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海域裏的詭變,淵中所發動的萬詭夜行,自是無聲無息。
那九顆頭顱大帝的氣機,便像是一道薄衣,罩住了這些淵中詭物的軌跡。
正在燕北皇宮老榕樹下商討著淵中詭秘之時,陳遠臉色卻是一變。
小黑子如今是瞎了,卻捕捉不到陳遠臉上神情,隻是自顧自說著:
“蝕淵在遠古時候便因為人皇而暴動,那時間拚得人皇隕命,才堪堪保住三千寰宇生機……”
“那些上流寰宇中的詭種、龍種,擅於明哲保身,倒是對自家族人不怎麼看重,人皇心慈,率領十三帝與一眾古老大帝,拚得寰宇顛倒,大道紊亂……”
“而今這麼多年過去,便是連我,卻都忘了具體時日……”
“寰宇中有許多天命,但可繼承人皇衣缽的,如今倒隻有陳哥你一人……”
“我想,蝕淵如今的暴動,倒可能與陳哥沾上關係。”
陳遠聞言,便是心中了然。
果真如此,從李屠戶那從淵中爬出來的妻子開始,陳遠便對蝕淵的動機進行著考量。
當年那一句句撲朔迷離的“不要迴”,莫不就是在提醒陳遠,讓他不要繼承人皇衣冠?
但這李屠戶之妻,卻又在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如今剛迴陸上神洲,倒也未曾有機會去打問。
自己留在陸上神洲,那燕北與西齊便不斷生著亂子,自己留在鳳門大陸,那鳳門大陸的蝕淵隧道又開始暴動。
如此一想,自己倒像個災星似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陳遠此刻的神情,小黑子頓了頓,坐在枯黃秋千上,緩緩道:
“陳哥莫要自責,蝕淵早晚都會邁出這一步,卻不單單隻是因為你,或許,這一切倒像是湊巧……”
“但以著目前態勢,蝕淵野心勃大,似乎對那世界背麵的陰暗一隅再也無法滿足,他們對寰宇的渴求,倒像是一種……一種病態的占有。”
“如今那些被蝕淵完成同化的尾三流寰宇,已是無法再下探,便不知其中成了何種樣子,但尋常生靈落在蝕淵那些詭物的手裏,皆討不得什麼好處……”
“如今,就看著我們陸上神洲,是否可以撐過這一劫了。”
“陳哥,容我說句難聽的,陸上神洲實在是太過弱小,麵對蝕淵,當今,我們唯有你和執劍能抗衡一二……且我傷勢在身,還需得必要時刻才能服用化生丹,明麵上的砥柱,便是你二人。”
“執劍如今耗費天道福運太多,怕是衰老之態加劇,或許過不了多少年,隻怕剩你一人孤軍作戰……”
老榕樹上的執劍仙壓了壓鬥笠,不屑地啐了一口:
“嘁,武神,我還活得好好的,你怎就如此咒我?你好些養傷便是,有我勘日大仙在這頂著,保得你恢複修為那日。”
小黑子沉默半晌,卻是冰冷抬頭,正色看向老榕樹樹幹上。
他的灰白瞳仁明明隻能看到霧蒙蒙的世界,但這一刻,卻像是牢牢鎖定住了執劍仙的方位。
“執劍,你或許不懂……蝕淵暴動,那再派兵時候,便不會是簡簡單單的洪荒級掌舵仙,不會是勘日境淵修了……”
“淵中之力,我是見識過的,尊者境都不算稀有。”
“屆時,若你與陳哥抵抗不得,我倒還有一法……”
執劍仙顯然被小黑子嚇唬到了,便也是沉默良久,問道:
“何法?”
“搬救兵。”小黑子麵色稍稍凝重。
“三千寰宇中,依著我這麼多世的積澱,總認識些大帝、尊者,但如今我已這般樣子,隻怕人家不會賣我這個麵子……交情好的,倒也有,隻是恐到了搬救兵的地步,距離陸上神洲的覆滅,怕都是不遠了……”
執劍仙點了點頭,微微一歎。
“該來的擋不住,我會盡力的,依陸上神洲天道而生,我堂堂執劍,又怎會舍棄根本而茍活,武神,你且放心吧……”
說完這句,執劍仙的目光便投向陳遠。
卻是聽著後者的一句話,使得執劍仙臉色大變。
榕樹葉子紛飛落下,陳遠的指尖隨著空間中某一種特殊的律動而顫抖。
他輕輕開口:
“無盡海域,詭物又上岸了。”
……
燕北北地駐守大營,約莫離著皇城三十裏。
“什麼,永安仙師迴歸?!”
“永安仙師隱退這麼多年,不是早被淵裏的畜生嚇破了膽,如今怎還有臉迴來沾這一份風頭。”
“兄弟,話不是這麼說的,仙師可是救下了燕北不少百姓,滅殺了整波詭物潮。”
“笑話,他永安仙師若真有些良心,倒不會讓我們父輩來援北了,那時間淵裏詭物多到殺都殺不完,死了太多太多弟兄,他在哪?這堂堂仙師在何處?”
軍營裏某處營帳前,幾夥身上掛彩的士兵,打著繃帶,麵紅耳赤地爭論著。
“仙師給我祖上分了田地,讓我爺奶吃飽穿暖,又是多大的福澤,怎落在你口中,倒如此不值一提?!”
“嗬嗬……你真是個蠢驢,靈火宗死了一千名弟子,五位長老,我們火卿如今半身不遂,重傷倒在營裏…他仙師真是能掐會算,等到火卿都快犧牲的地步,他才出了手,依我看,倒像是那勞什子仙師,故意如此!”
“你的意思是,仙師等著那些詭獸被耗了精氣,才出的手?!”
“如何不是?你難道這還看不出來嗎?所謂的仙師,不過是重得名氣俗節罷了,倒隻是個修為高深的庸人,但現在,修為高深前麵或許還得添個問號,保不齊火卿帶得那些天驕弟子,已經將詭獸潮殺得差不離了!”
“你放屁!才不是這樣,仙師在我永安自是圖騰一般,若無難事,怎會耽擱!”
“這種言語隻有你這傻子才會信了!”
“你說誰是傻子?周二牛,咱倆來比劃比劃,我看你個缺胳膊的,拳頭還有勁兒不!”
瞧著這兩撥傷員便要廝嚷到了一起,便是一道沉重腳步聲從一側響起。
伴隨著鐵甲的“咯噔”碰撞,這兩撥人自是安分下來,同向著來人方向行禮。
“陳將軍好!”
“好?好個蛋!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他媽的前線兄弟搏命,你們有力氣搞內訌?我看你們這些傷病也莫要養了,下次都給我衝陣殺詭好了!”
黑甲將軍的一句話,卻讓兩撥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紛紛憋住了氣口,不敢說話。
“哎……”
黑將將軍重重歎了口氣,背過身去,緩緩道:
“吾永安三卿自是仙師所設,我們的命也曾依著仙師而活,他曾經救下整個永安,又如何救不了區區燕北百姓?”
“本將軍知曉,如今天下人對仙師意見頗大,但這其中誤會太大,太深,同尋常百姓是講不清的……但你們,你們自是永安出身,說到底,你們如今能長這麼大,一頓吃那麼多饅頭,都與仙師有莫大關係。”
“誰都可以說仙師不是,但你們不行。”
“哪怕他火鳴,如今躺在軍帳裏半死不活,都不會怪念仙師。”
“都散了,瞧著心煩,一個個有力氣沒地兒使……”
兩撥傷員互相看看,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黑甲將軍的話,便是互相拱拱手,道了別。
自是這軍帳外頭,旭日東升,光如絲綢纏繞青山。
黑甲將軍從胸甲裏摸出來個老舊煙鬥,再摸出些幹巴巴的煙絲,指尖打了火,小心翼翼地點著煙絲,放進了鍋鬥裏,深深吸了一口。
充滿紅血絲的眼睛,在這一刻終於眨巴幾下,似乎是流出了些刺激的淚。
沙場漢子隻流血,不流淚,今個抽著煙鍋子,可能是戳到了心窩子,感時傷懷,借著這旭日,偷摸濕潤了眼。
他重重一歎,腦海裏揮之不去兄弟失去了半身的樣子。
語氣低迷,望著薄霧青山,望著雲霏,緩道:
“陳哥啊……我陳牛誌怎麼就是過不去心裏這個坎兒呢,你若是早迴來個日子,火鳴兄弟他,是不是就不用這般躺屍了?”
低歎化作清晨一兩風,但吹不出青山,隻迷失在雲霏之中。
腳下沙子又規律跳動起來,這老將軍自是察覺,便狠狠吸了口煙鬥,又吹滅,眼裏掛上股狠勁兒。
“他娘的,這些畜生,又他娘的來了……”
軍帳裏號角吹響。
傷員並出,破甲亦上。
秋風和瘦馬相依,給這青山裏的軍營添上抹蕭瑟。
這位黑甲將軍,站在萬人前,眼眸赤紅,吼聲震天。
“兒郎們,燕國與永安,打斷骨頭連著筋,燕國被攻陷,便是永安的父老鄉親,也過不了幾天安生日子。”
“那些畜生們又他娘的來了,告訴本將軍,我們該當如何!”
瘦馬與傷病似乎並擋不住這些將士們心中的狠厲。
他們振臂高唿:
“殺——”
“殺——”
……
無盡海岸邊上。
詭獸又化作百丈潮水,像一波高大的浪頭,與嘯同來。
恰是那岸上,卻有一道白衣定立。
他沒有帶任何兵器,隻是身後磅礴氣運化作一道高聳牆壁。
腳下輕劃,沙地上便抹出一道線。
這線,本會被海水衝歿,但此刻,卻永久定格在這裏。
那白衣望著越來越近的嘶嚎浪潮,輕聲道:
“淵中詭物,皆不可踏入此線之後。”
“違之,盡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