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夜幕之下,朱邪赤心父子及沙陀殘部垂頭喪氣。
原本製定好的突圍計劃,理應是折損數百人便能掩護大部人馬撤離。
如今卻不知被隴右以何種手段探知,提前設下伏兵,致使他們折損兵馬過半。
那死去的人都是他們的同族弟兄,哪有不傷心的說法。
一時間,幸存下來的沙陀精騎氣氛低沉,而遠處的官軍營盤也派出了巡哨的塘兵摸索而來。
眼見這支兵馬打著朝廷的旌旗,他們這才返迴營盤,將此事告訴了四水川南邊,那群嚴陣以待的官軍。
“節帥,他們打著朝廷的旌旗,且與叛軍廝殺,如今躲在清河、牛頭河之間的平地,無甚舉動。”
塘兵列校將軍情匯報而出,而數千官軍陣中,身著華貴明光鎧的將領聞言皺眉,他身旁的幾名華貴將領先後開口。
“節帥,莫不是蕭關失守了?”
“蕭關若是失守,那我等前來還有何意義?”
“少保調我等前來,為的就是守住蕭關與原州,如今蕭關失了,恐有罪責。”
此處兵馬,乃是王式所調的李承勳部,而那身著明光鎧的將領便是李承勳。
今日下午他們才率軍抵達四水川,本欲休整一夜,明日調來平高城的兵馬後,結陣往蕭關馳援而去,結果才紮營歇息,便遭遇了這種事情。
若非塘兵放的夠遠,他們都沒時間穿上甲胄。
“走,隨某去看看,突圍而來的是否是代北的胡雜。”
李承勳沉思片刻,最終決定率領兵馬,往北邊的那部騎兵靠去。
此次馳援蕭關,他所率五千天雄軍步卒,加上四水川軍營原本的兩千步卒,勉強湊出七千步卒及萬餘民夫。
後方的平高城還有涇原鎮的三千兵馬,以及鳳翔鎮的兩千兵馬。
如今原州一帶已經聚集官兵一萬二千多,原本算上蕭關的兵馬,勉強也有一萬五千之數,還能與賊軍僵持。
現在蕭關情況不知,若是真的失陷,那他們隻能撤往平高駐守了。
因此在李承勳的指揮下,除兩千駐營士兵和萬餘民夫外,餘下五千天雄軍步卒開始向北邊開始靠近。
官軍的行動,自然也吸引了正處於萎靡狀態的沙陀精騎。
朱邪赤心眼見官軍主動靠近本部兵馬,便知道援兵多半是到了,心頭不免暗罵。
“狗鼠的官軍,若是提前一日到來,我哪裏會舍棄蕭關?!”
朱邪赤心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隻覺得都怪官軍馳援太慢。
若是他不出蕭關,也不至於折損大半兵馬。
想到這裏,他準備向朝廷討要更多好處,當即率部向南邊的官軍靠去。
兩部兵馬的塘騎與塘兵率先接觸,得知果然是沙陀精騎南下突圍,原本還在前進的官兵也就不再前進,而是留在河水南邊等待沙陀騎兵過河。
不過人腰高的河水,並不能阻礙沙陀精騎過河。
當這八九百精騎過河來到官軍麵前時,李承勳臉色格外難看。
以沙陀精騎的狀態,絕對是遭遇了一場慘敗,剩下這點精騎也不足以幫助他奪迴蕭關,故此撤往平高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沙陀軍使朱邪赤心,參見李使君。”
“敢問李使君,為何駐兵南川而不前?!”
朱邪赤心擺出問罪的姿態,李承勳被他這姿態弄得直皺眉頭。
“某今日申時才率軍抵達此處,何有駐兵不前的說法?”
“倒是軍使請先迴答某,王少保讓爾等駐守至月末,爾等何故突圍?!”
李承勳根本瞧不起朱邪赤心這群沙陀人,眼見朱邪赤心還有脾氣質問自己,當即便輕蔑道:
“莫不是怯戰突圍,那可曾想過要受軍法?!”
朱邪赤心聞言目光掃去,眼見李承勳四周兵馬數量不過四五千人,且多為步卒,當即便知道李承勳還需要自己,立即擺譜道:
“蕭關的確已經丟失,劉繼隆駐精騎數千,精兵數千於蕭關外,加之其又有數萬民夫,蕭關根本守不住。”
“我若非想到朝廷,早就向鹽州突圍而去,何須南下?”
朱邪赤心擺譜的手段不怎麼樣,至少在明眼人看來,朱邪赤心他們根本不可能向鹽州突圍。
從蕭關到此處不過七十裏地,結果沙陀精騎就被隴右打成了這般模樣。
他們若是向三百裏外的鹽州突圍,估計連白池城的城牆都看不到,就要全軍覆沒於鹽州草原了。
不過李承勳還是不願意將事情鬧大,畢竟隴右前番精騎追逐的聲勢太大,而他麾下精騎都被王式留在了隴西,他眼下確實需要支精騎,以備不時之需。
沙陀精騎雖隻有八九百人,但若是用好了,進取不足,自保有餘。
想到這裏,李承勳開口道:“此事就此作罷,某會向王少保稟報,眼下汝先率三軍休整,明日我軍便在此擴修營盤、掘壕而戰!”
既然知道了蕭關有數千精騎,李承勳自然不敢冒險。
他準備依托四水川的水網,在此構築防線,而不是撤迴平高。
對此,朱邪赤心倒也十分讚同,畢竟他已經嚐過隴右精騎的兩次厲害了。
若是能以此處水網限製劉繼隆麾下精騎,他自然高興。
雙方心照不宣,開始調兵南下營盤,而劉繼隆則是率軍撤迴了七十裏外的蕭關。
他們返迴蕭關時,已經是翌日正午,而蕭關餘下兵馬在自己被拋棄後,當即便選擇了投降並獻出關隘。
劉繼隆率軍撤迴後,當即便領兵走入了蕭關之中休整,同時召集了軍中將領在蕭關衙門議事。
哪怕此刻已經十分疲憊,可劉繼隆卻還是勉強提起了精神。
他目光掃過堂內八名將領,而後才開口說道:“我軍塘騎在半道上傳迴消息,蓋見官軍陣上不過七八千之數,且自清晨開始掘壕而守,無心進取。”
“加之陣上旌旗以天雄為主,那必然是天雄軍的兵馬被王式調至此處協守涇原,隻是這沙陀突圍,陰差陽錯導致了蕭關失守。”
“眼下他們所想的,無非就是依仗四水川水網密布,以此限製我軍罷了。”
劉繼隆將南邊那七八千兵馬的身份給猜出,安破胡聞言隨即道:“節帥,不如以我軍馬步兵為主攻,最遲三日便能攻破官軍營壘!”
“不……”劉繼隆搖了搖頭,拒絕了這個建議,轉而將目光看向斛斯光:“昨日我軍殺敵幾何,自損幾何?”
“迴稟節帥……”斛斯光十分疲憊,但聽到這個問題,卻還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昨日我軍殺敵一千一百四十四人,俘兵五百一十六人,陣沒二百四十七人,傷殘八十二人。”
“昨日俘獲甲胄一千六百六十套,俘獲乘馬九百七十四匹,軍馬七百八十五匹,我軍折損軍馬近一百九十七匹。”
當斛斯光說出這相差五倍的戰損比時,衙門內的將領紛紛露出了笑臉。
哪怕早有準備的劉繼隆,也不免卸下了幾分負擔,笑著頷首道:
“沙陀精騎已經被重創,若是加上這蕭關的一千降卒,我軍可謂以一當十。”
“如今官軍的精騎數量銳減,加之秦州兵馬調至此處防守我軍,秦州必然空虛。”
“傳我軍令,明日卯時三軍開拔,以精騎四千、馬步兵四千為征討秦州兵馬。”
“蕭關交與朔方節製,以都尉斛斯景為守將,節製馬步精騎及蕭關降卒駐守蕭關。”
劉繼隆話音落下,他便率先看向年不過二十七八的斛斯景。
他是斛斯光的堂弟,打仗中規中矩,但駐守蕭關並不需要多大的才幹,隻要他能聽從自己留下的布置,守住蕭關不成問題。
“斛斯景,我率軍撤走後,你務必增派精騎,維持對四水川的塘騎數量。”
“以李承勳之能,等他發現我撤軍時,我已然拿下成紀、隴城二縣了。”
“他若舉兵來攻,你便依我計謀守城便是,不可出城與之戰。”
“隻要守住蕭關三個月,我記你一功!”
斛斯景聞言起身向劉繼隆作揖:“末將定不辱命!”
劉繼隆滿意頷首,隨後遣散諸將,拖著疲憊身軀前往了衙門的中堂休息。
倒是在他休息的同時,斛斯景也按照他的安排,將四水川的塘騎放多了一倍。
二百餘精騎在此巡哨,無形之中給了官軍很大的壓力。
李承勳也不得不催促兵卒及民夫在營盤四周掘壕,同時砍伐樹木,高築營牆。
在此期間,李承勳又找來了朱邪赤心,主動起身將桌上的酒杯端了起來。
眼下他需要足夠的精騎,才能依托四水川防禦隴右馬軍的突擊。
他也看出來了,劉繼隆暫時不準備揮師南下,但他卻不得不準備。
甲胄他有,但善於騎射的兵卒和馬匹卻不是那麼好找的,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朱邪赤心。
“昨日是某氣性太大,多有得罪。”
“朔方與蕭關失陷,軍使所有責任,但也盡了全力,某亦不會落井下石。”
“某已經向朝廷奏表,請為軍使記功,待戰後必有犒賞。”
“隻是在此之前,還請李軍使從代北再調遣支騎兵南下,方才能夠更好的保衛關中。”
牙帳內,李承勳倒也能放下身段,向朱邪赤心承認自己錯誤的同時,徐徐圖進。
朱邪赤心本來還在猶豫是否要返迴代北,可聽到李承勳這話,他不免有些意動。
他麾下能拉出三千精騎,當初就帶了一千精騎和兩千部眾南下。
之後不過幾個月時間,朝廷便將甲胄裝備齊全,使其擁有了六千精騎。
若非自己被周寶所累,昨日突圍又被察覺,此次南下還真是收獲不淺。
如今雖然得以突圍,但兩千餘部眾的折損令他痛心。
若他不能強大沙陀,即便返迴代北,恐怕也會威望掃地。
既然如此,那唯有繼續從沙陀征調部眾南下,借助朝廷之手來強大己身。
想到這裏,朱邪赤心已經意動,但他也知道待價而沽的好處。
他眉頭微皺,好似在猶豫,李承勳剛準備開口,他便繼續道:
“我部在代北,最少還能拉出一千精騎,三千部眾南下,若是朝廷願意調撥甲胄,那倒是能協助使君守住涇原。”
“可我部族人歸心似箭,都不願意繼續在此地征戰,我亦無奈……”
朱邪赤心的小心思剛剛顯露,便被李承勳看穿了。
隻是對此,他心裏十分滿意。
他不怕朱邪赤心有所求,就怕朱邪赤心有所不求。
他想要的,無非就是錢糧絹帛及甲胄罷了,這些東西又不需要他李承勳出,朝廷若是想要增兵,唯有答應朱邪赤心條件。
既然如此,那他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軍使不必擔心,某自然會向朝廷奏表,請朝廷供給錢糧,犒賞三軍將士。”
李承勳親自為朱邪赤心斟酒,朱邪赤心見狀十分滿意,隨後便答應下來:“既然如此,那某就等待使君的好消息了。”
“軍使慢走。”李承勳目送朱邪赤心離去,隨後便見李執義走入帳內,朝他作揖道:
“阿耶,這沙陀精騎又有什麼能耐?值得阿耶這般對待?”
“若王式不扣留本鎮精騎,以本鎮精騎的實力,足以擊退劉繼隆所部。”
麵對李執義的這番話,李承勳倒也沒有反駁,隻是搖頭道:“死沙陀人,總比死自己人要好。”
“反正是朝廷出錢糧,你我何必擔心?”
“眼下最應該擔心的,應該是劉繼隆何時揮師南下。”
“你須得緊盯北岸的叛軍塘騎,時刻警惕。”
“某曉得!”李執義作揖應下,隨後退出了牙帳。
在這對父子商議的同時,返迴自己牙帳的朱邪赤心也見到了朱邪翼聖。
他將李承勳的拉攏和他準備調兵南下的事情說了出來,朱邪翼聖聽後頷首:
“阿耶,我今早仔細看過這天雄軍的營盤,比之周寶麾下還不如。”
“官軍若都是這種水平,那朝廷定然討平不了隴右。”
“我部可趁此機會,借助朝廷來囤積甲胄,待到戰事告休,返迴代北時,說不定能得到大同軍防禦使的官職。”
“若能占據大同之地,再引韃靼助力,說不定能在此亂世占據一席之地。”
朱邪翼聖說這番話時,眼眸閃爍不一樣的光彩,而朱邪赤心與他想法不謀而合。
沙陀人一直在遷徙,他們自然渴望得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
若是能占據大同,那不論是西取振武、東進義武、南下河東……都是極好的選擇。
京西北的兵馬素質,與代北及河北地的藩鎮兵馬相比,著實差了些。
不過對於隴右,昨日剛剛慘敗的他們還是有些發怵。
父子二人對視間,蕭關丟失的消息也通過快馬送往了秦州前線。
王式得知消息時,已經是朱邪赤心丟失蕭關的第五天,而當他得知蕭關丟失後,他也不得不重新調整起了思路。
帳外的攻城喊殺聲還在繼續,前線兵馬已經不足四萬五千,即便加上留守伏羌、上邽的兵馬,也不過堪堪六萬。
一個半月的時間,八萬三千大軍,陣沒於陣上的兵卒便不下一萬八千,而官軍死傷雖不少,但其身後有源源不斷的民夫及新卒來穩住關隘,這讓王式身心俱疲。
加之蕭關丟失,而李承勳派人送來的軍碟中,又說劉繼隆駐兵不前,這不免讓王式情緒變得焦慮。
思前想後,他思考自己若是劉繼隆,眼下又該如何動兵。
他覺得自己若是劉繼隆,那必然要南下攻取平高,奪下石門關及木盤關,然後再調兵圍攻秦州。
這麼一想,王式這才發現自己這支兵馬,似乎已經陷入了不妙的境地中。
他臉色陰晴不定,最後還是決定下達軍令,留兵五千駐守奪得的關隘,餘下兵馬撤迴武山縣,另外再從民夫中募兵一萬操訓。
隨著前線鳴金收兵,撤軍的消息傳至三軍,在此鏖戰一個半月的諸鎮官兵都不免鬆了口氣。
緊接著,三軍休整兩日,隨後撤往武山縣的消息,更是讓腦子緊繃的三軍將士終於得到了放鬆。
他們終於不用再麵對那難以攻陷的關隘了,即便隻是暫時撤迴武山縣,也比每日睜開眼睛就得擔心自己死在攻城路上來得強。
“阿耶,怎麼撤軍了?”
三日前,剛剛從故道石堡率軍撤迴的王涉在得知撒軍的軍令後,立即策馬來到了前線,質問王式原因。
麵對王涉的質問,王式將目光挪到了桌案地圖上的成紀、隴城身上。
“劉繼隆在蕭關駐兵多日不前,這不是他這一個多月來所展示的手段。”
“我若是他,眼下如果不出兵拿下平高,便必然要出兵進攻成紀、隴城,隨後向南奪取秦州餘下五縣。”
“為了防備劉繼隆切斷我軍退路,我軍必須先撤迴武山,視局勢變化再撤往上邽,保住秦嶺城至安戎關要道才行。”
王式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王涉聽後不甘:“蹉跎一個半月,死傷近兩萬人,如今隻奪得一處關隘。”
“至尊若是知道,恐怕會在入冬之後換將,到時候您與我……”
王涉沒有繼續說下去,可王式清楚他想說什麼。
他歎了口氣,無奈道:“技不如人,本該如此……”
王式很無奈,他已經極力重視劉繼隆了,可劉繼隆和隴右軍的表現還是超過了他的預估。
這一個半月以來,他親自感受到了隴右軍團、旅、隊、夥的執行和戰力。
他能奪得第一座關隘,主要還是因為隴右鎮、軍二級指揮失誤太多所致。
然而半個多月前,經過辛讜的建議,高進達調整了戰術,給予了“團旅隊夥”更大的自主性,使得軍中中下層武官及兵員得到了極大發揮。
王式已經感覺到,這隴西第二重關隘,對於官軍而言,已經成為天塹。
與其繼續在此消磨兵卒性命,倒不如吸引隴右軍來進攻自己,轉攻為守來消磨隴右兵力,比拚雙方後勤實力。
不過現在至尊是否還能給他這個機會,他便不得而知了。
正因如此,他在勸離王涉後,提筆寫下了自己對此戰的見解與接下來的戰術布置。
不管至尊是否會換將,有這份奏表在手,至尊應該能做出更為正確的決定。
“來人,派快馬將此奏表送往長安。”
吹幹墨跡,王式召來將領,親手將奏表遞給了他。
不多時,軍門便馳出了一隊快馬往長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