘歲。
“我要用滅字訣沉睡了。”慕湮的言下之意,便是問他跟迴來要做什麼。
南煜沉默良久,忽然單膝跪地,懇求道:“我想拜你為師。”
慕湮沒有說話,鮫人七千年來都是空桑的奴隸,空桑被冰族所滅,鮫人又成了冰族的奴隸。
這個天性柔善的種族,世世代代都要遭受褻玩和壓迫。
想到這,慕湮心軟了,她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空桑人。”
“我知道。”
“我們之間,隔著七千年的血仇,你還要拜我為師麼?”
鮫人的容顏絕美,南煜這具身體長著雌雄莫辨的外貌,此刻,他深碧色的眼睛閃爍著懾人的光芒。
“要!”
劍聖門下,心性第一,天資第二,代代隻有男女兩位劍聖。
尊淵師兄已有西京和白瓔兩名弟子,若是她再收徒……慕湮想拒絕,然而看到那雙眼睛,忽又一歎,問道:“你是男是女?”
南煜低下頭,吐出三個字:“都不是。”
鮫人出生是沒有性別的,南煜這些年一直想著複國,根本沒時間考慮那些。
雖然現(xiàn)在找迴記憶,知道自己不可能變成女鮫人,但是以這具身體的現(xiàn)狀來說,確實(shí)還未分男女。
南煜又道:“我隻是想學(xué)劍技,不收徒,我可以……我什麼都能給你!”
這句話包含的決絕讓慕湮動容,她忽略其中深層的含義,道:“我隻教你一年。”
“多謝,師父!”
“不必師徒相稱。”慕湮咳嗽一聲,臉色更白了。
慕湮的身體很差,教授劍術(shù)的時候往往口述多過演示。
然而這個鮫人的資質(zhì)實(shí)在太好,從六分光到化影,再到九問,不過半年,她已沒什麼可教的了。
但是南煜沒有提出告辭,每日一如往常練劍、練劍。
種族的缺陷無法根治,隻有後天勤學(xué)苦練來彌補(bǔ)。
慕湮隔三差五陷入沉睡,南煜趁這個機(jī)會順著古墓的暗河進(jìn)入赤水中找藥。
他恩怨分明,即便痛恨空桑人,可是對這個心懷悲憫的女劍聖,有一絲敬佩。
她拒絕收他為徒,卻將劍技傾囊相授。
雲(yún)荒的藥物和他認(rèn)知的不同,同樣的形狀和功效,名字天差地別。
南煜想治好慕湮,就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把藥找齊。
大漠蒼涼,慕湮坐在輪椅上,望著天空上白鳥翱翔,眼中閃過一抹羨慕。
她懷裏抱著一隻藍(lán)色的狐貍,柔軟的毛發(fā)輕蹭過她的手指。
忽然,輪椅側(cè)方遞過來一個藥碗。
鮫人少年的手,比慕湮這個病人還要涼。
“你什麼時候走啊!”慕湮皺著眉,一口氣把藥喝完。
南煜沒有接話,拿過空碗轉(zhuǎn)身就迴了古墓。
“小藍(lán),你說這個鮫人在想什麼呢?有很多次,他看我的目光都是刻骨的恨意啊。空海之仇,解不開的……”慕湮和懷裏的藍(lán)狐說話。
“可是他仍然盡心盡力想醫(yī)好我。人不是非黑即白,和語冰一樣,都是矛盾的人呢。”
今天是一月三十,是章臺禦史夏語冰的祭日,她終究沒能見他最後一麵。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慕湮按住體內(nèi)的暴動,心神悲慟。如今都快一百年過去了,想起年輕時的戀人,她心裏仍然帶著不解和怨忿。
輪椅轉(zhuǎn)了一個圈,鮫人悶不吭聲把哀傷的女人推進(jìn)古墓。
古墓裏,慕湮在旁邊的石室叮叮當(dāng)當(dāng),南煜在這邊的石室辨認(rèn)草藥。
經(jīng)過這些天的探查,南煜發(fā)現(xiàn)這位女劍聖的血脈是被人震斷的。
次日,南煜去送藥,看見慕湮拿著新鑄好的光劍遲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在劍柄上刻字。
“喝藥。”
慕湮放下光劍,歎道:“若是被鮫人知道你的劍技是空桑人所傳……”
南煜在桌麵寫字:“煜。”
同音不同字。
“掩耳盜鈴,他們還是會問你的師承。”話是這麼說,慕湮沉思片刻,在劍柄上刻下一個飄逸的煜字。
“一年之期已滿,你可以走了。”
南煜拿著光劍,他們沒有師徒之名,可是慕湮這樣的行為,已承認(rèn)他是劍聖門下。
你嫌棄我是卑賤的鮫人不肯收我,還是怕我被族裏人誤解,向空桑人低頭乞憐?
慕湮道:“你走以後,我會用滅字訣沉睡,興許還能拖上幾年吧。”
“我發(fā)誓,一定治好你。”
鮫人的語氣擲地有聲,可是慕湮卻搖頭微笑道:“不用了。你那麼恨我,何必發(fā)這樣的誓言。”
“恩是恩,仇是仇。”
這七千年的仇恨解不開,但是慕湮做為當(dāng)代女劍聖,對鮫人的態(tài)度不像普通空桑人。
能夠把九問毫不藏私教給他這個鮫人,足以說明慕湮心懷大義。
南煜想了想,舊事重提:“或者,你要我的什麼東西,眼睛,還是……”
鮫人以美色出名,向來是空桑和冰族的玩物。
“你的身體……”慕湮明白他的意思。
南煜沉默,沒有記憶的幾十年,他利用這一點(diǎn),殺過無數(shù)冰族人。
想抓他,然後賣一個好價錢的人大有人在。
“我沒被人碰過。”
慕湮愣住了,她道:“我不是……”
最後,她握住鮫人沒有溫度的手,柔聲道:“不是嫌棄你的意思,是我不喜歡。你別想那些,我等著你來治好我就是了。”
女人的氣質(zhì)如蓮花般淡然,也是在這一刻,南煜才敢確定,這個空桑人,對待鮫人是不一樣的。
南煜多留了一天,今天的藥,慕湮嚐出了不同,熟悉的苦澀帶有一絲微甜。
入口的瞬間還有種血液甜腥之氣。
南煜把光劍掛在腰側(cè),向慕湮行禮道:“謝謝,再見。”
古墓暗河連通赤水,慕湮還沒反應(yīng)過來呢,鮫人就已跳進(jìn)暗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