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逢墨的目光漸漸空洞,渾身露出一股死寂,他站起身來,走到了茯歡的跟前,抬手撫上了她的麵龐。
“歡兒,你問我我的殺心因何而起,其實我也不知,許是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就已經瘋了!
他的指腹冰冷,茯歡眉頭輕蹙,卻未作一語。
“你出生時,瑾國太平,皇位之爭已經結束,你生來就是王姬,日後會是帝姬,隻要是你想要的,陛下都會為你尋來,你什麼都有了,我的寅初卻死了!
茯歡不禁發問:“隻是因為如此?”
葉逢墨低笑了一聲,無盡悲涼,“當然不是,隻不過我更想知道,你是如何發現我的?”
茯歡沉默了一瞬,緩緩開口道:“我和夙堯解除婚約,隻是做戲!
葉逢墨似乎並不意外,“你處置了我在王府的眼線?”
茯歡搖搖頭。
“我並未動他,隻是通過他得知了布局之人來自宮中!
那日她與夙堯在王府一鬧,傲枝連忙下去關注著王府眾人的動向,正好發現一人急不可耐地向外傳信。
是林海。
王府庭院中長年有一窩黃鸝,久而久之府中眾人便都習以為常,但誰能想到那些黃鸝早就被林海馴養成傳信的工具。
傲枝和風書一起截獲了那些信箋,發現黃鸝是往皇宮飛去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倆並沒有將林海控製起來,隻是確保信上的內容能助茯歡達成目的即可。
而那次茯歡進宮,也是聯合南以蕭演戲,緊接著葉逢墨就走了進來。
既然幕後之人想要茯歡和夙堯一同去鳳兮城,那麼一定不希望這樁婚事告吹,就一定會在晚宴開始前做點什麼。
好巧不巧,葉逢墨在晚宴前夕舉辦了品茶宴。
其實她之所以把目光放在葉逢墨身上,最初是因為瞥見他衣擺上那不起眼的些許紅土泥漬,隻有零星一點,很難讓人注意到,那是禦花園為種花栽木而獨有的。
從宮殿到禦花園,鳳君出行一般有人抬轎,而禦花園的過道皆用鵝卵石鋪墊,除非遠離過道深入梅林,才有可能沾上紅土泥濘,但品茶宴舉辦的地點隻有一條彎曲的迴廊,何須要深陷林中?
唯一的可能就是葉逢墨早到場了,一直隱藏在梅林中觀察席間的一舉一動,隨後處理好鞋底的泥濘,挑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出場。
“虞美人這種花在瑾國並不常見,鳳君可知其寓意?”
葉逢墨指尖一顫,手臂逐漸變得僵硬起來。
看著他的反應,茯歡已然明白,“想來鳳君也是知道的,虞美人寓意著生離死別!
“倘若陛下明白其含義,當初是否還會同意鳳君的請求呢?”
葉逢墨不言。
“虞美人是有毒的花,若我猜的不錯,鳳君大抵是想用花毒殺了我吧!
宮殿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靜,半晌,他才喃喃道:“其實我早就下不了手了!
葉逢墨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動搖了心底的殺意,一直在殺與不殺間反複徘徊,明明隻要讓她順利喝下那碗甜湯,一切就都結束了,可臨了前他又為自己找了個借口——
十三公子與茯歡交好,這盆髒水是潑不到臨江仙身上的,不能動手。
但即使不是臨江仙,他也有無數種法子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明明在四方劍陣外埋伏了那麼久,明明她受傷時是出手的最好時機,他卻縱容著機會轉瞬即逝。
究竟是什麼阻擋了他呢?
或許是見到了茯歡在席間維護夫婿的模樣,或許是看到了茯歡為懷秋擋劍,又或許是因為她頭上的那支步搖,讓他恍然想起了他與南以蕭的當年。
年少夫妻,稱得上故劍情深。
身份尊貴的公主為他一個流亡之人擋住了來自先帝的施壓,讓所有流言蜚語永遠不入他的耳中,為他斬除前路荊棘,許他坦途大道。
然後在某個晴朗的日子,她拎著一道聖旨,笑著告訴他,從今以後他就是她的駙馬。
不論是駙馬,還是如今的鳳君,她牽著他,一步步往上走,在旁人揚言他身份低賤,不配高位時,她隻說了一句:
“逢墨值得最好的!
字字句句,深入他心,也支撐著他活到了今天。
這些年來,他什麼都有了,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得到,若他殺了茯歡,當真會快活嗎?
當真能讓他這顆腐爛的心變得鮮活嗎?
他早已否定了答案。
“你死了,會讓阿蕭難過!睍尯芏嗳穗y過。
葉逢墨凝望著茯歡的眉眼,曾幾何時,他也是抱過小小她的。
為什麼後來都變了呢?
為什麼......他變成這樣了呢?
南以蕭稱帝以後,為了瑾國一直在堅定地往前走,可他困在了過去,再也走不動了。
同行的兩個人不知何時已經漸行漸遠,稍稍一迴頭,隻剩下了自己。
“三年前,一個名為謀弋的組織找到了我,讓我找到你的下落,並將你引到鳳兮城,他們許我寅初複生!
“然而當年你離京以後,隻有阿蕭和蔓傾知道你的下落,要找到你並非易事,直到兩年前......”
葉逢墨往前走了一步,“林海告訴我,懷秋他每個月都要離府數日,每次行蹤都極為隱蔽,可哪怕他隱藏再好,我也順著一些蛛絲馬跡找到了他去的地方,名為柳溪村。”
茯歡目光一頓,猛地轉過身來。
葉逢墨繼續說了下去:“他是去見你,卻又從未出現在你的麵前,派去的探子說,他每次都是遠遠望著你,像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然後又在你受難之際悄悄幫你一把。”
經他這麼一說,茯歡突然想起有一次她為了謝孟懷的藥錢愁眉不展時,好巧不巧在青石背後發現了一株人參,那時她欣喜之際,其實沒有想過那裏並不是人參生長的地界。
諸如此類還有許多,如今細細想來,那些看似巧合的天賜,原來都是來自於他。
“他這些年都如此嗎?”茯歡聲音有絲顫抖。
葉逢墨知道她在想什麼,倒也不隱瞞,“是,或許在更久以前,他就已經去到你身邊了。”
“那你呢?你現在知道我是因為他才得知你的軟肋是誰,是否又會怨他?”
茯歡搖頭,“知道我的軟肋並不可怕,若說怨,我隻怨自己沒有保護好珍視之人!
葉逢墨身形一怔,順著她的話道:“......隻怨自己?”
茯歡緊鎖著他的雙眼,“若我足夠強大,那就沒有軟肋可言。”
聽到這番話,葉逢墨兀然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字眼在喉頭滾了又滾,過去那不敢正視的事實,如今卻也不得不承認。
其實他最恨的,也是自己。
他嫉妒茯歡擁有的一切,怨恨她能夠得到寅初得不到的所有,甚至狹隘的想,若她死了,那就公平了。
可他忘了,他忘了啊......
所有的嫉妒埋怨都隻是為了掩飾他那顆醜陋不堪的心髒,沾上女兒鮮血的人是他,如今他卻想用無辜之人的性命去慰藉他卑劣的過往。
謀弋許他寅初複生,他歡欣,他盼望,可他哪來的臉去見他的寅初?
是他親手折了小蝴蝶的雙翼,卻又故作高尚地評判他人的生死。
其實最該死的人,也是他自己。